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立在厂房门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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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病

1997年,小镇。

“牛耿子,我说你脑袋缺根弦子了啊!人家年轻跟小白脸跑了,让你打二十来年光棍。老了没钱看病想起有你这么个冤种了。你虎啊,还借钱给她治病?”

史远坐在炕沿一角。嘴里嗑着赶大集买来的袋装瓜子,看着背对他照镜子的牛耿,气不打一出来。

两人是在高考恢复后不久一块来到厂房的。牛耿他爹就是钳工,在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下,入门就轻松的多。史远就没那么容易,他不愿意跟家里卖一辈子豆腐,赶上厂房急需招工,薪资待遇对他这个不识几个大字的人来说是相当丰厚,便想着试试运气,靠手艺混口饭吃。

两人开始分在杂务段的厂房里。牛耿手脚麻利,但容易犯轴,遇见难活什么的,非要研究明白不可,不然水喝不了,饭吃不香。急火攻心上来还容易头晕犯病。这种铁人般的进取精神正是厂子重建所需要的,也是时代大力弘扬的。所以牛耿很快进入了编制内,成为一名正式工人史远手比脚笨,时常还弄坏生产零件,不过最后也入了编制正式工人。厂里人多嘴杂,流出的传言说是他卖豆腐的父亲经常请老厂长去家里吃饭。

两人家隔着一条巷子,平时出工收工能搭个伴。久而久之从工友变成一块喝酒侃大山的兄弟。

牛耿这个人啊,对待工作爱钻牛角尖,拿着铁钳子犯轴,这是值得表扬的,他没有把这种古板的轴劲渗透到生活的点点滴滴,也是值得表扬的,唯独把轴劲一味心思的用到前期马樱红身上,这就是不正常的。这里所说的不是身体,而是精神层面上的东西了。

马樱红父母先前都是在卫校教书的,受影响之后在集市上赶着卖烙饼,勉强维系家里日子。牛耿和马樱红能扯在一起,是牛耿他爸通过镇上媒婆介绍的。牛耿妈死的早,他爸自己起早贪黑的摆弄着修理铺,一干就三十多年,把牛耿从小养活到大。牛耿虽然没啥文化,但小时候为了蹭喜糖吃没少碰见过镇里娶亲的热闹场面。所以自然也明白娶亲要拿点东西。可是家徒四壁,父亲没攒多少积蓄出来,自然拿不出来像样的信物之类的,更别说金银首饰了。

但是牛耿年轻气盛,自然放不下腰板空着手去人家串门。他让他爹拿锤子钳子什么的打制个像样的铁疙瘩出来,反被他爹斥责道:“别说你老子了,就是全中国的铁匠谁有这手艺,那早把人家专门卖金银首饰的饭碗给砸了。”

牛耿干脆上镇里当铺打听有没有被当掉的值钱的玩意。掌柜有戒备的询问他做什么用,牛耿直截了当的说娶亲不能空着手去吧。掌柜上下扫了他一圈,眼珠子也跟着轱辘了一圈,瞬间明白了牛耿的意图。他走出柜台来到门外左右两侧旁观一阵,将店门关上,同时挂在上面的黑布一并放了下来,一副打烊的状态。

牛耿目视觉着掌柜重新走回柜台,猫下腰从里面掏出一块鼓鼓的布团出来,他小心翼翼的拆开布团,许多杂样的金银首饰便映入眼帘,有的镯子锈迹斑驳,都掉了漆,像是存放了好几个年头。牛耿拿起一块银色的玉菩萨,在牛耿眼里就是一块绿色的石头,但是他明白这玩意拿在手里就是面子。掌柜看着他目不转睛的样子,顺势说道:“好东西,能留住不容易!”正准备拿布给他包上的时候,牛耿将那块他眼里绿色的石头放到柜台上,转头留下一句浑厚的“谢谢了,当家的。”

“小牛犊子,耍我嘿!”

老马家同意这门婚事是有苦衷的。牛耿那天正好赶上在厂房加班生产,没来得及更换工服就带着一身机油味灰头土脸的和媒婆一道拜访老丈人去了。

好在媒婆重点介绍牛耿上班这厂房正在重建,属于省办单位。条件保障什么的还算靠谱,不是老马家靠卖烙饼挣的分文几两能比的。马樱红父亲顿时放下了文人风骨的身段,厂房毕竟是省办单位。他想仰仗这层关系重新在社会上站稳脚跟。在这个家他说了算,所以不管闺女马樱红有什么想法,就擅自做主了两人的婚事。

马樱红死死盯着牛耿那张大黑手里握紧的铁疙瘩。她没有看清那具体是什么,但是硕黄色的油体缓缓滑落,滴答滴答打在地面上,她顿时犯了恶心,扔下手里的碗筷就要去外屋地里喝水。

马樱红从小是在父母的一步步要求中长大的。父母在没受影响之前要求她熟读诗经典籍,练就了一手毛笔好字。要不是受家里连累,家里原本想供马樱红读完大学,找个门当户对的知识分子上门当女婿。但是造化弄人啊,像是命中早就注定好的一样。

所以马樱红当然对牛耿提不起一点兴趣,按照她的意思来说,两个人没有共同话题,没有所谓的爱情观。就是连搭伙过日子都显得别扭的慌,更别说到发展床上那步了。你看你的报纸,我拿我的钳子。名义上虽然是夫妻,但谁也别管谁的。

所以这也间接促使着马樱红后来和刚知青下乡回来的薛文兵在树林里谈天说地,从秦始皇统一六国到陆游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从但丁的文艺复兴到苏维埃的十月革命,从我喜欢你到两人后来离家私奔跑去了BJ。

牛耿摸着脑袋上所剩无几的潦草毛发,人老的真快啊这种想法在他40岁以后就愈发强烈。他从镜子看到史远正愤愤不平的也在看镜子里他的眼睛。牛耿缓缓转过身来,从炕下摆放的纸盒子里掏出一本旧书。他打开包装,是一本已经落了灰的《中庸》,这是马樱红那晚临走时唯一给他留的念想了。

“我想上BJ看看她,顺便就当把书还了呗。”

“啪”一声,一把瓜子皮打在了牛耿的脸上,让他下意识的闭紧了双眼。史远从炕上站了起来,狠狠的地上唾了一口痰。

“牛耿!外人都说咱机工命贱,说不要就不要了!你他妈…真当回事了!”史远后半句话完全是咬紧了后槽牙说的,他用手怒拍炕面,头也不回的走出屋子,将门狠狠摔上。

牛耿愣在那里,久久没有睁开双眼。他感觉自己的心随着史远狠狠摔门那一下,也出现了裂痕。他感觉自己得病了,但是这病买不到能治的药,只能眼睁睁的待着等死。

他好像已经死了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