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3章 梦(二)
青灰色晨雾裹着铁锈味在屋檐下弥漫,西街尽头的铁匠铺里,少年脊背绷成满月弓弦,手里的铁锤使劲敲打着灼热的生铁。
火星溅落在斑驳羊皮围裙的破洞里,像坠入深潭的流星。
望着砧台上渐成型的长刀,他没来由的想起昨夜阿棠睡不着,兴奋地趴在油灯下绣花的模样。
“铛——”
最后一锤震得淬火池泛起涟漪。
强大的反震激得路明非连连咳嗽。
一抹殷红的血液喷洒在刀身之上。
路明非抹了把额前结成盐粒的汗珠,没有理会身体的不适,将最后一柄雁翎刀浸入淬火池。
冷热刺激而产生的蒸腾白雾遮掩住因为过度劳累而瘦削凹陷的颧骨。
“哥!”
发间沾着晨露的阿棠抱着青布包裹打开铁匠铺的木门。
“你看我这样可像读书人?”
脸上逐渐圆润的女孩原地转个圈,靛蓝色的襦裙扫过满地的铁屑。
这身衣服是路明非特地拜托绣庄的刘婶做的。
路明非怔了怔。
“好看。”
“我们家阿棠穿什么都好看。”
路明非伸手掀翻眼前的白雾,眼里满是阿棠的笑容。
想要抹去少女发丝间的水珠,粗粝指尖在即将碰到秀发时停住。
他随手放下打好的刀具,用粗麻布擦净手上黑灰。
转身取出一个油纸包。
掀开油纸,裹着蜜糖甜味的麦香漫过淬火池残余的焦炭气息。
是东市王婆卖的最贵的芝麻糖饼。
“女塾辰时三刻开门,你把这糖饼吃了。”
“吃完,哥送你去上课。”
芝麻糖饼被阿棠分成两半,把大的那半个递给路明非。
“哥,你也吃。”
阿棠的眼神很倔强,路明非知道如果自己不接下大半个糖饼,她也肯定不会吃的。
他拿过阿棠手里较小的那块塞进嘴里。
“快吃吧,再不吃,就要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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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可能地洗净身上铁锈味的路明非穿着一身打了几个补丁的粗布麻衣。
浸过皂角水的粗布仍沁着铁腥。
他牵着阿棠的手,路过七歪八扭的巷弄,再往前走就是书院。
在拐角处,听到琅琅读书声的地方,阿棠忽然攥住路明非的衣角。
她盯着哥哥露出大脚趾的磨破布鞋出神。
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原来读书要花这么多钱,哥哥会这么累。
早知道这样,就不跟哥哥提读书的事情了。
“哥,要不我还是不去女塾了吧。”
“学费又贵,我还不能把你拉风箱。”
“啊!”
路明非竖起食指在阿棠的脑袋上重重敲了一下。
接着将装着四百枚铜钱的钱袋系在妹妹腰间,这是用来拜师的束脩。
“钱的事儿,哥会想办法。”
“你一个小孩子家家不用担心大人要管的事情。”
“在女塾好好读书,不要胡思乱想。”
他摸了摸阿棠的脑袋,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女塾。
“哥就不陪你进去了,铺子里还有几把刀急着赶工。”
阿棠一直站在原地看着离去的路明非,她很想跟哥哥一起回铁匠铺。
可是那样哥哥肯定会很生气的。
待哥哥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她抓起袖子抹去眼里湿漉漉的泪水,慢慢地走出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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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前面的女生,背一遍《六韬》中的文伐十二策。”
紫檀木案后,一名梳着发髻的老年妇女指尖轻叩《太公兵法》残卷。
这位曾在边境军帐当过幕僚的老者,此刻正打量着眼前局促的少女。
边上的学生全都向她投去注视的眼神。
阿棠攥着裙摆的手骤然收紧。
不能给哥哥丢人。
她的心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以珠宝赂之,以美人惑之...”
所有人都没想到少女嗓音是如此的清亮,飞檐下的白鸽都振翅高飞。
背到第八策时,屏风后穿着青色长衫的宋教习转出来,腰间的玉佩撞得叮当响。
“你叫什么名字?”
“阿棠。”
“没有姓吗?”
“没有。”
“不如跟我姓,宋棠这个名字,很不错。”
“不,我以后会有姓的。”
阿棠的抬着头,两只眼睛倔强地和眼前的老师对峙着。
过了许久,宋教习笑出了声。
多久了,有多久没有碰到这么有趣的小女娃了。
“很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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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我回来了!”
鼻尖沾着松烟墨的阿棠兴冲冲地拿着一张誊满《弟子规》的麻纸冲进铁匠铺子,双手举得高高的,生怕路明非看不见。
“因为我的字好看,先生给我批了红圈!”
躲在风箱下咳出鲜血的路明非慌忙用羊皮围裙擦去嘴角的血渍,
在阿棠穿过火炉时强行咽下还在往上翻的血液,摆出一副无事的表情。
放下手中的铁锤和钳子,双手在抹布上擦了又擦,生怕有油污沾在纸上。
他拿着麻纸凑在炉火上面。
虽然不认字,但是看着麻纸上工整的字迹,以及最后的红圈,能够看出来阿棠是很用心的在练字。
“嗯,我家阿棠最棒了!”
“以后你就在女塾好好读书,一定会比哥更有出息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麻纸折叠,像是在收藏稀世珍宝一样藏进一个小木匣里。
“以后哥会把这些有意义的东西藏进这个木匣里。”
“钱和火漆印全在里面。”
“以后哥要是有事儿出去了,没回来。”
“你一定要记得这些东西放在哪儿?”
“知道吗?”
类似于这类的话,路明非不知说了多少次。
起初的时候,阿棠还以为哥哥是要抛下自己,一个人生活。
后来才知道,哥哥为了去别的地方送货,会一两天不回来。
女孩并没有对路明非的念叨感到厌烦,只是乖巧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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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浓,草庐外面下起大雨,豆大的雨珠砸在茅草上碎成水流,顺着垂下的草尖滴落在地面。
在炉火的照亮下,路明非只是一个劲儿地挥起手中的铁锤,不断扬起,砸下。
坚硬的铁锤砸着还未淬火的剑胚,明明还是生铁,硬是靠着碰撞蹦出火花。
阿棠则是乖乖地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双腿并拢,左手压在膝盖上撑着下巴。
她没有看外面哗啦的雨水,也没有看铁锤和剑胚碰撞摩擦而溅出的火花。
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打铁的哥哥。
没有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