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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畜生
纪陟离开时,纪三突然叫住了他。
“陟儿,有一件事方才人多口杂,俺便没有说明。”
纪三的声音低沉,似乎怕被旁人听见似的。两人四目相对,纪三几乎瞬间便在纪陟的眸中看到了莫名的情绪。
那情绪中有隐忍,不甘,以及翻涌的愤怒。
“昨日夜里,”纪三顿了顿道,“俺的本部便有四五个守卒偷偷瞒过哨兵,用绳索吊下城墙,逃出城去了。”
昨日……那时官兵援军才出现一两波吧?
纪陟深吸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当真是金风未动蝉先觉啊。
纪三部从上到下造反数次,为寇多年,搏杀的技艺没见多少长进,不少人却锻炼出一流的嗅觉,反应更是机敏,一察觉苗头不对,便立刻脚底抹油。
昨夜便跑了四五人,那今夜呢?
纪三的嫡系里有人跑,其他黄腾、张弓等头目的手下呢?
“义父,孩儿明白了。”
他低下头,向纪三行了一礼,动作简洁而干脆,然后转身离去,直到此时,纪陟背影依旧挺得笔直。
看着纪陟离去的方向,纪三再次陷入了沉默。
其实很早之前他就发现了,第二次入寻阳城后,纪陟的性情再次出现了变化,变得认真、专注、也更有主见了。
且还突然对寻阳城,或者准确地说,是守住寻阳城多了一股执念。
这让纪三很是费解:一座不足万户的平常县城,既非雄关险要,兵家必争,又非首府重镇,财雄地阔,有什么好守的?
虽然不理解,但纪三之前仍旧决定支持纪陟:吾儿若要守护此城,俺便陪你便是。
但时至如今,纪三却不愿让纪陟继续犯傻了。
莫说区区寻阳,便是天下第一大郡的南阳,也不值得吾儿用命去守,拿命去护!
……
走出县府大门的时刻,纪陟的脚步比往常沉重了许多。
他一边走,一边回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一切,越想越觉得有些古怪。
陆尚的身份暴露、陆康下达“夷灭群贼”的命令,这些消息看似合理,却来得太过迅速。尤其是第二条消息刚刚在城里发酵,所谓的龙舒援军,便立刻出现在了城下,时间上还正好对上两县的路程,这……也太他妈精准了吧?
搁老子眼皮底下打配合呢!
不仅如此,到今日为止,城下出现了五千人马的官兵援军,恰恰又是离寻阳最近几座城池——桐庐、皖城、龙舒、潜县能够抽调的兵力极限。
官兵的援军数目合理,援兵出现的理由合情,一波接一波,一环扣一环,仿佛真就成了天衣无缝的真相,事实。
但纪陟恰恰就觉得这点显得古怪了。
大千世界千奇百怪,现实中不论古今,很多事情出现的都不一定合情合理,有时候甚至不符合逻辑!
但他没法用这个理由去说服纪三,说服其他头目,甚至都没法说服自己!
怎么说?说官兵援军出现得太过合情合理,所以不对劲?
况且自身的理性也在告诉他,此时撤离是最好的选择。便是官兵计策,中了又如何?
不过放弃一座寻阳县罢了,反正自家有系统傍身,慢慢发育,当真不甘心,日后夺回来便是。
但感性,或者说他前世经历导致的那个悲观的宿命论,却让他的内心,对即将到来的第一次失败,始终带着强烈的抵触与不甘。
……
回到院子里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轮弯月挂在天边,洒下微弱的银辉,将院子里的一切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他刚踏进门槛,听到动静的霍锦便迎了上来。另一边的院落里也探出一大一小两个脑袋,见是纪陟,小脑袋轻叫了一声,然后又都缩了回去。
“少爷可吃饭了?”霍锦上来便问道,“要不要奴去热点?”
“不用了,”纪陟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却清晰,“锦姐,准备一下,今晚我们就要离开了。”
“离开?”霍锦先是一怔,旋即紧张兮兮地说,“那去哪里啊?”
纪陟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霍锦不敢再问,连忙转身去了屋内。这时院里传来一阵嘀咕:“官兵才来几天,这就要跑了?真不中用。”
不中用吗?
纪陟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生气,踱步走进院里,只见步练师正蹲在地上逗弄着那只名叫苗苗的小狗,穿着一身素净的粗布衣裳,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白皙的手臂。
小狗苗苗围着她转圈,尾巴摇得像风车一样快,不时还发出几声短促的吠叫。
听到纪陟的脚步声,步练师的耳朵动了动,却没有循声抬头。
倒是那叫苗苗的小狗,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挣脱了步练师的怀抱,停下脚步警惕地盯着纪陟,喉咙里发出一阵尖锐的吼声,做出一副攻击的模样。
“苗苗,”步练师立刻伸手按住小狗的背,生怕它真的扑过去咬了纪陟。她自然不是心疼纪陟,而是担心这贼人一怒之下反而伤害苗苗,连忙安抚道,“别咬他,真要咬,也等咱们再长大一些。”
呵……
纪陟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只是目光在少女和小狗间饶有兴致地转了几圈,突然问道:“你这狗养多久了?”
“快一年了。”步练师语气生硬地回答,“干嘛?”
“养了一年,却还不懂狗性,看来你也不太中用啊。”纪陟摇了摇头,反唇相讥道,“狗真正发动攻击的时候,不是这般模样,更不会这般叫的。”
“这般狗叫,是想要赶我么?”纪陟盯着苗苗,冷着脸提醒道,“小畜生,这是老子的地盘,可不是你的。”
虽然张口就骂,但语气却更像开玩笑般轻松,知道纪陟并没有真正动怒,步练师心中松了口气,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也养过狗吗?狗当真攻击时,会是什么模样?”
“以前养过。”
纪陟脸上露出追忆的神情,缓缓地道:“狗其实很聪明的,它真正发动攻击前会做很多准备,一,竖起耳朵,表示身体进入了兴奋状态;二,前肢趴下,更容易做出扑击的动作;三,身体变得僵硬,这是绷紧了全身肌肉。”
“且这个期间,它基本不会发出叫声,最多是低沉的呜呜声,当鼓足劲了,蓄好势了,它才会悄无声息,缓慢地靠近目标,然后……”
说着说着,纪陟的神情逐渐变得复杂,到最后一句时,更是立时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步练师催促道,“继续说啊。”
纪陟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越过步练师,瞥向了更远处的上方,那里隐约可见城墙轮廓。
他喃喃地自语:“我真是蠢啊,这般明显的破绽都没看出来!”
连畜生都知道的道理,若要对敌人发动攻势,便先要悄无声息地接近。
官兵若是真要围歼我们,又怎会一开始就大张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