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寿丝缠魂

最后一缕残阳坠入寿康宫的琉璃瓦时，魏璎珞指尖的绣绷突然裂了。

七十八岁的老眼盯着满地滚动的檀木轴，忽然看清了上面缠绕的孔雀羽线——那本该在五十三年前就焚毁于长春宫大火的贡品。铜盆里晃动的倒影让她的脊骨一寸寸发冷，水面映出的不是布满寿斑的枯手，而是十六岁少女沾着凤仙花汁的指尖。

“喀嚓“。

腕骨传来灼痛，犀角梳重重砸在青砖上。璎珞死死攥住黄花梨妆台的边缘，指节泛白地盯着梳齿间夹着的海棠花。花瓣上晨露未晞，这是乾隆六年惊蛰，她因风寒误了张嬷嬷的晨训，被罚擦绣架的第三日。

“璎珞！库房的孔雀羽线丢了！“

吉祥撞开槅扇时，正撞见银剪寒光抵在锦绣咽喉。前世要等三个时辰后才发现的毒针，此刻正在东窗透进的晨光里泛着靛蓝幽光。小宫女吓得跌坐在门槛，绣鞋踢翻了装着皂角水的铜盆。

“你...你怎么知道...“锦绣的珠钗撞在博古架上，震得珐琅彩胆瓶嗡嗡作响。

璎珞的膝盖压住她挣扎的右臂，腕间旧疤擦过对方新烫的卷花头。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锦绣耳后胭脂痣——前世直到尔晴掀开裹尸布，她才发现这颗与姐姐脖颈上一模一样的朱砂记。

“五更天往西角门送绣样的，可不是王喜公公。“绣剪在指尖旋出冷芒，璎珞用前世审慎刑司囚犯的腔调轻声道：“你说若是张嬷嬷发现，你袖袋里藏着给高贵妃报信的竹哨...“

辰时的梆子声穿过垂花门时，璎珞已经跪在库房青砖上。

八幅织金云龙纹帐幔在穿堂风里翻涌，像极了前世为富察皇后送葬时的招魂幡。她的指尖抚过檀木架上细如毫发的尘埃，这是当年姐姐殒命的慎刑司都未教她的本事——如何从绒线浮灰的走向，判断失窃时辰。

“昨夜丑时三刻。“她突然开口，惊得正在搜检的掌事姑姑险些碰倒斗彩瓷缸。

张嬷嬷的鎏金护甲掐住她下颌：“小蹄子倒是会算？“

“回嬷嬷的话，孔雀羽线需用卯时新采的露水养护。“璎珞垂眸盯着对方袖口银丝绣的卍字纹，“您瞧这檀木架的潮气，分明是寅时末被人用湿帕子擦过。“

满室寂静中，忽听得珠帘脆响。璎珞的后颈寒毛竖立，这玉珠相击的韵律太过熟悉——前世养心殿的十二疏水晶帘，每每在乾隆疾步而来时便是这般声响。

“倒是个伶俐的。“明黄衣摆掠过她低垂的视线，帝王指尖捏着半根靛蓝丝线，“只是你如何得知，盗线之人左足微跛？“

璎珞的额头抵在冷硬的砖面上。

她能闻见乾隆靴底沾着的龙脑香，这是太后寿辰才启用的贡品。前世花了二十年才学会的察言观色，此刻在血脉里沸腾如滚水。那根丝线本该缠在锦绣的绣鞋底——高贵妃身边那个跛脚太监，此刻怕是正在御花园假山下焚毁证物。

“回皇上，奴婢见西墙根青苔有拖曳之痕。“她的声音裹着恰到好处的颤意，“孔雀羽线遇潮则色沉，盗贼必是沿着背阴处...“

“抬起头来。“

玉扳指的温度比她记忆中还冷。当视线撞进帝王深潭般的眸子里时，璎珞突然想起前世他临终前攥着的那方旧帕——帕角歪斜的玉兰花，正是她此刻袖口掩着的绣样。

“这裱糊手艺...“乾隆突然用指尖挑起她腰间系着的残破书页，“《营造法式》的折页，是你补的？“

璎珞的指甲掐进掌心。这是今晨替吉祥修补的罚抄书册，用的正是前世为七阿哥裱糊《金刚经》的技法。她故意在接缝处留了道裂痕，那道皇帝批折子时最爱摩挲的裂痕。

“奴婢愚钝，只是照着库房旧籍...“

“传旨。“乾隆忽然转身，惊得随侍太监险些摔了拂尘，“将寿康宫西偏殿的《永乐大典》残卷交由她修补。“

暮色染红窗棂时，锦绣被拖去了慎刑司。

璎珞跪在满地碎瓷中收拾残局，耳畔回荡着张嬷嬷的冷笑：“别以为得了青眼就能攀高枝儿，绣坊里折了手的丫头可比御花园的落叶还多。“

她的指尖拂过孔雀羽线缺失的空格，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高贵妃此刻应当摔了那尊最爱的翡翠观音——毕竟精心安排的钉子，竟折在一个低等宫女手里。

“璎珞...“吉祥颤巍巍递来药膏，“你的手在流血。“

缠枝莲纹瓷瓶里的玉容散还带着余温，这是皇后娘娘赏下的恩典。璎珞望着铜镜里少女稚嫩的面庞，忽然将药膏尽数倾在炭盆里。青烟腾起时，她想起前世同样的场景——这掺了番木鳖的恩赐，让她在病榻上错过了姐姐的尸检。

“姐姐的裹尸布，就从这里开始织罢。“

窗外忽有惊雷炸响，春雨裹着海棠花瓣扑进轩窗。璎珞就着雨水在妆台上画出六宫格局，指尖停在长春宫方位时，一滴朱砂色的雨恰好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