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暴雨前夜的狂奔
太平间的铁门在李大强身后缓缓闭合，寒气顺着胶鞋底往骨髓里钻。二十把油布伞捆成的柱状物压得他肩膀生疼，伞面上“红星劳保厂“的红色印章在月光下像未愈的伤疤。
“从停尸床底下钻出去。“孙瘸子独眼里泛着幽光，手术刀在指尖翻出朵银花，“遇上人就说来认领尸体。“
李大强刚弯下腰，第三排停尸床突然发出吱呀声。青白色床单滑落，露出半截泡胀的小腿——脚踝系着的铁牌上刻着“1979.11.28，无名男尸“。他想起档案记载，这一年松花江沉船事故的遇难者，有四成至今无人认领。
钻出通风口时，怀里的伞骨钩住了铁丝网。李大强正要发力，忽然听见围墙外传来熟悉的咳嗽声。周晓梅正在煤堆旁跺脚取暖，蓝格围巾上结满霜花。
“六车间刘师傅让我带话。“她递来搪瓷饭盒时，指尖碰到李大强冻裂的手背，“今晚十点，三棵树火车站。“
饭盒里装着六个韭菜馅饼，底下压着张《庐山恋》电影票。李大强想起前世在资料馆看的这部新中国第一吻戏，票价相当于工人半月工资。周晓梅转身离去时，他注意到她棉鞋后跟缝着块补丁——是兵团发的军用毛毯料子。
子夜时分，李大强蹲在铁轨旁的信号灯下，看着怀表指针走向十点。这是用晶体管收音机跟孙瘸子换的苏联货，表链缺了两节，用麻绳勉强串着。当蒸汽机车的浓烟染黑月亮时，他看见六爷的羊皮坎肩在煤水车上一闪而过。
“接着！“
黑色麻袋划破夜空。李大强险险接住时，被里头的硬物硌得胸口生疼。打开竟是五台索尼walkman，塑料外壳还带着大阪港的海运标签。压在底层的纸条用日文写着“中村商事“，背面却是六爷狗爬般的字迹：“抵伞钱“。
突然，三束强光刺破黑暗。
“投机倒把分子！站住！“
市管队的吉普车从斜刺里冲出，车轮碾得道砟飞溅。李大强夹着麻袋狂奔，胶鞋陷入枕木间的碎石。前方铁轨开始震颤，二十二次特快列车的汽笛声撕裂夜空。
追兵在身后鸣枪示警，子弹打在信号灯柱上当当作响。李大强纵身跃上缓行的列车时，麻袋被车门扶手钩住。Walkman哗啦啦滚落铁轨，他死命拽住麻袋带子，半个身子悬在车厢外摇晃。
“放手！要钱不要命啊！“
乘务员从车窗探出身子，大檐帽被疾风吹飞。李大强认出这是常去红星厂收废铁的刘调度，突然用尽力气大喊：“刘叔！我替张寡妇捎的东北大米在下一站！“
趁对方愣神的瞬间，他翻身滚进车厢连接处。麻袋重重砸在车厢地板上，震起一片煤灰。李大强蜷在厕所门后喘气时，听见追来的市管队员在月台怒骂：“妈的，是部里的专列！“
厕所镜子里映出他污黑的脸，左颊被铁丝网划破的血痕已经结痂。李大强拧开水龙头，发现水流细小且泛黄——这节车厢的乘客非富即贵。
当他抱着麻袋摸进硬座车厢时，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穿将校呢大衣的干部们正在打桥牌，小方桌上摆着青岛啤酒和德州扒鸡。过道里挤满捆着草绳的松下电视机，有个戴蛤蟆镜的年轻人竟在听邓丽君磁带。
“查票！“
乘务长的喝令让李大强浑身紧绷。他摸向裤兜的《庐山恋》电影票，突然被身后伸来的手按住肩膀：“同志，借个火。“
穿中山装的男人晃了晃牡丹牌香烟，腕上的欧米茄海马表闪着幽光。李大强瞬间认出这张脸——四十年后的财经杂志上，他是第一个被撤销改革先锋称号的富豪。
“陈阿豹。“男人吐出烟圈，温州口音混着薄荷味，“小兄弟带着私货？“他脚尖轻轻踢了踢麻袋，walkman外壳碰撞声在嘈杂的车厢里几不可闻。
突然，整列火车剧烈晃动。李大强撞进陈阿豹怀里时，听见他西装内袋传来电子元件碰撞的脆响。车窗外的暴雨倾盆而下，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无数小鼓。
“气象台说今天晴天。“陈阿豹望着漆黑的天幕，突然笑出两颗金牙，“小兄弟伞卖不卖？“
当李大强在餐车展开油布伞时，整个车厢响起惊叹。伞骨用的是红星厂特种钢，伞面浸过防酸雨涂料——这批本该供给油田的物资，此刻正在他手中徐徐绽放。
“两百块，全要了。“陈阿豹的钢笔在车票背面写价码，“不过有个条件。“
暴雨在凌晨三点转为冰雹。李大强蹲在行李车厢里，看着陈阿豹的马仔给walkman贴标签。当“香港中环电子“的贴纸盖住大阪标识时，车窗外忽然掠过惊心动魄的闪电。
长江大桥到了。
整列火车突然被探照灯照得雪亮，桥头堡的卫兵持枪而立。乘客们条件反射般起立，不知谁起了个头，车厢里渐渐响起参差不齐的《歌唱祖国》。李大强看见陈阿豹的嘴唇在动，眼里却盯着卫兵胸前的冲锋枪。
“过了桥，就是另一种天。“陈阿豹突然凑近，金牙在冷光中泛着寒意，“小兄弟要不要搭伙？“
李大强刚要开口，车身突然急刹。没捆紧的电视机翻倒，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在车厢里断断续续呻吟。乘警的皮靴声由远及近，手电筒光柱扫过陈阿豹发青的脸。
“临时检查！所有人出示介绍信！“
李大强摸向内衣兜的空白介绍信——这是用两包大前门从厂办偷的。但陈阿豹的手下已经掀开车窗，狂风裹着冰碴灌进来。
“跳！“陈阿豹突然把walkman塞给他，“老地方见！“
李大强翻出车窗时，冰雹砸在眼皮上生疼。他顺着陈阿豹指的方向纵身一跃，砸进江边芦苇丛的瞬间，听见车厢里传来枪声。混着血腥味的江水涌进口鼻，怀里的walkman还在播放着《甜蜜蜜》。
他在淤泥里趴了二十分钟，直到火车鸣笛远去。起身时发现身处江心沙洲，对岸武汉关的钟声隐约可闻。五台walkman只剩三台能用，泡了水的磁带发出哀鸣般的走调声。
暴雨在黎明前停歇。李大强拧干衣服时，摸到裤袋里多出的纸条。陈阿豹的字迹被水晕染，仍能辨认出“广州站前邮局，12号寄存柜“。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他踩着江滩上的死鱼走向堤岸。早起的渔民正在收网，收音机里传来中央气象台的道歉：“由于卫星云图接收故障，昨日预报出现重大失误......“
李大强突然大笑，惊飞一群白鹭。他甩了甩walkman里的积水，邓丽君的歌声混着电流杂音飘向江面：“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