
第1章 卷头歌(1)
胎儿呀,
胎儿呀,
何故惊动?
是不是知晓了母亲的心,
害怕了呢?
嗡——嗡嗡——嗡嗡嗡……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时,这种犹如蜜蜂振翅的声音,依然带着充满弹力的深刻余响,清楚地残留在我耳中。
凝神倾听,我突然产生一种直觉,现在应该是半夜吧……总觉得附近某个地方有时钟在嘀嗒作响。想着想着,我又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那蜜蜂振翅的余响越来越微弱,周围只剩下一片死寂。
我猛然睁开眼。
一颗蒙着白灰的灯泡从高高的白色天花板上垂落下来。散发出橘红色光芒的玻璃灯泡侧方,趴着一只硕大的苍蝇,死了似的一动不动。灯泡正下方是坚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而我正呈大字形躺在上面。
好奇怪啊……
我维持着大字形的躺姿,用力睁大眼睛,上下左右转动眼球。
这是个用蓝黑色水泥墙围成的房间,约莫两间见方。
其中的三面墙上,各有一扇高大的竖长形磨砂玻璃窗,上面装了黑色铁格栅和铁丝网的双层防护装置,感觉是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
在没有窗户的那面墙的墙根处,床头朝着房门的方向,横着一张坚固的铁床,但洁白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似乎还没有人在上面睡过。
好奇怪啊……
我略微抬起头,环视自己的身体。
我穿着崭新的白色双层粗棉布和服,胸前系着一根短纱布带,从和服中伸出的肥胖臃肿的四肢黑黢黢的,满是污垢……那种肮脏……
越来越奇怪了……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右手,试着抚摩自己的脸。
鼻骨凸出……眼窝凹陷……头发蓬乱……胡子拉碴……
我猛地跳起来,又摸了一遍自己的脸,惊恐地四处张望。
这是谁啊……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瞬间感到一阵擂鼓般的心悸……呼吸也随之急促,逐渐变成濒死的喘息,随后又恢复平静。
怎么会有这种怪事……
我居然忘记了自己是谁……
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出自己是生活在哪里的谁……至于留在脑海中有关过去的记忆,就只有刚刚听到的嗡嗡的时钟声——仅此而已。
然而,我的意识却很清晰,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寂静的黑暗环绕在这个房间外面,无边无际地向外延伸……
这不是梦……的确不是梦……
我跳了起来,飞奔到窗前,凝视磨砂玻璃的表面,想看看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脸,试图唤醒某些记忆……然而,这只是徒劳。磨砂玻璃映出的只是头发蓬乱、宛若恶鬼的我的影子而已。
我转身奔向床头附近的房门,面孔凑近只有钥匙孔开着的黄铜门锁。然而,门锁表面没有照出我的面孔,只反射出昏黄的光。
我搜索床底,掀开被褥检查,甚至解开衣带查看和服内侧,但是别说是我的名字,连一个缩写字母都没有找到。
我呆立在原地。我依然是身处未知世界的未知的我,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我。
如此想着,我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力量拽住了和服带子,垂直地坠入某个无限的空间。伴随着发自肺腑的战栗,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尖叫。
那是金属般奇怪的高亢的声音……然而……这声音尚未让我回想起任何过去的事情就被四周的水泥墙吸收,旋即消失了。
我再度尖叫,却仍旧徒劳无功。那声音剧烈地波动、旋转,然后消失,只是让四面墙、三扇窗和一扇门显得更加肃杀寂静而已。
我又想发出尖叫……可是,声音尚未发出,就缩回喉咙深处。每次发出尖叫就愈发静寂的感觉令我心生恐惧……
我的后槽牙开始咯咯作响,膝盖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即使如此,我也无法想起自己到底是谁……我有种喘不上来气的感觉。
我不知不觉地开始喘息。我被一种想叫叫不出、想走走不掉的恐惧感围绕,我呆立在房间中央,喘息不止。
这里是监狱还是精神病院?
越是思索,我的呼吸就越是急促,喘息声寒风般在深夜的四壁上回响。
不久,我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前一片漆黑。我感到自己浑身僵硬,冷汗直流,仿佛下一刻就要仰面倒下。我不禁认命地闭上眼睛……可是,下一瞬间,我猛地机械般挺直了身躯。我陡然睁开双眼,凝视床对面的水泥墙。
因为,我听到水泥墙后方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感觉像是年轻女人的声音。可那声音异常嘶哑,让我觉得完全不像人类的声音。然而那声音中饱含的悲痛感情,却穿透水泥墙传入我的耳中。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请你再一次……让我听听刚刚的声音……”
我愕然地瑟缩起身体。即使我确信这个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是不由自主地望向身后,随即又转过头来,再度凝视渗透出女人声音的水泥墙,恨不得将它盯出一个洞来。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隔壁房间的大哥……是我,是我啊!是大哥曾经的未婚妻……是曾经要成为大哥妻子的我……是我啊!请你……请你让我再听听刚刚的声音……让我听听……让我听听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
我睁圆双目,张大嘴巴,像被那个声音吸附着似的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两三步,随后双手用力按住小腹,全神贯注地凝视那面水泥墙。
那是无比纯真的呼唤,仿佛能把听者的心脏吊到虚空,同时也是充满绝望的呼唤,几乎能将人的五脏六腑彻底冰冻……不知她从何时开始呼唤我……也不知她今后还会继续呼唤我几千年、几万年。这深切、幽怨的声音,此刻正在深夜的水泥墙后不停地呼唤着我——是我吧?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为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啊!大哥忘了我了吗?是我,是我啊!大哥忘了我了吗……忘了我这个未婚妻了吗?……和大哥在一起之前的那天晚上……举行婚礼前的那天深夜,大哥亲手杀死了我……我复活了……我从墓中复活来到了这里。我不是幽灵……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为什么不回答我……大哥忘记当时的事情了吗……”
我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再次瞪大眼睛凝视声音传来的方向。
多奇怪的一番话啊。
墙后的少女认识我,说她是我的未婚妻,而且,说她在跟我举行婚礼的前一晚被我杀害,还说她复活回来了。她被囚禁在跟我一墙之隔的房间中,昼夜不停地呼唤着我。她不顾一切地叫喊着让人无法想象的离奇事情,试图唤醒我过去的记忆。
她是疯了吗?
还是说她是认真的?
不,不,她一定是疯子,是疯子……怎么可能有这么荒谬的事……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哈哈哈……
我不禁笑了起来,但是面部肌肉愈发僵硬,笑容冻结在脸上……接着,更加凄厉的声音穿透水泥墙传来。我再也笑不出来了……那种的确认识我的笃定口吻……那种严肃……悲怆……
“大哥、大哥、大哥。为什么不回答我?我是如此痛苦……一句话就好,一句话就好……请你回答我……”
“……”
“一句话就好……你回答我……一句话就好。那样,这家医院的医生就会知道……我不是疯子。院长就会知道……大哥你也听出了我的声音……我们就能一起出院了……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为什么……不回答我……”
“……”
“你难道不明白我的痛苦吗……我每天、每天……每夜、每夜,都在这样呼唤着你,你难道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吗……啊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啊……啊……我的声音……我的声音已经……”
这时,墙后开始传来新的声响。不知是手掌还是拳头,反正是人类柔软的手拍打水泥墙的声音。是柔弱女子的手拍打水泥墙的声音,带着皮开肉绽也无所谓的气势。想象着墙后四处飞溅的血迹,我仍旧咬紧牙根,圆睁双目。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是死在大哥手上的我啊!是复活的我啊!是除了大哥无依无靠的可怜的妹妹啊!我孤零零地待在这里……大哥忘记我了吗?”
“……”
“大哥你也一样。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待在这里。我们被其他人当成疯子,分开囚禁在这家医院。”
“……”
“只要大哥回答我……我的话就会变成真的。只要大哥想起我,就能证明我和大哥……都不是精神病……只要一句话……只要一句话……只要你回答一句话……只要你叫出我的名字……茂代子……啊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啊……我快要无法出声……我的眼前……开始变暗……”
我不由得跳到床上,紧紧贴在声音传来的那面蓝黑色水泥墙上。我想回答她……想帮助少女消除痛苦……想尽快确定我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我已经无法抑制这种冲动。然而……我咽下一口唾沫,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悄悄从床上滑下来,凝视着墙壁上的一个点,一步步退到反方向的窗户附近,试图尽量远离那个声音。
我无法回应她——不对,是不能回应她。
我完全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我的未婚妻。即使听着她如此深切、悲痛又纯真的呼唤,我依然连她的模样都想不起来。我能够确切想起的过去的记忆,就只有刚刚听见的嗡嗡的时钟声。我就是一个世界上不可思议的痴呆症患者啊!
这样的我,怎么能以她丈夫的身份回应她呢?即使回应她能够让我获得自由,但是届时能否得知我真正的身世和正确的姓名也是未知数……我连她是正常人还是精神病患者都无从判断……
不仅如此。万一她确实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她这么痴狂地呼唤的对象只是她一个严重的幻觉,那将会怎么样呢?要是我稀里糊涂地回应她,岂不是会酿成大错吗?……何况,万一她呼唤的人确实存在于世,并且另有其人,那又该怎么办呢?我岂不就因为自己的轻率抢走了别人的未婚妻吗?我岂不就冒犯了别人的恋人吗?这种不安和恐惧接二连三地袭上心头,我不停地吞咽唾沫,紧紧攥住双手。在此期间,她的呼唤依然不间断地贯穿墙壁,朝我袭来。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那呼唤声柔弱而痛苦,仿若幽灵,却包含着无尽的纯情……
我双手拉扯头发,十根长长的指甲不停地抓挠头皮,几乎要挠出血来。
“大哥、大哥、大哥。我是你的人,我是你的人啊!快点……快用你的手抱住我……”
我用手掌用力地搓着脸。
不,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我不认识你……我差点叫出来,但又及时噤声。此刻的我连这种话都不能断言……我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过去……没有任何可以否定她的话的证据……别说是有没有兄弟姐妹、家在何方……我现在就连自己是猪还是人都不知道……
我握紧拳头,用力捶打自己耳朵后面的骨头,脑海中却没有涌现出任何记忆。
但是,她的声音依然没有中断,气息断断续续,几乎让人无法听清,逐渐达到悲痛的顶点。
“大哥……大哥……请你……请你……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啊啊……”
我像是被那个声音驱使着似的,再一次环视四周的墙壁、窗户和门,我向前奔跑,旋即又停住脚步。
我想要逃到什么都听不到的地方……
刚产生这个念头,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跑到应该是入口的房门前,拼尽力气撞向固若铁板的蓝色房门,尝试从黑黢黢的钥匙孔往外面窥探……但是,那固执的拍打声依然不绝于耳,呼唤声变得断断续续,在那些声音的威胁中,我逐渐开始神志不清……我尝试用双手摇晃窗户的铁栅栏,总算将下方的一个角落晃得有些松动,但是似乎无法靠一个人的力量将其拽脱。
我心灰意冷地回到房间中央,一面瑟瑟发抖,一面再次环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究竟还在不在人世?难道说我刚刚已经来到了幽冥世界,正在遭受某种痛苦的责罚?
在这个房间恢复意识的同时,我刚缓回一口气,马上就坠入了忘却自我的无间地狱……没有任何回响……能听到的唯有时钟的嗡嗡声……
随后,我又坠入了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女人的呼唤声折磨的绝望的活地狱……面对这仿佛并非存在于人世的悲剧恋情,我既无法救赎,也无法逃离,承受着无尽的苛责……
我用力跺向地面,直到脚后跟都感到疼痛才颓然坐下,仰面躺到地上……随后又再度站起来,环视整个房间……我希望让自己的注意力脱离隔壁房间若有若无的拍打声和那断断续续的抽噎声……然后尽快回忆起自己的过去……让自己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并给予她明确的回应……
我不知道自己像这样在这个房间里疯狂转悠了多久……几十分钟,或者几个小时。可是,我的脑海中依然一片空白。别说是与她有关的记忆了,我甚至没有想起任何与我自己有关的信息。空白的记忆中,只有一个空白的我,被莫名其妙的女人的呼唤声追赶着,慌不择路,疯狂挣扎。
不久,隔壁少女的叫声越来越微弱,变得跟丝线一般尖细,最终化为气息奄奄的抽噎声,深夜的四面墙壁又被寂静笼罩。
同时,我也感到一阵疲惫。我疯累了,思考累了。听着似乎是从门外走廊尽头传来的嘀嗒嘀嗒的钟声,我也不知自己现在是站着,还是坐着……我渐渐陷入了最初的无意识状态,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我现在面临着什么状况……
咔嗒……耳畔传来这样的声响。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靠在入口对面的墙角,手脚向前伸着,脸颓然地垂到胸前,凝视着鼻尖前方的人造石地板。
仔细一看……地板上、窗户上、墙壁上,不知何时已经变亮,泛着苍白的光。
叽叽啾啾……轰轰隆隆……
麻雀的叫声……电车驶向远方的声音……天花板上的电灯不知何时熄灭了。
天亮了啊……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双手用力揉着眼睛。大概是因为沉沉睡了一觉,今天早上天未亮时发生的种种怪异恐怖的事情,已经被我忘了个一干二净。我想要尽情地舒展一下僵硬发痛的身体,伸一个大大的懒腰,但是刚开始吸气,我就猛然闭上了嘴巴。
对面的房门一侧,有个紧挨着地板的小门打开了,一个放有白色餐具和银色餐盘的原木托盘被推了进来。
看到那些东西的瞬间,我心中悚然一惊。今天早上的种种疑惑又开始在我脑海中翻涌……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踮着脚跑到小门旁,一把抓住那个将原木托盘送进来的红润的、圆嘟嘟的女人手臂……于是……托盘、吐司面包、蔬菜沙拉盘子和牛奶瓶全都哗啦啦地滚落到地板上。
我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请你……请你告诉我,我……我的名字是什么?”
“……”
对方纹丝不动。从白色袖口中伸出来的两条红萝卜般的冰冷手臂,在我两只手的抓握下瞬间变紫。
“我……我的名字……是什么?我不是疯子……不是……”
“啊!”
年轻女人的尖叫声在小门外响起。被我抓住的紫色手臂开始无力地挣扎。
“有人吗……快来人呐!七号患者他……啊,快来人呐……”
“……嘘。别叫,别叫……请你别叫。我是谁?这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在哪儿……只要你回答我,我就放开你……”
外面响起哇哇的哭声。我的双手瞬间松了力气,女人的手臂一下子从小门中抽了出去,哭声也戛然而止,随即传来了啪嗒啪嗒跑向走廊远处的脚步声。
被我拼命抓住的手臂挣脱了,我骤然间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到坚硬的人造石地板上,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我慌忙用双手撑住身体,茫然地环视四周。
接着……怪事再度发生。
迄今为止始终紧绷的情绪随着我摔倒在地,瞬间松懈下来,与此同时,一种无以言表的滑稽感从肺腑深处涌上来,令人难以抑制。那种滑稽感异常古怪……滑稽得仿佛我的每一根头发都在沙沙抖动。它似乎从我的灵魂深处缓缓升起,撼动我的整个身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只有笑到骨肉四散,我才能将它摆脱。
啊哈哈哈哈。我真是愚不可及!名字有什么关系?就算忘了也没有任何不便!我不还是我吗?啊哈哈哈哈……
意识到这件事,我越发无法忍受地躺到地板上。抱头,捶胸,顿足,放声大笑。笑……笑……笑……笑。我吞咽泪水,哽咽,扭动身体,捧腹大笑。
啊哈哈哈哈。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吗?
这里有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里钻出来的?我不认识这个人。啊哈哈哈哈……
他之前在哪里?是做什么的?今后又打算做什么?关于他的一切,我都没有头绪。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啊哈哈哈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未免太不可思议、太可笑了。啊哈……啊哈……可笑,可笑……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
啊啊,好难过。我受不了了,为什么我如此可笑?啊哈哈哈哈哈……
我不停地笑着在人造石地板上打滚,不久便耗尽了全部力气,好笑的感觉忽然间消失了。我站起来,揉着眼睛仔细一瞧,发现在我的脚趾前方,滚落着刚刚那场骚乱留下的三片面包、蔬菜碟子、一把叉子以及盖着盖子的牛奶瓶。
看见这些东西,我居然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同时,一股难以忍受的饥饿感涌上来。于是,刚系好散落到一旁的衣带,我便迫不及待地伸出右手抓住还温热的牛奶瓶,左手抓住涂了黄油的吐司面包开始狼吞虎咽,接着又用叉子叉起蔬菜沙拉,把这些令人无法抗拒的美味塞满口腔,咔嚓咔嚓地嚼碎,伴着牛奶咕嘟咕嘟地咽下去。吃饱喝足后,我爬上横在身后的床,在崭新的床单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闭上眼睛。
然后,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大概十五到二十分钟。也许是吃得太饱了,我感觉浑身无力,手掌和脚底暖融融的,头脑渐渐变成昏暗的空洞……各种清晨的声音在洞中远远近近地穿梭,飞来又消失……我是如此倦怠……如此消沉……
人来人往的吵嚷声,匆匆忙忙的走路声,拖着木屐不急不缓的声音,自行车的响铃声……远处的某户人家挥舞鸡毛掸子的声音……
遥远的高处,乌鸦在嘎嘎啼叫……貌似是附近的厨房,传来杯子打碎的声音……离我最近的窗外,忽然响起女人的尖叫声。
“真讨厌……真的……受不了啦……什么嘛……简直是开玩笑嘛……嘻嘻嘻嘻嘻……”
随后,我的胃里发出喜悦的咕咕声……这些声音融合在一起,飘向遥远的世界,成为一个令人沉醉的美梦……我的心情是如此美妙……如此惬意……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一个清晰而奇妙的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那应该是汽车的喇叭声,听起来宛如巨大的笛声……哔……哔……哔哔哔哔……是一种格外高亢的声音,令我觉得仿佛有什么可怕而急迫的事正在朝我逼近。那个奇妙的声音用哔哔哔的声音超越并吓退了营造出清晨静谧氛围的各种声音,穿过大街小巷,由远及近,以惊人的速度朝我沉睡的头颅奔来。就在它即将来到我的身边,马上就要钻进我乱糟糟的头发中时,突然又转向一侧,绕了一个大弯,发出响亮的轰鸣声,徐徐飞向一千米开外的地方,而后再度掉转方向,发出仿佛要渗入我耳膜深处的尖锐的声音,急速朝我逼近,不久又戛然而止。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同时,整个世界陷入寂静,我的睡意越来越浓……
我舒舒服服地睡了大约五分钟,突然听见床头旁的钥匙孔发出咔嗒一声,紧接着是沉重的门扇开启的嘎嘎声。伴随着沙沙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进来了。我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回头望去……但……定睛细看,我不禁吓了一跳。
在我眼前,在缓缓关闭的坚固的房门前,出现了一张小藤椅。有个脑袋几乎要顶到房顶的怪人正站在藤椅前俯视着我。
那是一个身高疑似超过两米的巨人,他的脸像马脸一样长,肤色像陶瓷一样苍白。细长的眉毛下面,有一双鲸鱼眼睛一样的小眼睛,苍白的瞳仁如同枯槁的老人或者濒死的病人,无神又浑浊。鼻子像外国人一样高挺,鼻翼上泛着苍白的光泽。硕大的嘴巴紧紧闭着,绷成一条直线,唇色与肤色同样苍白,不禁令人怀疑他是否罹患某种重病。尤其是那仿若寺院屋顶的宽阔额头,还有那军舰船头一般巨大的下颚,实在是过于骇人……一看就是一个性格古怪、异于常人的人。他油亮的黑发往两边梳,身穿看起来很昂贵的褐色毛皮外套,胸前晃荡着一块白金色怀表。他在身前搓揉着细长、苍白、毛茸茸的手指,站在应该是女性使用的豪华藤椅前,像极了被魔法召唤出来的西方妖怪。
我战战兢兢地仰视着对方,感觉自己像是刚刚从蛋壳中孵出来的生物,我屏住呼吸,不停地眨动双眼,舌头在口中怯懦地嚅动。然而没过多久,我便又产生一个直觉,这位绅士应该就是刚刚坐汽车来到这里的那个人……我不由得面向他,坐直了身体。
从那位巨人绅士浑浊的小眼睛深处,迸发出隐含威严的冷光,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的全身。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脑袋垂了下去。
然而,巨人绅士似乎丝毫不在意我的状态,以一种极为冷静的态度将我粗略地检视一遍后,抬起头,开始缓缓地环视房间里的情形。在那苍白、浑浊的目光从房间的一个角落移动到另一个角落时,我莫名觉得自己今早醒来后的种种可笑行径全部被他看穿了,不禁更加缩紧了身体……这个恐怖的绅士来这里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啊……我内心深处既恐惧又困惑……
就在这时,巨人绅士突然像是受到了某种威胁似的,突然佝偻起身体,朝前弯下腰来。他的手慌里慌张地插进外套的口袋中,掏出一条白色手帕,匆匆捂住口鼻,随即背过身去,浑身发抖,发出一阵与他的体型并不契合的低微、虚弱的咳嗽声。片刻后,他的呼吸总算平复下来,再次缓缓地转过身来,朝我行了一礼。
“你好……恕我身体欠佳……穿着外套……”
他的嗓音依然与体型不契合,像是女人的声音。但是听到他声音的同时,我莫名地放下心来。这位巨人绅士不像他的外表,似乎是个温和、亲切的人,我为此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来。就在这时,巨人绅士毕恭毕敬地将一张名片递到我眼前,随即又咳嗽了起来。
“我是……咳咳……不……不好意思……”
我双手接过名片,朝他点头致谢。
九州帝国大学法医学教授
医学部长
若林镜太郎
我将这张名片反复看了两三遍,再度哑然失声,忍不住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站在我面前强忍着咳嗽的巨人绅士。
“这里是……九州帝国大学……”
我喃喃自语着,忍不住东张西望。
这时,巨人若林博士左眼下方的肌肉开始轻微地抖动。我想,这种异常的表情说不定是这个人特殊的微笑方式。紧接着,那苍白的嘴唇缓缓嚅动起来。
“没错……这里是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的七号病房。在你睡觉的时候前来打扰,实在抱歉,但是我突然过来是有原因的……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听说你刚刚向负责送餐的护士小姐询问自己的名字……值班医生把这个情况汇报给我后,我立刻就赶过来了。如何?你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吗?过去的记忆全部恢复了吗?”
我无法回答,依然愣愣地张着嘴巴,像个白痴似的翻着白眼,仰视着我鼻尖前方的巨大下颌……
我怎么可能不吃惊呢?从今天早上开始,我简直像是被自己的名字这个幽灵附身了!
从我向护士询问自己的名字到现在,顶多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顾自己的身体,拖着病躯赶过来,居然只是为了问我有没有想起自己的名字……行动之迅速令人恐惧,态度之热情令人费解……
我想起自己的名字,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于这位博士而言,为何如此重要呢……
我实在是不知所措,只能来回打量手中的名片和若林博士的脸。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若林博士居然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一直在等待我的回答,他紧抿双唇,凝视着我的脸,目光仿佛要在我脸上烧出一个洞来。从他那紧张的表情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他对我的回答抱有极大的期待。我也越发意识到,我能否回忆起自己的名字和过去的经历,对若林博士一定也有着重要的意义,于是我的身体更加僵硬。
我们两个就这样互相注视了一会儿……但是……若林博士很快就察觉到我无法给出任何回答,失望地轻轻闭上眼睛。不过,当那双眼睛再次无力地睁开时,从他的左脸颊到嘴唇之间浮现出比刚刚更深邃的微笑。同时,他似乎误以为我之所以呆立不动,是源于另一个意义上的不知所措,所以在轻轻点了两三次头后,他的嘴唇动了起来。
“可以理解。你会觉得不可思议,这完全可以理解。我原本必须严格遵守法医学的立场,如此干预精神病科的工作是不合理的,但是,我有着万不得已的深层原因……”
若林博士说完,又做出要咳嗽的动作,但是这次成功平复了下来。露在手帕外面的眼睛不停地眨动着,他呼吸困难似的继续说下去:
“这个深层原因不是别的……实际上,这个精神病科室直到不久前为止,都是一位叫正木敬之的知名教授在担任主任教授。”
“正木……敬之……”
“是的……这位正木敬之教授不只在国内,在世界范围的精神病学术界都是一位重量级人物,他创立了‘精神科学’的新学说,在停滞不前的精神病研究领域掀起了一场颠覆性的革命,是一位伟大的学者……当然,精神病学并非流行至今的心灵学或者降神术之类的非科学研究。正木教授在本科室设立了史无前例的精神病治疗室,一步一个脚印地验证了这一学说的真理性。仅凭这一事例就必须认可精神病学是一种立足于纯粹的科学而创立的、划时代的全新学术理论……你自然也是前来接受他的新式治疗的患者之一……”
“我……精神病的治疗……”
“是的……你是由正木教授负责治疗的,而我作为法医学专业的医生,这般询问你的病情,自然是非常没有道理的。所以,刚刚受到你的怀疑,我深表理解……但是……非常遗憾的是,正木教授一个月前突然将后事托付给我,离开人世了……而且,接替他的教授尚未确定,一直以来也没有合适的副教授,因此校长命令我暂时兼任这个科室的各项工作……其中正木教授特别交代我的一件事,就是务必全力照看好一位病人,这位病人就是你。换句话说,本精神病科的名誉,不,是整个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的名誉,目前都维系在一件事,也就是你能否恢复过去的记忆、能否想起你自己的名字上面。我这样说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听若林博士说到这里,我的眼前突然袭来一阵耀眼的光,不由得眨动起双眼。我的名字这个幽灵散发着光晕,似乎马上就要从某个地方飘至我眼前……
可是……下一个瞬间,我的心头忽然涌上一股令我抬不起头的难堪情绪,我不由得垂下了脑袋。
这里的确是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的病房,这一点确定无疑,而我的确是一名被关在这间七号病房的精神病患者。
从今天凌晨醒来时起,我就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些不对劲,原来那是我罹患过某种精神病——不,是我现在也患有精神病的证据……没错,我是一个疯子。
啊啊。我是一个可怜的疯子……
通过聆听若林博士堪称细致的说明,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上述种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羞耻。我开始心跳加速,胸口发闷。羞耻,害怕,难过,因为这些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情绪,我全身犹如针刺般疼痛,耳朵到后颈一带犹如被火灼烧……眼睛开始不受控地发热,我有一种立刻趴到床上的冲动,但我只是悲哀地双手掩面,轻轻地按压自己的内眼角。
若林博士低头关注着我的状态,发出咕嘟咕嘟的似乎是吞口水的声音。随后,他像是面对身份尊贵的人一样,双手在身前交握,用比刚刚更加亲切、近乎谄媚的语气安抚我。
“肯定的,这是肯定的。任何人发现自己出现在这间病房里,都会遭受近乎绝望的沉重打击……但是,不必担心。你的入院理由跟这栋楼的其他患者完全不同。”
“我……我跟……其他患者不同……”
“是的……刚刚我提到的正木教授,在这个精神病科室创立了一个划时代的精神病疗法,名为‘疯子解放治疗’,而你将自身提供给本科室进行相关实验,是本科室最宝贵的研究材料。”
“我……我是……疯子解放治疗的实验材料……解放并治疗疯子……”
若林博士微微欠身,点了一下头,仿佛是在对“疯子解放治疗”这个名称表达敬意……
“是的,是的。正是如此。创立了‘疯子解放治疗’实验的正木教授的品格和他创立的学说都是划时代的,我想你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而且……你已经通过正确使用自身的脑髓,让正木博士全新的精神科学实验取得了惊人的好成绩,让本大学在世界精神病学术界声名大噪……不仅如此,实验所造成的强烈的精神冲动曾经导致你自身完全丧失了意识,此时此刻,你的意识明显开始恢复……所以,你不光是在本解放治疗所参与惊人实验的核心代表人物,同时也可谓我们九州帝国大学名誉的守护神。”
“为……为什么我会成为……这么可怕的实验的核心人物?”
我不由得有些急躁,双腿膝行至床边。突然被卷入如此离奇的话题中心,令我心生恐惧……若林博士低头望着我的脸,用比刚刚更加冷静的态度点了点头。
“你会质疑,这非常可以理解……但是……关于此事,很遗憾,我现在还不能解释。要等到不久的将来你自己想起事情的经过那天,我才能告诉你……”
“我自己想起来……要……要怎么才能想起来?”
我更加急躁,结结巴巴地询问道。若林博士的那种口吻,让我再一次清晰地想起精神病患者的可悲之处……
但是,若林博士依然镇定自若,静静地抬起手制止了我。
“好的……好的……少安毋躁。事情是这样的……其实,有关你进入解放治疗所的经过,背后有着极为复杂、不可思议的因缘,一时半刻根本说不清楚。而且,如果单凭我一个人的想法,跟你讲述前因后果,恐怕会被认为全部是虚构的……总而言之,事情的经过极其不可思议,除非由你这个亲身经历者自己来讲述,否则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就是事实……如此怪诞不经的际遇,就藏在你过去的记忆里……不过……为了让你暂时放心,下面这些事情告诉你应该也不成问题……我要说的是……这个‘疯子解放治疗’的治疗所,是今年二月正木教授刚来大学任职就着手设计并于同年七月建成的,仅仅进行了为期四个月的实验,恰好是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正木教授就去世了,治疗所也同时关闭。而在这短短的四个月内,正木教授所进行的实验,主要就是为了帮助你恢复过去的记忆。作为实验的结果,正木教授明确预言过,从很早以前就陷入某种异常精神状态之中的你不久之后一定能够恢复到今天的状态。”
“已故的正木教授……预言了我今天的情形……”
“是的,是的。正木教授断言,只要我们大学将你视为至宝,尽心尽力地治疗,你的精神状况一定能够恢复如初。而正木教授伟大学说的原理及其派生出的实验效果,都会通过你得到证明……不仅如此,只要你真的能如正木教授所言,恢复过去的全部记忆,那么作为必然的结果,你也会同时想起过去涉及的可谓前无古人的怪诞凄惨的犯罪事件的真相,我过去对此深信不疑。当然,现在也一样坚信……”
“前无古人的……前无古人的犯罪事件……我涉及的……”
“是的。我姑且称其为前无古人,但其实也有可能后无来者,你所涉及的就是一桩这样离奇的事件。”
“那是……那是一桩……什么样的事件……”
我甚至来不及喘气,就将身体探出铁床。
但是,若林博士依然一脸平静。他端正地伫立在那里,用那苍白的瞳仁静静地俯视着我,口若悬河地说下去:
“那桩事件是这样的……没什么好隐瞒的,关于刚刚提到的正木教授的精神科学研究,实际上我也从很早以前就承蒙正木教授的指导,所以我目前依然在继续做‘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的研究……”
“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
“是的……不过,这是一个过于崭新的课题,只说名称的话你大概无法理解,要是我这样说的话,你应该能明白个大概……我之所以开始研究这样的课题,是因为我发现正木教授提出的‘精神科学’的内容中充满恐怖的原理和原则。例如,在精神科学的‘精神病理学’单元中,存在着无数让人战栗的理论与实际案例,比如:可以在某种暗示作用下,令一个人的精神状态突然发生转变,让他变成另一个人;也可以瞬间消除一个人当前的精神生活,将其替换为潜藏在其精神深处的好几代前的祖先的性格……另外,这个理论的应用和实验效果不光在科学上具有准确性和深奥性,它的原理以及执行方法也跟传统的科学理论不同,极为简明易懂……如果一个人擅长说明的话,甚至可以让妇女和儿童听懂,并且觉得很有意思,所以也有人认为这是一项非常危险的研究和实验……当然,在不久的将来,详细内容会清晰地在你眼前展开,在此就没必要说明了……”
“啊……啊……那么恐怖的研究内容……会在我的眼前……”
若林博士无比庄重地点点头。
“是的,是的。你用自己的身体证明了这一学说的真理性,所以对这一原理所展现出的恐怖和惊悚之处具有免疫力,不仅如此,在不久的将来,当你恢复关于自己的过去的记忆时,必然会理解自己为什么有权力和资格参与这一新学术理论的研究。但是,我们完全无法预料,万一将这个秘密研究的内容泄露给外人会引发什么样的变故……比如发现某个人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种可怕的遗传心理,只要给他一种与这种遗传内心匹配的暗示,就可以让他瞬间发疯。甚至可以同时消除他对使自己发疯之人的记忆。一旦这样的时代到来,将会有怎样的后果呢?其危害将不亚于诺贝尔发明的无烟火药对世界战争的激化作用。”
“所以,出于我的本职工作——法医学的立场,我认为如果未来这种精神科学理论和现代的唯物科学理论一样,作为社会常识普及的话,后果会非常严重。届时,就跟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事件在现代社会肆虐横行一样,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泛滥起来也是必然的结果,我们必须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一旦到了那个地步,事情将一发不可收拾。和当今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不同,一旦这种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成为可能,世界上一定会到处几乎都是不可能侦查和调查的犯罪。这些情况是可以一目了然地预见的,所以我们一直以来都格外谨慎,绝对不能让正木教授的新学说泄露出去……与此同时——这么说大概非常像是自我辩护,但是为了防止意外泄露,我们希望能够尽可能周密地研究出预防此类犯罪活动以及侦查此类犯罪活动的方法……出于这种考虑,从很久以前开始,在正木教授指导下进行的以‘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为主题的研究中,我一直在秘密地从各方面展开调查。总之,这可以说是我和正木教授两个人共同的事业……”
“但是,我和正木教授却不知道出现了怎样的疏忽……即便我们如此小心谨慎,仍然有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偷走了精神科学当中效果最强烈、最显著的理论,并且极为精湛地应用到了现实当中,导致在距离我们大学不远的地方,突然发生了一起不可思议的犯罪事件……这桩犯罪事件表面上看来,是某个富豪家族内部的几名男女毫无道理地互相残杀,或者说互相逼疯对方,场面可以说极其残忍和血腥……而之所以确认犯罪手法跟我们研究的精神科学有关,是根据这个富豪家族最后的成员之一——一位性格温和、头脑清醒的青年身上发生的事件做出的判断……这位青年为了维系家族快要断绝的血脉,决定与一直爱慕自己的美丽表妹举行婚礼,但是在婚礼前夕,这位青年却出乎意料地在梦游中勒死了少女。而且,面对少女的尸体,他居然冷静地展开画纸开始写生……这桩极端骇人听闻的事件一经曝光,便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但是……让这位青年所属的家族陷入这般悲惨状态的凶手是谁?其目的何在?唯独这两个根本性的问题,直至今日仍然是未解之谜……这桩事件极其离奇,极其严重……福冈县的司法当局九州警视厅对这桩事件几乎束手无策,而在正木教授的支持下,倾尽全力调查该事件的我也至今没有任何线索,我们仿佛徘徊在迷雾当中,难以接近真相。”
“所以……鉴于上述种种情况,目前留给我的追查该事件的方法只剩一个……那就是请该事件的核心人物,也就是你这个幸存者,在借助正木教授的新研究恢复过去的记忆时,直接判断该事件的真相,揭穿凶手的犯罪目的及其真实身份……除此以外别无他法。该事件的凶手是个神秘的恶魔,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法销声匿迹……我这样说你应该明白了吧?关于这桩事件,我之所以无法亲口向你做具体的说明,是因为我自己也尚未掌握其真相。另外……我之所以介入非本专业的精神病科的工作亲自照顾你,一方面是为了防止这么重大的秘密泄露出去,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够在你恢复记忆的时候火速赶来,第一个从你口中问出真相,问出隐瞒这桩事件真相的恶魔的真正身份……而且,一旦你恢复了过去的记忆,帮助我们掌握了这桩事件的真相,那么我们就可以把这具有两重、三重意义的研究成果在现代科学界和社会上发布,而这必然会引起全世界的轰动。也就是说,这个事实至关重要,它不光可以帮助我们在科学上证明正木教授命名为‘疯子解放治疗’的研究,实际上是可以一举将现代的物质文化转化为精神文化的伟大实验,而我在教授的指导下进行的‘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的研究的相关论文,也能够顺利获得最重要的例证。同时我和正木教授在这二十年间倾注心血进行的精神科学的相关研究成果,也能获得公开发表的机会……因此,你能否想起自己的名字、能否恢复过去的记忆、能否揭露事件的真相……从这两三个意义的层面出发,不仅深受我们大学内部和福冈县司法当局的瞩目,同时也是全天下关注的焦点……但是……”
一口气说到这里的若林博士,突然用那苍白的眼睛古怪地瞥了我一眼,随即又转向一侧,用手帕捂住脸,拼命咳嗽起来。
我望着他那布满皱纹、不断颤动的侧脸,像是置身迷雾之中一般茫然。从今天早上开始,发生在我身边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无一不给我带来新的不安与震惊……而且,若林博士对这些事情的解释越来越夸张,越来越离奇,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听起来似乎都是与我有关的事情,我却越来越觉得这只是跟我毫不相干的梦话……
若林博士终于止住咳嗽,又用那苍白的眼睛注视着我。
“不好意思,我累了……”
说着,他慢腾腾地回头看了眼身后那把华丽的椅子,缓缓坐了下来。望着他的动作,我不禁有些傻眼。
最初在若林博士身后看到那把藤椅时,我感觉但凡是块头大一点的人坐上去,这把藤椅立刻就会垮掉,因此我推测也许还有某位女性要来……但是现在一看,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躯很轻松就坐进了那把椅子狭窄的扶手之间,胸部和腹部重叠,脸几乎要垂到膝前,只把眼睛露在手帕外面,像是在说“我就是藏在那桩诡异事件背后的恶魔”一样蜷缩起身体,挤进那张椅子里。横看竖看,他的全身大小都只有刚刚的一半左右,无论他再怎么消瘦,身上的毛皮外套再怎么单薄,我也不觉得这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而且,他的声音仍然跟刚才一样……不……大概是因为坐下了的缘故,他的声音更加冷静,给人一种“我什么都知道”的隐晦感觉。
“请允许我坐下……但是,我来到这里,查看过你的情形之后,尽管我是个外行,也能明白正木教授的预言已经应验了。你现在一定因为努力地想要恢复过去的记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而无比困惑吧?那只是你正在回归实验前的健康精神意识的一种过程……换句话说,根据正木教授的研究,在你的脑髓里有一个反射交感过去记忆的部分,而在支配最古老记忆的潜意识的某处,存在着遗传方面的弱点,它也是非常敏感的一点。”
“而另一方面,暗地里却有一个早就知道这件事的神秘人物。他利用可以彻底刺激这个最敏感的弱点并且具有极为强烈的精神科学色彩的暗示材料,让这个部位陷入极度紧张的状态,使得该弱点上遗传、潜藏的属于你古老的一千多年前的祖先的怪异深刻的浪漫情史的相关记忆完全剥落下来,浮现在你的意识表层,让你陷入深深的梦游状态……时至今日,从那种潜意识中剥离形成的梦游心理已经消失殆尽,又回归到了虚无的状态,因而你才能从梦游状态脱离出来。但是,那部分长期维持不正常活跃状态的潜意识,以及反射交感那些潜意识附近的记忆的一部分脑髓,因为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而异常疲惫,以至于目前完全不能自由地发挥功能。也就是说,你陷入了越是古老的记忆就越回想不起来的状态……因此,从今天早上开始,只有到目前才没有那么疲惫,反射交感中最近发生的印象最新的事情的部分醒了过来,而你想要回想起来的是更早之前的记忆,所以就算你再急躁,也无法想起任何事情……这就是你精神意识目前的状态。正木教授将这种状态命名为‘自我忘失症’……”
“自我……忘失症……”
“没错……因为这桩怪异事件背后的怪异凶手对你使用了具有精神科学色彩的犯罪手段,导致你在其后的几个月间,变成与现在的你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并长期陷入某种异常的梦游状态……当然,这种梦游状态或者极端的双重人格的案例,与普通人身上常见的轻度双重人格式的梦游,即‘说梦话’或者‘睡迷糊’的程度截然不同,可以说极为罕见。但是在古代的文献记录当中,我们找到了明确的事例。例如‘五十年后想起故乡的老人’‘证据被摆在眼前才认识到自己是杀人犯的绅士的回忆录’‘见到不记得自己生过的亲生儿子的孤独老妇的自白’‘被火车撞晕后醒来发现自己变成秃头大富翁的贫穷青年的手记’‘一夜醒来发现只共度过一晚的年轻夫人变成白发老妇的故事’‘因为把梦境与现实搞反而犯下重罪的圣僧的忏悔录’,等等。在各种文献中都残存着诸如此类的奇怪事例的记录,虽然世人对此半信半疑,但是只要将这些事例与我刚刚讲过的正木教授独创的学理对照一下,就再也没有质疑的余地。不仅可以明确地从科学方面证明这种现象的存在,还可以从学理和实践两方面证明,这些人在恢复从前的精神意识的过程中,肯定会经历一段时间的‘自我忘失症’……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的心理状态会受到所见所闻的刺激,从而不断地变化。一个人独自生气、伤心、高兴也属于一种梦游状态,在心理变化的每一个刹那,‘梦游’‘自我忘失’‘自我觉醒’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循环发生……只不过普通人并没有意识到而已,正木教授同时也论证过这个事实……所以不必我说,你也正在经历这个过程,正木教授已经明确地预言过,你会在不久的将来恢复到今天的状态,完全恢复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说到这里,若林博士似乎又有些上不来气,他略作停顿,舔了舔嘴唇。
然而,我却不知道现此刻的我是什么表情,我只是听着若林博士颇具学术权威的解释,像是触到高压电似的浑身僵硬……也就是说,刚刚他说到的那桩怪异事件,真的是我自己的遭遇?并且,我现在也面临着必须同时想起那桩恐怖事件和自己的名字的状况?……我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腋下不禁渗出冷汗。同时,我的全部神经都集中到面前那张苍白的马脸上……
这时,若林博士微微垂下他那灰白的眼睛,声音变得比刚刚更加低沉。
“我要再重申一遍,迄今为止,正木教授的预言已经分毫不差地一一应验了。你今天早上已经彻底脱离了之前梦游式的精神状态,估计马上就要恢复过去的记忆……所以,为了让你想起刚刚你向护士询问过的你自己的名字,我才会火速赶来见你。”
“为了让我……想起我的名字……”
我大喊出来,随即心口猛然一跳,险些无法呼吸……难道说……我自己就是那桩怪异事件的真凶吗?若林博士对我的名字如此紧张和关注,这岂不就是证据吗?我被脑中一刹那闪过的种种念头惊呆了……
但是若林博士却若无其事,平静地回答我:“是的。只要你能够自己想起你的名字,那么,其他的一切记忆应该都会随之浮现在你的意识表层。支配这桩怪异事件的精神科学原理是多么恐怖,凶手犯下这桩罪行是出于何种原因和动机,处于事件核心位置的恶魔是谁,这些隐藏至深的事件的真相,应该也同时会被你回忆起来……所以,协助你想起这一切,就是我接替正木教授照顾你的首要任务……”
我再次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可怕预感,我浑身颤抖,不由得坐直身体,狂吼出声:
“到底是什么,我的名字?”
就在我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若林博士如同某种机器一般,紧紧闭上嘴巴,并用那阴沉浑浊的眼神,紧紧凝视着我的眼底,像是要探究我的内心,又像是在暗示某件重大的事情。
后来想想,我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被若林博士高深莫测的计策欺骗了。若林博士对我讲的那些具有科学色彩,同时又极度煽情的话语,绝非毫无意义的谈话套路,而是一种精神刺激法,可以让“我的注意力”高度紧张地关注“我的名字是什么”,促使我觉得自己必须想起来……所以,在我不顾一切地询问自己的名字后,他立刻噤声不语,试图用沉默将我的焦躁引至高潮,同时让我猛烈地刺激自己,重现那些凝固在我脑髓中的记忆……
然而,当时的我却完全没能识破他如此高明的计策,只是一心以为若林博士会马上说出我的名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苍白的嘴唇。
结果,一直注视着我的反应的若林博士似乎有些失望,默默闭上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叹。
片刻后,他轻轻睁开眼睛,用比刚才更加冷淡、微弱的声音说道:“不行……由我来告诉你无济于事。既然你说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还是必须由你本人自然而然地想起来……”
我突然产生一种既安心又不安的感觉。
“我能想起来吗?”
若林博士斩钉截铁地回答:“能的,你一定能够想起来。而且,届时你不光会明白我刚才所说的绝非虚言,同时也将痊愈出院,享受你在法律上和道德上的权利,拥抱美满的家庭以及家庭中的一切幸福……这一切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准备妥当。确保你能够获得上述的一切,就是我从正木教授那里接到的第二项重要的任务……”
若林博士说完这番话,再次用苍白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我,他看起来胸有成竹。
我在那目光的压力下,不由得低下了头……我又开始怀疑这些事情是否与我有关……他说的尽是些奇怪而复杂的事情,令我感到莫名疲惫……
但若林博士丝毫不在意我的情绪,轻咳一声,话锋一转道:“那么……我想请你现在开始配合我进行想起你的名字的实验……我和正木教授一样……希望能够按照顺序给你展示一些我们相信与你过去的经历有着深刻关联的物品,来验证它们能否唤醒你过去的记忆。不知意下如何?”
他说着,双手抓住藤椅的扶手用力坐直身体。
我望着他的脸,微微点头,表示我完全不介意,随便你怎么做……
但我的内心其实相当犹豫——不对,反而觉得很滑稽。
今天早上一直在呼唤我的那个六号病房的少女,还有眼前的若林博士,他们会不会都认错人了?
他们会不会误以为我是另一个人,才会如此热情地呼唤我、催促我呢?因为他们认错人了,所以无论过去多长时间,无论他们怎么催促我,我都想不起任何事情。
接下来他们要给我看的所谓的我过去的纪念物,该不会其实都是跟我毫无关系的别人的纪念物吧?……那个不知藏身何处、身份不明、残忍冷血的精神病患者所犯下的极度怪异凶残的罪行的纪念物……若林博士他们该不会要把那种东西逐一展示给我看,不断地催促我想起来吧?
上述可怕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现,我不由得缩起脖子,惶恐不已。
若林博士则维持着学者的优雅和谦逊,轻轻朝我点头致意后,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他身后的门缓缓打开,有个矮小的男子迫不及待般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那个矮小的男子理着平头,蓄着一副黑色八字胡,身穿白色立领上衣和黑色裤子,脚踩一双用旧鞋做成的拖鞋,这副打扮并不常见。他一只手拎着个方形的黑皮手提包,另一只手提着一把脏兮兮的折叠椅。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护士在房间中央放下一个冒着热气的圆钵后,他立刻在旁边展开折叠椅,表情很是愉快。随后,他将黑色手提包放在椅子旁边,啪地打开,从里面拿出理发剪和理发梳放到合起来的手提包上,而后突然看着我点头致意,仿佛在说:“请到这边来。”……若林博士也将藤椅拉到床头附近,用眼神示意我:“请过来吧。”
那么,这是要我剃头的意思啰?我暗自思忖。于是,我光着脚从床上下来,坐到折叠椅上,几乎与此同时,八字胡的矮小男子又啪地展开一块白布,围住我的全身,随后将拧干的热毛巾缠到我的头上,死死按住,转头对若林博士说道:“还是照上次那样剪,可以吗……”
听到这个问题,若林博士似乎莫名吃惊。他偷偷看了一眼我的脸,但立刻便用若无其事的口吻回答:“噢,上次也是找你剪的啊。你还记得吗,当时的剪法?”
“记得。正好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因为要求很特殊,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要求是中间剪得高一些,要让整张脸看起来是温和的鹅蛋形……两边要剃得特别短,看起来像是东京的学生……”
“是的,是的。这次也麻烦你那样剪。”
“好的。”
随后,我的头顶便响起剪刀的声音。若林博士再次坐进床边的藤椅里,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本红色封面的外文书。
我开始闭目沉思。
无论如何,我的过去都像这样一点点明朗了起来。哪怕若林博士告诉我的那些离奇故事跟我毫无关系,我也可以一点点推测出我自己可以相信的事实了。
我自大正十五年(1926年)(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以来,就在这所九州帝国大学的精神科住院,今天之前一直处于稀里糊涂的梦游状态。不知是在梦游期间还是在梦游之前,总之是一个月前,我剪了个像学生一样的时髦发型。而我现在正在恢复当时的模样……
……但……虽然能够如此推测,但是就一个人过去的记忆而言,这么一点事情是何等的贫乏啊!而且,这些只不过是从一位素不相识的医学博士和理发师口中听来的一面之词,我脑海中真正有关过去的记忆就只有今天早上听到的那嗡嗡嗡的时钟声,以及之后短短数小时内发生的事情而已。那个嗡嗡声之前的事情,于我而言是彻底的虚无,我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能确定。
我究竟是在哪里出生,又是如何长大成人的呢?是如何掌握识别种种事物的判断力、知识以及深刻领悟若林博士的说明的能力,又是如何将过去那么多记忆彻底忘记的呢?
我闭着眼睛,思忖着这些事情,死死凝视着自己大脑中的空洞。我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不知不觉间越缩越小,仿佛是在无限的虚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的微生物。我感到寂寞、无聊、悲伤……眼眶莫名开始发烫……
后颈上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原来理发师已经剪完头发,正在往我的后颈上涂抹肥皂泡,好剃掉后发际线处的绒毛。
我无力地垂下头。
可是……我继续推想,一个月前的今天,若林博士也曾让理发师给我剪过这个发型。那么,或许一个月前我也有过今早这样可怕的经历。而且,从博士的话音判断,他不只命令过这一位理发师帮我剪头发。倘若真是如此,那就说明在今天之前,甚至是更早之前……同样的事或许早已重复了成千上万遍,所以这般看来,我会不会只是个反复表演这些动作的可笑的梦游症患者而已……
若林博士也只是个进行这种实验的冷酷无情的科学家吧……不!从今天凌晨到现在发生在我周遭的一系列事情,也都只是我这个梦游症患者的幻觉而已……我现在只是在做一个让理发师剪发修面的梦,真正的我……我的肉体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进行着荒诞不经的梦游行为……
想到这里,我突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连围在脖子上的白布都没有扯下来,就直接飞奔出去……然而这只是我的幻觉……头顶突然间响起巨大的嘈杂声,令我的眼睛和嘴巴都无法张开,离开的屁股不由自主地回到椅子上,脖子也紧紧地缩了起来。
两把圆形梳子在我的头顶打转,让我无法呼吸,但那感觉实在美妙……有那么片刻时间,我搞不清楚究竟自己是疯子,还是别人是疯子。我仿佛变成一个喜悦、悲伤、恐惧、悔恨等情绪都剥离出去,过去、现在以及宇宙万象都与我无关的亡魂,我颓然地靠在椅背上。仿佛困扰多年的刺痒终于被抓挠到了一样,有一种极致的快感顺着我的每一个毛孔,渗入我的骨髓……事已至此,我也无可奈何。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我今后索性就服从若林博士的命令吧。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我都无所谓了……我心灰意懒,萌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
“请到这边来。”
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年轻的女声,吓了我一跳。我睁开眼睛,发现房间里不知何时来了两名护士,她们像抓犯人一样,一左一右牢牢抓住我的手。理发师已经取掉围在我脖子上的白布,正在外面用力掸落上面的头发。
这时,专心阅读那本红色封面外文书的若林博士合上书站了起来。他拉长马脸,一边咳嗽,一边朝房门的方向用双手示意我:“请到那边去。”
我满脸都是碎发和头皮屑,勉强睁开眼睛,被两名护士拉着手,光着脚踏上冰冷的人造石地板,“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走出房门。
若林博士虽然把我送到门外,但是中途就离开了,不知去向。
门外是一条宽敞的人造石走廊,左右两边各有五扇门两两相对,它们的颜色跟我的房门一模一样。走廊尽头昏暗的墙壁中,挂着一座高度和成年人差不多的挂钟,同样跟我房间的窗户一样被铁栅栏和铁丝网森严地包裹住,估计这就是今天凌晨发出嗡嗡的响声将我吵醒的时钟吧。也不知道要从哪里上发条,不过装饰着古典藤蔓花纹的分针和时针正逐渐移动到六点零四分,巨大的黄铜钟摆咔嗒咔嗒不停地摆动,感觉就像一个正在接受刑罚而不得不重复同一个动作的人。时钟的左前方是我的房间,房门旁钉着长约一尺的白色标牌,上面用黑色哥特字体写着“精、东、第一病房”几个小字,下面写着“七号病房”几个大字,没有患者的名牌。
我被两名护士拉着手,走向那座时钟相反的方向,不久就来到了明亮的户外走廊,面前出现了一座正面漆成蓝色的双层木制小洋楼。走廊的左右两侧是白色的沙地,上面盛开着鲜红如血的小雏菊、梦幻的白色大波斯菊、状似奇怪内脏的红黄相间的鸡冠花。沙地对面两侧是墨绿色的松林。松林上方飘荡着淡淡的云朵,柔和的晨光透过云层洒落下来,远处传来静谧的海浪声……
“啊……现在是秋天吧。”
我暗自想道。深吸一口清冽的新鲜空气,我的心里轻松了不少。但是两名护士不容我驻足欣赏这片风景,用力拽着我的双手,将我拉进对面那座蓝色洋楼中的昏暗走廊里。刚走到右手边的第一个房间前,便有一名等在那里的护士打开门,同我们一道走进去。
这是一间相当宽敞且明亮的浴室。对面窗户旁的人造石浴缸冒着腾腾水汽,三面玻璃窗上满是水滴。水汽缭绕中,三名脸颊通红的护士一齐将袖子和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圆润泛红的手臂和小腿,猛然抓住我,三下五除二将我扒光衣服,赶进浴缸里。等我的身体泡暖一些,刚刚从浴缸中站起来,她们就又将我拉到冲澡处的木板上,用冰凉的肥皂和海绵前后左右毫无顾忌地来回刷洗我的身体。她们出其不意地按住我的头,直接涂抹肥皂,让我的头顶堆满高高的泡沫,胡乱抓洗一通,那粗暴的手法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她们是女人。紧接着,她们又不经预告便往我头上冲淋热水,让我连眼睛和嘴巴都无法张开,而后不容分说地抓住我的双手,用刺耳的语气命令我:“过来这边!”再度将我赶进浴缸里。
她们的动作实在是过于粗暴,令我不禁怀疑,今天早上给我送饭的那名护士,该不会就在她们三人当中,因为被我拉扯所以在打击报复吧?再仔细一品,那种态度又像是日日面对疯子而形成的习惯性态度,我不禁彻底陷入悲观当中。
但是,最后,她们帮我把长指甲剪短,用竹柄牙刷蘸着盐帮我刷牙,等我重新泡过澡后,她们又用新毛巾帮我擦干身体,还拿一把崭新的黄梳子帮我梳理头发,我觉得自己简直重新活了过来。我此时的心情如此清爽,为何还是想不起自己的过去呢?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我的心情能变得这么好,真是奇怪到家了。
“请换上这套衣服。”
听到护士的话,我转过身去,发现我脱在木板上的那套病号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浅黄色的大包袱。解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白色硬纸箱,纸箱内有大学生制服、制帽,雪花呢外套、针织衬衫、裤子、褐色中筒袜,以及用报纸包着的中筒皮靴等。打开放在最上面的小皮盒,里面赫然是一块银光闪闪的手表。
我来不及讶异,就从护士手中一一接过这些衣物穿戴到身上。我顺便观察了一下,这些物品上并没有能够证明它们是我的所有物的英文缩写之类的记号。但是,每一件衣服都跟新裁好的一样,有着明显的折痕,穿在身上晃一下,也仿佛量身定做般贴身舒适。只有上衣的新领子感觉有些紧,其他诸如崭新的四角帽、光可鉴人的中筒皮靴,就连指向六点二十三分的手表的黑色表带的尺寸都刚刚好,令人无比惊讶。我实在是太惊讶了,试着将双手插进上衣的口袋里,结果右手摸到一块折成四折的新手帕和手纸,左手摸到一只不知道放了多少钱的圆鼓鼓的小零钱包。
我又开始疑惑起来,环顾四周,想要看看有没有镜子,但是很遗憾,连一块镜子的碎片都没看到。三名护士频频回头盯着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护士们刚出去,若林博士就低下比门楣还高的头,慢吞吞地走了进来。他像是要检查我的服装似的,从头到脚扫视了我一遍,然后默默地带着我走向房间的一角,取下晾在两面墙壁中间的浴衣。出乎我意料的是,浴衣下面居然是一面巨大的穿衣镜。
我不由得向后踉跄了几步……因为我惊讶地发现,镜中的我居然这么年轻。
今天凌晨,我在七号病房抚摩着自己的脸想象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会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络腮胡壮汉,而且很有可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即便经过一番梳洗打扮,我也实在没想到用手抚摩的感觉跟实际长相竟有如此大的差距。
站在眼前等身高的镜子前的我,怎么看都像一个顶多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额头饱满,脸颊消瘦,浓眉大眼,真是一副让我吓一跳的长相。如果没有这身制服,说不定会让人以为我是中学生。我竟是这样一个毛头小伙子吗?想到这里,从今天凌晨起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我骤然产生一股异样的情绪,说不上来是恐惧、是开心,还是伤感……
这时,若林博士在我身后出声催促。
“如何?你想起来了吗,你自己的名字?”
我慌忙摘下头上的帽子,咽了口冰凉的唾沫,回过头去。这时,我总算明白若林博士为什么从刚刚开始就用各种奇妙的方式摆布我的身体了。若林博士答应给我看过去的纪念物之后,首先便要让我了解我过去的样子。也就是说,若林博士清楚地记得我住院时的容貌和打扮,并且具体到每一个细节,他一定是想将我恢复成当时的形象之后,再出其不意地让我看到,促使我恢复过去的记忆……原来如此,一定是这样,这些的确就是我过去的物品。哪怕其他的一切都是我的误会,唯独这一点我绝对不会弄错。
然而……很遗憾,博士的苦心与努力都白费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样,我的确非常吃惊,但还是没能恢复任何记忆……不仅如此,得知自己还是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后,我的情绪非常复杂,既觉得难堪,仿佛受到了戏弄,又莫名感到恐惧……我低下头,不停擦拭着额上不由自主冒出的汗水。
若林博士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看我的脸,又看看镜子里映出的我的脸,然后理解地点点头。
“可以理解。毕竟你比从前白了很多,也胖了一些,大概跟住院前的感觉有一些不同……好的,请到这边来,我们试试下一个方法……这次你肯定能想起来……”
我穿着新皮靴,步伐沉重,膝盖僵硬地跟随在若林博士身后,回到开满鸡冠花的走廊上。我还以为要回原来的七号病房,谁知若林博士在六号病房前就停下脚步,敲了敲门,随后握住巨大的黄铜门把手,将房门拉开一半。有个系着浅黄色围裙的老婆婆立刻走了出来,她五十岁上下,看起来像是护理工。这位老婆婆恭敬地鞠了一躬后,抬头望着若林博士,恭谨地汇报道:“现在睡得很熟。”说完,她便朝我们刚刚在的洋楼走了过去。
若林博士将头探进房中,一只手轻轻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静静掩上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横在对面墙角的铁床旁。随后,他又轻轻松开我的手,用毛茸茸的手指着睡在床上的少女的脸庞,目光炯炯地回头望着我。
我双手用力握住帽檐,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连续眨了两三次。
因为床上安静地躺着一名美貌惊人的少女。
少女亮泽稠密的头发被扎了起来,宛若一朵形状奇特的黑色大花瓣,披覆在裹着白色枕巾的枕头上。身上穿着跟我先前所穿的同样的白色棉布病号服,双手包扎着崭新的绷带,规规矩矩地交叠起来放在胸前的白色毛毯上。看来她就是今天早上一直拍打墙壁呼唤我,让我苦恼不已的那名少女。当然,墙上并没有发现如今天早上想象中那般凄惨的血迹。即便如此,我也实在无法想象,一个用那般凄切哀怨的声音痛哭哀号的人会睡得如此安静、如此天真……那细长的蛾眉、纤长浓密的睫毛、清秀高挺的鼻子、白里透红的脸颊、三叶草形状的樱桃小口乃至清透白皙的可爱的双下巴,都让她看起来无比清纯,令人联想到布娃娃……不!当时的我真的怀疑她就是一个布娃娃,痴痴地凝视着她的睡脸。
结果……就在我的眼前,布娃娃的睡脸开始发生难以形容的神秘变化。
包裹着新枕巾的大枕头上,少女桃红色的耳朵藏在柔软的毛发中,纤长的睫毛端庄地低垂着,原本安详愉悦的睡脸上,此时正微不可察地浮现出悲伤的表情。那细长的眉、浓密的睫毛、三叶草形状的樱桃小口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唯有那少女天真无邪的桃红色的脸颊渐渐变成清冷的蔷薇色。尽管只有这一点变化,但刚刚看起来还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天真的睡脸上,却不知不觉间出现了二十二三岁的贵妇人才有的高贵表情。而这表情的深处又透出一抹悲伤的庄严之色……
我再一次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但别说是揉眼睛了,我甚至无法呼吸,只能痴痴地注视着她的睡脸。不久,在那细长的双眼皮中间渗出晶莹的水珠,那水珠转瞬变成巨大的露珠,凝结在长长的睫毛上闪闪发亮,随即顺着两颊静静流下……那樱桃小口轻轻颤动,溢出断断续续的梦呓:
“姐姐……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我是真心爱慕大哥!明明知道姐姐你那么珍视大哥……但我还是从很早以前就爱慕大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啊……对不起,对不起……请你……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吧……姐姐……请你……”
她说得断断续续,只有观察那颤抖的嘴唇,才能勉强听出她说的是什么。可是,她却泪如泉涌,从长长的睫毛间流向左右眼角,经过白皙的太阳穴,流入两侧漆黑的鬓发中……
不过,她的眼泪很快就止住了。浮现在两颊上的寂寞的蔷薇色如同天光渐亮一般,渐渐恢复成原本纯洁的桃红色,她的睡脸也仍旧如布娃娃一般,变回安静、健康的十七八岁的少女的表情……短暂一梦间,她居然悲伤得老了五六岁,而做完梦,她又变回年轻的模样……在我的注视下,她的唇角浮现出一抹安详的微笑。
我又不由自主地从内心长叹一口气,怀着一种自己还没有彻底从梦中醒来的心情,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去。
站在我身后的若林博士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双手背在身后,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我。但是从他那石蜡般僵硬的脸色上,可以看出他的内心非常紧张。他见我转身,舔了一下苍白的嘴唇,用跟之前截然不同的虚弱声音问我:“你知道……这个女孩的……名字吗?”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少女的睡脸,像是害怕吵醒她似的,我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完全不认识……
于是,若林博士再次轻声追问我:“那么……你对这个女孩的模样有印象吗?”
我仰头望着若林博士,用力眨了两三次眼,意思是:开玩笑……我连自己的模样都不记得,怎么可能对别人的模样有印象?
就在那一瞬间,我又在若林博士脸上捕捉到难以形容的失望之色。他用空洞的眼神凝视了我一会儿,又变回原先的寂寥神情,他轻轻点了两三下头,与我一起静静地望向少女。随后,他迈着庄重的步伐往前走了半步,像是要在神前宣誓一般交握双手,俯视着我,用富有暗示性的语气缓缓说道:“那么……我来告诉你吧。这个女孩是你唯一的表妹,你曾经的未婚妻。”
“啊……”
我惊叫一声后,慌忙咽下声音,按住额头,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我简直同时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声音嘶哑地开口道:“怎……怎么可能……这……这么漂亮的……”
“是的。她的确是一位绝世美人。但是没有错,她就是今年,即大正十五年(1926年)四月二十六日,距今刚好六个月,准备与你举行婚礼的你唯一的表妹。由于婚礼前夕发生的那桩不可思议的离奇案件,她至今都过着这种可怜的生活……”
“……”
“所以……妥善地照顾你和她,让两位都能够顺利出院,回归幸福的婚姻生活,这也是正木教授交给我的最后一项重要任务。”
若林博士的语气缓慢而庄重,带着一种威胁我的意味。
但我仍然跟以前一样困惑,只是睁大双眼,呆呆地望着铁床上的少女……冷不丁被告知一位素昧平生、貌若天仙的少女是我的人,那种恐惧……怀疑……以及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我……唯一的表妹……可是……刚刚……她说的姐姐又是……”
“那是在做梦。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虽然这位小姐没有兄弟姐妹,是独生女……但是,有记录显示,这位少女一千年前的女性祖先有一位姐姐。于是,在刚刚的梦中,这位少女直接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