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历史演进与中东变局的文明底蕴
一 中东的概念及其重要战略地位
“中东”是近代以来开始出现的政治地理概念。16世纪地理大发现后,欧洲列强向东方殖民扩张时,将东方各地区按照距离西欧的远近分称为“近东”、“中东”和“远东”。到20世纪初“近东”与“中东”概念相合并,形成现代国际关系上的“中东”概念。[2]其包含的地区和国家有不同说法,有不少著述仅指西亚,我们这里所称的“中东”,即国内外学界普遍认同的西亚、北非地区。这一地区位于亚洲、非洲和欧洲三大洲交会地带,包括从肥沃新月地带、阿拉伯半岛延伸到马格里布的广大阿拉伯世界,即巴林、伊拉克、约旦、科威特、黎巴嫩、阿曼、卡塔尔、沙特阿拉伯、叙利亚、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也门、巴勒斯坦、埃及、苏丹、毛里塔尼亚、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利比亚19个阿拉伯国家和西撒哈拉地区,以及土耳其、伊朗、阿富汗、以色列和塞浦路斯,总计24个国家和1个地区。其中,除以色列和塞浦路斯外,都是穆斯林占多数的伊斯兰国家。而在这些中东伊斯兰国家中,土耳其、伊朗和阿富汗为非阿拉伯国家。显然,阿拉伯世界构成中东民族国家体系的主体。[3]
中东是东半球大陆的中心,其沟通大西洋和印度洋、连接西方和东方的海陆交通要道,濒临地中海、黑海、阿拉伯海、红海和里海,直布罗陀海峡、土耳其海峡/黑海海峡(包括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达达尼尔海峡)、曼德海峡和霍尔木兹海峡以及苏伊士运河等重要国际航道连接这些海域。由此,中东以连接“三洲两洋五海”的地理特征而占据全球关键性的地缘战略位置,自古以来即为大国列强争夺霸权的战略要地。这里蕴藏着对世界经济运行与发展至为重要的矿产资源,尤其是石油和天然气能源资源。按照美国《油气杂志》1995年底发布的统计数据,这一地区原油和天然气探明储量分别占全球总量的69.8%和36.48%;而按照2017年《BP世界能源统计年鉴》数据,该地区原油和天然气探明储量分别占全球总量的51.4%和46.7%。[4]海湾地区被称为“世界油气宝库”。另外中东还有丰富的其他多种非金属矿产资源,如约旦、突尼斯、摩洛哥等国拥有丰富的磷酸盐储藏和采出。
二 阿拉伯—伊斯兰文明的历史辉煌
中东是世界文明的摇篮,人类最早文明发祥地之一。根据最新考古发掘和研究成果,早在公元前10000年,肥沃新月地带(更准确地说是现代伊拉克所在的美索不达米亚,即两河流域平原)已经出现人类历史上最初的农业革命和人工灌溉,此后又兴建起世界上第一批城市,而后在这里又诞生了世界文学的最早作品《吉尔伽美什史诗》和世界历史上最早的一批法典。[5]不仅悠久灿烂的两河流域文明、埃及文明和波斯文明均在此诞生和成长,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这三大具有世界性影响的一神教也先后创立于此。公元7世纪初,面对阿拉伯半岛的动荡战乱和社会经济危机,穆罕默德顺应社会历史发展要求,在吸收犹太教、基督教和当地原始信仰的各种因素基础上创立伊斯兰教,约十年时间便将阿拉伯半岛的大部分部落统一在伊斯兰教的旗帜下。632年穆罕默德去世后,历经其后继者四大哈里发以及倭马亚王朝君主的对外征战,到8世纪中叶已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阿拉伯帝国。其疆域西起伊比利亚半岛、东至印度河流域和帕米尔高原、南抵尼罗河中上游,北达里海和咸海南岸,横跨欧亚非三大洲,为当时世界上幅员最为辽阔的军事封建帝国。[6]随后建立的阿拔斯王朝(750~1258年)在其最初100年里,使阿拉伯帝国进入其历史上最为鼎盛辉煌的黄金时代。帝国境内的各族人民由阿拉伯语和伊斯兰教这两条基本纽带联系在一起,在吸收融合东西方文化遗产的基础上创造了绚丽多彩的阿拉伯—伊斯兰文明,以巴格达为中心,经开罗和科尔多凡往西、往北、往南传播到北非、西非、欧洲和东非,往东传到中亚、南亚、东亚,对整个世界文明的历史进步产生深远而巨大的历史影响。如同著名全球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书写道:
600~1000年的几个世纪中,伊斯兰教的出现,是欧亚及世界历史上一个重要转折点,穆斯林军人的惊人征服,和大约1000年前亚历山大大帝的征服一样,再度统一了整个中东地区。亚历山大帝国崩溃后,罗马人最终强行统治了小亚细亚和叙利亚,使中东以幼发拉底河为界分成东西两部。……7、8世纪,伊斯兰教的征服结束了这种分裂状况,在伊斯兰教的星月旗下,统一了从比利牛斯山脉到信德,从摩洛哥到中亚的所有地区。
比这些军事扩张更为显著的是伊斯兰教文化的成就。……阿拉伯语成为从波斯到大西洋广大地区的日常用语,新出现的伊斯兰教文明是前犹太教文明、波斯—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和希腊—罗马文明的独创性的综合体。
…………
帝国的庞大规模,它同欧亚大陆各地区的实际联系,它从几大文明中心获得的极为丰富的遗产,都大大有助于伊斯兰教科学的真实成就。[7]
由此,对此后中东阿拉伯世界来说,7世纪以来这四五百年阿拉伯帝国开疆拓土、所向披靡,缔造伊斯兰昌盛文明的历史是其永远难以忘怀、时常为之自豪的辉煌篇章,也是在这之后历史进程中阿拉伯世界历次社会变革运动洪流的经久不衰、激昂人心的源泉动力,它始终与中东阿拉伯民众对民族复兴孜孜不懈的追求奋斗、在世界文明之林中再现阿拉伯—伊斯兰历史辉煌的憧憬期盼——“阿拉伯梦”的最终实现相伴相随。这是我们在思考与解析此次中东变局的历史方位和内在机理时所不可绕过、忽视和轻视的极其重要的视点。
1096~1291年为期两百年西欧封建王国和天主教会对东地中海沿岸伊斯兰世界接连不断的“十字军征伐”,以及蒙古铁骑对中西亚地区浩浩荡荡的“西征”,导致大一统的阿拉伯帝国衰落沦亡、中东伊斯兰世界的支离破碎,繁荣的阿拉伯—伊斯兰文化遭到极大摧残,伊斯兰世界进入政治和思想上的停滞时期。然而几个世纪后,中东伊斯兰文明又借助奥斯曼帝国的崛起迎来历史上的又一个强盛辉煌的时代。
14世纪以来的奥斯曼帝国经过为期200多年的征战扩张,到16世纪中叶达到鼎盛,帝国苏丹以哈里发的称号统治着横亘欧亚非一大片的广袤领土和为数5000万名的臣民,国家财力雄厚,苏莱曼大帝(1494~1566年)的财富是当时西班牙国王、神圣罗马帝国国王查理五世的两倍。奥斯曼帝国不仅是一个以伊斯兰教为国教、实行政教合一体制的中东伊斯兰大国,还是最后一个以中东为中心、地跨欧亚非三大洲的世界性军事封建帝国。其版图涵盖了除伊朗、阿富汗和阿拉伯半岛中部之外的整个中东地区,而且巴尔干半岛、中欧和东欧的部分地区,以及整个北非地区也被囊括其中。[8]美国学者罗德里克·戴维森所指出:“军事上的胜利,政治机构的形成,社会秩序的稳定,经济繁荣,文化的高度发展,所有这些总合在一起,就给16世纪打上‘奥斯曼帝国黄金时代’的标记。”[9]不仅土耳其人建立的奥斯曼帝国,同时代还有什叶派波斯人建立的萨法维王朝(1501~1736年)和印度穆斯林建立的莫卧儿帝国(1526~1857年)的昌盛鼎立。
显然到16世纪,一度衰落的伊斯兰世界又得以再度兴盛和强大。“在以后帝国江河日下的年代里,一些未来的改革家们在回顾这段历史的时候,总是不胜依恋。”[10]虽然此后,中东阿拉伯—伊斯兰世界历经沧海桑田的时代变迁与社会变革,尤其是19世纪以来西方殖民列强的征服与统治,但直至今天,阿拉伯人仍是中东地区最主要的民族,中东社会的政治、文化和历史基本上还是在伊斯兰体系、伊斯兰文明轨道中运行和延续。
早年阿拉伯人伴随伊斯兰教传播由阿拉伯半岛起家,创造过以中东为中心的国力强盛、疆域辽阔的阿拉伯—伊斯兰文明,乃至16~17世纪土耳其奥斯曼、波斯萨法维和印度莫卧儿三大帝国全盛时期留下的辉煌伊斯兰遗产,世世代代为阿拉伯—伊斯兰世界民众所骄傲自豪。这份曾在中世纪和近代领先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伊斯兰文明历史遗产,在之后的岁月中不时激励着广大穆斯林应对各种内外危机,追求重建辉煌的民族复兴的理想目标。这份历史遗产可以被视为以最终实现阿拉伯国家振兴、民族复兴伟业为归宿的当今这场中东政治大变局的文明底蕴。
三 现代中东民族独立国家体系的构建
伴随着地理大发现后两三百年世界历史由分散到整体的大发展,欧洲列强借助经济和军事优势,逐渐将殖民侵略的魔爪伸向中东地区。在奥斯曼帝国内忧外患、危机分裂的同时,19世纪以来中东广大地区国家沦为英国、法国、德国、奥匈帝国、意大利和沙皇俄国等欧洲列强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穆斯林史学家赛义德·马茂德也悲叹道:“19世纪是伊斯兰教的昏暗时期。其间,所有的伊斯兰国家都已经开始崩溃。西方与伊斯兰教之间的斗争,似乎已经以前者的胜利而告终。”[11]不到一百年,昔日强大昌盛的奥斯曼帝国已日薄西山、奄奄一息,被欧洲列强视为行将就木的“西亚病夫”。当人类跨入20世纪门槛之时,封建制度危机和民族危机的日益加剧,促成被称为“亚洲觉醒”的革命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中东的觉醒。“亚洲觉醒”三大革命中,除中国的辛亥革命之外,另外两大革命就爆发于中东——青年土耳其革命和伊朗立宪革命,其以具有浓郁伊斯兰文化色彩的反帝反封建的民族主义和民主主义为思想基石,其历史意义在于“把资产阶级的改良主义运动推向资产阶级民族民主革命的新阶段”。[12]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病入膏肓的奥斯曼帝国原本寄望通过加入同盟国阵营,依靠德国的帮助将英法俄势力逐出中东,重振帝国辉煌,但结局是奥斯曼帝国连同德国的战败最终土崩瓦解、寿终正寝。一战期间,为民族主义思想所鼓舞的阿拉伯人也计划通过与英国结盟,摆脱奥斯曼帝国的控制,重建独立国家。1915年7月到1916年1月,阿拉伯半岛的麦加谢里夫侯赛因与英国驻埃及高级专员麦克马洪以通信方式谈判,达成协议:阿拉伯人以反抗奥斯曼帝国的民族大起义,换取英国承诺在战后北纬37度以南的阿拉伯地区建立一个独立的阿拉伯民族国家。但事实证明,这一协议只是英国为拉拢阿拉伯人进入反同盟国阵营、服务于自己军事利益的一项虚假承诺。尽管1916年6月阿拉伯人举行反抗奥斯曼帝国的民族大起义,可阿拉伯人并未迎来民族独立。早在1916年4月英国就已背着阿拉伯人,与法国签订秘密的《赛克斯—皮科协定》,对日后的中东政治版图做了英法的瓜分:从地中海东岸的巴勒斯坦一直到包括伊拉克在内的波斯湾(即海湾)整个地区归英国;法国则获得叙利亚、黎巴嫩和安纳托利亚南部。[13]由此,到一战结束,虽然阿拉伯人摆脱了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但英、法等欧洲列强成为大部分中东地区的直接统治者。
现代中东民族独立国家体系的构建进程,紧紧与20世纪前两次全球民族主义浪潮相连接。[14]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1918~1939年,中东掀起现代第一次民族民主运动高潮,它是上述中东觉醒的继续,其表现为如下中东的三种不同类型、五个最早的现代民族独立国家的建立:在奥斯曼帝国废墟上经凯末尔革命洗礼而建立的现代世俗的土耳其共和国,经与欧洲列强殖民势力和本国封建分裂势力抗争而建立的政教合一的阿富汗王国和沙特王国,以及取消英国保护和委任统治制度、由形式独立逐渐迈向事实独立的埃及和伊拉克。[15]如果说中东现代民族独立国家体系构建的开启,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十月革命冲击下的20世纪首次全球民族主义浪潮背景下的历史产物,那么这一体系构建的完成,则是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兴起的20世纪第二次全球民族主义浪潮相伴随。其中,1945年3月,埃及、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外约旦、沙特阿拉伯和也门7个阿拉伯国家外交部部长签署宪章,建立阿拉伯国家联盟(阿盟),显示了阿拉伯国家之间的团结合作,有助于中东民族解放运动的发展。1946年独立的叙利亚和黎巴嫩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直接成果,成为二战后最早获得完全独立的两个阿拉伯国家。而1951~1956年利比亚、苏丹、突尼斯、摩洛哥的相继独立成为北非民族独立运动的硕果,1952年反帝反封建的埃及七月革命标志埃及完全走向独立。1956年苏伊士运河战争后,阿拉伯民族解放运动空前高涨,英法在中东的殖民体系加快其崩溃的进程,1958年伊拉克推翻作为英国殖民统治工具的费萨尔王朝并建立独立主权的共和国,1960年毛里塔尼亚摆脱法国统治而独立,1962年阿尔及利亚经过艰苦卓绝的8年反法民族解放战争最终赢得主权独立。同时作为英国在中东殖民体系的最后一部分,海湾诸国的反帝反殖斗争也日趋高涨,1961~1971年海湾国家科威特、南也门、巴林、卡塔尔和阿联酋相继摆脱英国殖民枷锁而宣布独立。[16]至20世纪70年代初,现代中东民族独立主权国家体系基本形成。
[1]〔俄〕叶·普里马科夫:《揭秘:中东的台前与幕后(20世纪后半叶—21世纪初)》,李成滋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有限公司,2014,第3页。
[2]据西方最新研究成果,将“近东”与“中东”概念合并而在国际战略界正式使用“中东”一词,始于海权论鼻祖艾尔弗雷德·马汉(1840~1914年)。这位著名美国海军战略家于1902年首次使用“中东”一词,论证英国控制这一地区对维护通往印度航道乃至英帝国的重要战略意义。随后到二战期间,美国和英国又在此地区设立“中东供应中心”作为盟军的战争后勤物资补给机构。“中东”一词由此流行于国际政治与战略界。Tareq Y.Ismael,Jacqueline S.Ismael,Glenn E.Perry,Government and Politics of the Contemporary Middle East:Continuity and Change(London:Routledge,2016),p.1.
[3]阿拉伯世界在地理范围上西起北非,东至伊朗西境,北自土耳其南界,南迄非洲之角;包括北非的毛里塔尼亚、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利比亚、埃及、苏丹和西亚的巴林、伊拉克、约旦、科威特、黎巴嫩、阿曼、卡塔尔、沙特阿拉伯、叙利亚、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也门、巴勒斯坦以及东北非的吉布提、索马里和科摩罗共22个阿拉伯国家。以阿拉伯语为最主要语言的这些国家居民以“阿拉伯世界”的共同称谓区别于其他地区和国家的社会文化。James L.Gelvin,The Arab Uprisings:What Everyone Needs to Know(Oxford,2015),p.1.
[4]Oil & Gas Journal,31 Dec.1995;BP Statistical Review of World Energy,June 2017.
[5]Tareq Y.Ismael,Jacqueline S.Ismael,Glenn E.Perry,Government and Politics of the Contemporary Middle East:Continuity and Change(London:Routledge,2016),p.2.
[6]彭树智主编,王铁铮、黄民兴等著《中东史》,人民出版社,2010,第89页。
[7]〔美〕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前的世界》,吴象婴、梁赤民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第351、363页。
[8]左文华、肖宪主编《中东国际关系》,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第11页。
[9]〔美〕戴维森:《从瓦解到新生:土耳其的现代化历程》,学林出版社,张增健等译,1996,第40页。
[10]〔美〕戴维森:《从瓦解到新生:土耳其的现代化历程》,学林出版社,张增健等译,1996,第40页。
[11]肖宪:《传统的回归:当代伊斯兰复兴运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第4页。
[12]彭树智主编《二十世纪中东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第4页。
[13]Tareq Y.Ismael,Jacqueline S.Ismael,Glenn E.Perry,Government and Politics of the Contemporary Middle East:Continuity and Change(London:Routledge,2016),pp.37-39.
[14]参见余建华《民族主义:历史遗产与时代风云的交汇》,学林出版社,1999。
[15]Tareq Y.Ismael,Jacqueline S.Ismael,Glenn E.Perry,Government and Politics of the Contemporary Middle East:Continuity and Change(London:Routledge,2016),p.9.彭树智主编《二十世纪中东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第5页。
[16]Vincent Durac,Francesco Cavatorta,Politics and Governance in the Middle East(London:Palgrave,2015),pp.5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