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枯草戒指-她未曾被聽過的話
塵燈處的夜,風靜、燈溫,月光透過梧桐枝落在院中的舊石階上,像舊信封上的筆跡,誰也不願多看一眼。
風鈴沒有響,但門打開了。
四獸無聲,清稼站在門前,看著那個站在月光下的影子。
那是一位女子,輪廓模糊,氣息淡薄。她的影像像是從別人的夢裡走來,被夜風吹得一片一片散開。
她沒有開口,只在木案上放下一枚戒指。
那是一枚草編成的戒指,乾枯、斷裂、卻仍環成一圈。
清稼看著那枚戒指,指腹輕觸其輪廓。
四獸皆靜,只有老盧開口,聲音如夜井之水:
「她不說話,是因為說過太多遍,沒人聽過。」
嘟嘟落在窗棂,低語:
「她不是來討命的。她只是……不想就這樣死得像沒活過。」
清稼低聲道:「報名與來意。」
女子抬頭看他一眼,那眼神中沒有恨,沒有哭,只有一種悲哀到失語的平靜。
「……你已經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嗎?」清稼問。
女子點頭。
「你想我替你捏什麼?」
她張開手,指向那枚草戒。
那是她的形,她的命,她的一切。
清稼沉默片刻,取出黃泥,按掌心揉勻,從案上小盒中抽出細絲乾草,與泥融合。
指尖一落,氣開始轉動。院中微風忽斷。
嘟嘟一聲低鳴:「不對……這泥有氣。」
阿辭眯起眼:「她不只是想留下形,她想把這東西,送回去。」
清稼眉頭微蹙,指腹輕嗅黃泥,低聲:
「……有土腥味,還混著石灰與鋼筋銹。」
這時,小白緩緩開口:
「她是從牆裡回來的。」
「她要那牆……記住她曾經存在過。」
清稼抬眼望她:「你要我替你放下這枚戒指……回到你死的地方?」
女子點頭。
他頷首:「好。我替你走一趟。」
日正當午,陽光毫不吝嗇地從天頂灑下,落在那棟舊樓前,卻照不進室內那團濃重的血氣。
警方剛剛破開廚房內牆。磚牆之後,露出一具已近腐壞的殘屍。六成殘肢,斷裂處參差不齊,部分骨頭與水泥黏結成塊。
她的左手被攤開,掌心攏著一枚草編戒指,乾裂、扭曲,卻依舊環成一圈。
賀行川站在現場,蹲身看著那戒指,眉頭皺得幾乎結痂。
「不是飾品。草戒?還保留得這麼完整?」他低聲。
搭檔看了他一眼:「房子是九個月前轉手的,原屋主是死者丈夫。現在住的是個新租戶,租了三週。滲血是他報的警。」
「報案說滲牆,後來才聞出腥味,我們來拆牆,才見到屍體。」另一名技術人員補充。
賀行川直起身:「所以,殺人、藏屍、賣房。連手指都保留著戒指……像是故意要人看見?」
「還是……她自己不肯放手。」他喃喃。
這時,樓道口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所有人轉頭,卻見一名身著素白長衣的青年走入案現,動作緩慢、無聲無息,像從陽光縫隙裡走出來。
白髮束後,神情清潤,眼中無波無瀾。他衣襟下掛著兩枚布偶吊飾,一狐一犬,胸口別著銀質胸針,手指戴著一枚羽形戒指。
與整個重案現場格格不入,卻無人敢開口攔下。
只有賀行川第一時間拔槍:「站住!」
白衣青年微頷首,聲音平穩:「我叫清稼。」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木盒,打開。
裡頭,是一枚幾乎一模一樣的草戒泥塑。
只是這枚戒指的泥色微泛黑邊,像經歷過某種灼燒,正在「回應」現場氣息。
「這是三天前,她留在我處的戒指形。我替她塑了形,也替她放了回去。」
「……你什麼意思?」賀行川眼神一冷,慢慢收槍,卻更警覺。
「她三日前來過。」清稼語氣溫淡,「請我替她捏這個。她未言語,只放下這枚戒指。我順著她留下的氣,來到這裡,把戒指放在那堵牆角。」
他抬眼,看向那剛被拆出的血牆。
「三日後,牆開始滲血,你們,才來到這裡。」
一時間,四下鴉雀無聲。
「你是什麼人?」賀行川聲音壓低,帶著一股即將噴發的火氣。
「巫師?神棍?你放了一枚泥戒就能讓死人冒出來?你知道你這樣很容易被當成嫌疑人嗎?」
「我不是嫌疑人。」清稼語氣仍然平靜,像在陳述雲起雲落。
「我大概是她最後能說話的地方。」
賀行川盯著他,良久,才道:
「你這人不對勁。」
「但這案子更不對勁。」
他轉身吩咐搭檔:「把草戒打包。這個人……先列目擊關聯。」
回頭卻發現,清稼已然離開現場,只留下地上一絲微涼的風痕。
而此時,在清稼離開後的牆角,原本戒指所在之處,微微閃起一點點泥色餘光。
像還有什麼話,未說出口。
夜裡,塵燈處靜如止水。
案邊的燈燃了一整夜,清稼捧著那枚草戒泥塑,一動不動。黃泥微涼,草絲已斷,但氣還在。
嘟嘟從窗櫺上落下,輕聲問:「你聽見了嗎?」
清稼點頭:「她開始說了。」
泥不言語,卻會記憶形主最後的氣。
而這一次,戒指的泥絲在他指間緩緩發燙,帶著刺痛的餘溫。
那晚,她在樓下。
雨很小,風也不大。她站在那扇不再屬於她的門前,手裡握著那枚草編戒指,還穿著那條他說過「你穿紅色真好看」的裙子。
門沒開。
裡面傳來男人與另一個女人的笑聲,還有湯鍋咕嚕咕嚕地翻滾。
她貼著門輕聲說:「我今天煮了你最喜歡的藥膳,還記得嗎?你說那時候窮,只有我懂你愛喝什麼。」
沒人回。
她坐在樓梯間,手裡攪著那枚戒指,一圈又一圈。
她記得,那年他在她生日那晚,沒有錢買戒指,於是偷偷去後山採草,細細捲成一枚戒環,塞進她手心,笑得像個傻子。
「等我有錢,我給妳換真的。」
她當時說:「不用換,我要這個一輩子戴著。」
他有錢了。
也把戒指換了。
只是戴在另一個女人手上。
她的死亡沒有撕扯,沒有劇烈掙扎。就像這段感情最後一樣,只剩無聲的空。
他把她打暈,分屍,藏進牆體,連帶著她握著的那枚草戒,一起鎖進磚與泥中。
他沒有燒掉它。他沒注意到,她那隻手緊緊合著。
那枚戒指,是她最後不肯放的東西。
清稼指腹抹過泥戒,輕聲:
「她不是死於暴力,而是死於相信承諾。」
「她信過一次。信得很全,輸得也乾淨。」
阿辭靠在窗邊,難得沉默。
小白語氣低低的:「她不是不甘,她只是……不想那戒指最後只被風吹散。」
老盧道:「所以她來找你,是想讓這枚草戒,去提醒那堵牆,她曾經存在過。」
清稼點頭:「我們會替她走完這場話。」
而此刻,賀行川剛剛拿到那枚草戒的照片。
照片底色陰沉,草戒扭曲如蛛網,但他總覺得,那上頭有什麼東西在凝視他。
他摩挲著自己指尖,低聲:
「……這女人,到底在等誰說話?」
搭檔說:「你說什麼?」
賀行川沒回答。他的眼神投向那片血牆,只覺得牆裡還有什麼沒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