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9章 旧烛燃尽新烛生
看过玉佩光阴,徐清宁才明白为什么在这青山府会有他的因果线。
当初赠玉佩本是好心,也确实护着了周大福一家。
可也正是玉佩,才导致了后边的事情。
密道传来压抑到极点的呜咽,如幼兽舔伤。
青铜炉影噬咬墙面,周洹的刀鞘抵着案几裂痕。
十年光阴嵌在木纹里,横在父子间。
周洹攥着那枚碎玉,裂痕恰好割裂“洹”字云纹。
玉中凝着的水珠滑至虎口。
恍惚如母亲垂死前落在他眉心的泪,冰凉刺骨。
“为何要救?”少年喉间滚出沙哑质问。
周大福溃烂的右手正摩挲药杵,药杵凹痕间残留着乳牙印痕。
混着经年累月的苦艾香,刺得他眼眶发烫。
“当年若你不救那些畜生,娘不会饮毒自证!”
青铜药炉下火焰灼烧。
映得周大福本就佝偻的脊背,影子在墙,更加弯曲。
“凭什么!”
密室里浮着经年的药渣味,涩得周洹眼角生疼。
“他们把你当菩萨供着时……”
少年指尖戳向虚空,似在穿刺无数个谩骂他的黑夜。
“你要救。”
“他们把你踩作泥时……”
周洹指甲陷进掌心旧疤。
“你还是救!”
残烛在他身后摇晃,映出人影。
一道如雷火暴怒,一道如死灰佝偻。
周大福溃烂的眼睑颤了颤。
“可你连妻儿都救不了,你算什么神医!”
周洹踢翻矮凳,碎玉尖啸着嵌入墙缝。
“那年杏林里……”
周大福溃烂的声带挤出嘶哑之声。
“你娘说,医者见死不救,与杀人何异?”
烛泪滴在周洹手背,烫得他几乎握不住药杵。
记忆裂开缝隙。
不知何年何月,父亲曾握着他的手捣碎黄连。
苦汁溅上襁褓,母亲却笑着说:
“洹儿将来定是仁心圣手。”
“仁心?”
周洹突然低笑,玉佩碎片割破掌心。
“你可知我这些年,日日对着稻草人练刀?”
血珠坠入青砖缝,绽成细小的梅。
他恨十一年前那些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人,但那些人已经被父亲一把火烧了。
他想恨父亲无能,没能保护母亲,也恨父亲那年雪夜将他抛弃。
但话到嘴边,舌尖却绞成死结。
众叛亲离,妻死弃子。
那一夜,谁能比眼前这个男人心更痛。
周洹内心迷茫如荒野上的风中枯草。
十一年恨意今作空。
他该恨谁?
他该恨吗?
周大福溃烂的眼睑剧烈抽搐。
他颤抖着解开衣襟,溃烂的胸膛上满是伤痕,有些结痂成疤,有些还在渗血。
“那年雪夜……”
“别提雪夜!”
周洹暴喝打断,刀鞘撞翻满地药罐。
琥珀色药液漫过青砖,倒映出两张相似又破碎的脸。
他本要讥讽父亲假作深情,却瞥见周大福溃烂的指尖正抠着石案边缘。
那里留着十一道刻痕,每年雪夜添一笔。
喉头突然哽住。
密室内苦艾香愈发浓烈。
混着血腥气,恍如那夜焚尽医馆的焦烟。
周洹踉跄后退,脊背撞上浸满药渍的砖墙。
墙上《千字文》残页簌簌作响,“鸣凤在竹”四字被血渍浸透。
周大福忽然剧烈咳嗽,喉间涌出的黑血溅在青石砖。
药香骤浓。
周洹心头一颤。
下意识踉跄欲扶,却见周大福慌乱地用袖口去擦血迹。
“阿莲的咳疾……”
周大福摸出张泛黄的纸,青黑血管在溃烂的皮下游如蚯蚓。
话音未落,少年已握住他手腕。
毒瘴侵蚀的腕骨,细得稍用力就要折断。
两双眼睛在昏暗中忽的一碰。
周洹看见溃烂眼皮下埋着的星火,那是十一年前抱着他哼杏花谣的眼睛。
掐握的力道骤松。
“我恨你……”
少年喉间挤出呜咽。
却辨不清在恨父亲袖口的血,还是恨自己指尖残留的温度。
过往的残蜡终是燃尽了。
周大福蜷在黑暗里摸到药杵蛀洞。
恍惚听见某个雪夜,赌坊檐下传来婴孩啼哭。
徐清宁叹息一声,弹指燃起一根新烛。
“阿莲……”
沉默良久,周大福终究还是再次提起了阿莲。
阿莲身上有着与周洹相同的瘴毒。
“不必。”周洹别过脸。
“瘴毒发作时,我自会去求义父……”
听到“义父”二字,周大福喉结滚动似吞了炭火。
周洹突然惊醒。
因为他这十一年来从“义父”那求的药,却是来自当年那张襁褓中的药方。
可他每次询问,义父只说这是玄霄宗隐秘。
周洹眼前忽现赵无延的笑:“玄霄丹术甲天下。”
那些曾被他奉若神明的药香,原是父母骸骨透出的苦涩。
“你那位义父,这些年虽苦心钻研药方。”周大福声音嘶哑。
“但方向,与我截然不同。”
周洹愕然。
周大福这些年的身份是假药贩子,但也和赌坊关系密切。
义父要的很多药材都是赌坊通过周大福收集到的。
周洹以前只以为义父收集药材,只为炼药压制他体内毒瘴。
可如今父亲却说义父是在钻研药方,并且方向不同?
父亲研究的是彻底消解瘴毒的救世之方,那义父……
再联想到之前义父有意无意将散播毒瘴的嫌疑往父亲身上引。
若不是徐道长出手,如今他怕是与亲生父亲刀剑相向。
而以父亲如今样子,怕是会觉得死在他手里也是种解脱……
周洹右手猛地握紧。
密室内烛火噼啪炸开灯花。
周大福将半截烧黑的药杵塞进袖中。
“该添艾草了。”
周大福以为沉默是怨,佝偻着想要离开。
却见周洹横刀拦住去路。
“跟我回去。”
少年嗓音发紧,刀柄穗子扫落案头几粒蛇衔草籽。
周大福身体一颤,低下头。
“我这模样……莫惊着阿莲。”
周洹转动刀背,映出发红的眼眶
“我这模样?”
少年突然盛怒,抄起一旁铜镜。
“你看看如今的我!”
镜中映出相似的眉眼:周洹盛怒时绷紧的唇角,与周大福试药咬牙的纹路如拓印。
“还有,你当阿莲是纸糊的?”少年抬脚踢翻挡路的药罐。
“那丫头九岁都敢将坟头磷火捉来当灯使。”
斗笠边缘垂下青纱,遮住溃烂的半边脸,却遮不住周大福颤抖的嘴角。
“不行……”
“啰嗦!”
周洹突然揪住父亲后领,粗布衣料下凸起的脊骨硌得他掌心发疼。
他这才惊觉,之前旧影记忆里,能单手托起药碾的宽厚脊背,如今瘦得能数清椎骨。
“不跟我走,难不成留你在这破药园子继续以身试药?”
“松手……”周大福急声。
“松手可以,你只要再如当年那般,扯开我揪住你衣摆的手!”
此话一出,周大福身体僵住。
“药圃需人守……”
“让徐道长布个剑阵便是!”
少年嗓音凶巴巴的,耳尖却泛起薄红。
徐清宁倚着门框轻笑。
看着少年拖着老药农穿过杏林。
脚步时似赌坊寻仇的暴烈,又如幼童拽父亲买糖葫芦的雀跃。
他看见周洹藏在藏起的左手正反复搓着衣角。
那是幼时讨饭养成的习惯,每逢腊月等赌坊放粥时,总是紧张的把破袄搓出絮。
周大福斗笠滑落半寸,溃烂的右眼映出儿子紧绷的下颌。
枯枝折断,惊飞寒鸦。
周洹自己都未察觉,这半程路,他始终慢半步……
正好挡住巷口吹向父亲的风。
只是当徐清宁拢袖回望。
遗忘在密室里的药臼,如一轮缺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