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波莱斯是个疯狂的地方
即使你已经适应了,它有时还是会让你感到沮丧。就像那天早上——假如能称之为早上的话。那时其实是黑漆漆的晚上。但我们在波莱斯星球上按照地球时间作息,因为波莱斯的时间像这颗愚蠢星球上的其他一切一样怪诞。我的意思是说,你会先迎来一个六小时的白天,接着是一个两小时的夜晚,随后是十五小时的白天和一小时的夜晚——总之,你在这颗星球上不可能掌握得了时间。因为它绕着两颗相异的恒星做“8”字形轨道运动,飞速地绕着它们转,在它们之间穿梭,而两颗恒星也绕着对方快速转动,相比较而言距离是那么近,以至于地球上的天文学家以为这儿仅有一颗恒星,直到二十年前布莱克斯利考察队在这儿着陆后,才改变了看法。
你瞧,波莱斯的自转周期甚至不是它的轨道周期的某个分数,在两颗恒星中间还存在一个布莱克斯利场——光线在场内放缓速度,变得像爬行一样慢,被抛在后面,然后——呃——
如果你尚未读过布莱克斯利的波莱斯星报告,那么趁我告诉你这些时,把它们牢牢记住:
波莱斯是已知的唯一一个能在同一时刻发生两场日食,每过四十个小时就迎头撞上自己,再把自己赶出视野的行星。
我不怪你。
我以前也不相信。当我第一次站在波莱斯星上,看到波莱斯朝我们迎头撞过来时,我被吓得魂飞魄散。不过,我早已读过布莱克斯利报告,知道其实发生了什么事,也明白原因。这就像那些早期电影,摄影机被架设在一列火车前面,观众看见火车头朝他们驶来,尽管知道火车头其实不存在,却还是会产生逃跑的冲动。
但我还是言归正传吧,就像那天早上,我正坐在桌前,桌面覆盖着青草。我的双脚正——或者说看起来正——搁在一层泛起涟漪的水上。但一点也不湿。
桌面草坪之上放着一只粉红色的花盆,有一只亮绿色的土星蜥蜴头朝下插在里面。那是——理性,而非我的视觉告诉我——我的墨水瓶和钢笔。还有一块刺绣样品,上面用十字绣整齐地绣着“上帝佑护我们的家园”。这实际上是一条电传机刚刚收到的、来自地球中心的讯息。我不知道讯息说了什么,因为我在布氏场效应开始后才进入办公室。我没有因为它看起来如此,就真的认为它说的是“上帝佑护我们的家园”。就在那一刻,我发狂了,我受够了,我才不关心它实际说了些什么。
你瞧——也许我最好解释一下——布氏场,也就是布莱克斯利场效应出现在波莱斯处在阿盖尔Ⅰ和阿盖尔Ⅱ之间的中点时,而阿盖尔Ⅰ和阿盖尔Ⅱ就是波莱斯绕着做“8”字形轨道运动的两颗恒星。此效应有一个科学解释,但必须用公式来表达,用文字可表达不清。简而言之就是,阿盖尔Ⅰ由物质构成,而阿盖尔Ⅱ由反物质构成。在两者的中间——一片相当大的区域内——存在一个布氏场,光线在里面会大大减慢速度,以大约等于音速的速度移动。结果是,假如有什么东西移动得快过音速——比如波莱斯星球本身——在它经过你之后,你依然能看到它朝你而来。波莱斯的视觉影像穿过布氏场要耗费二十六个小时。等到那时,波莱斯已经绕过一颗恒星,在回来的路线上与它自身的影像相遇。在中间的布氏场内,有一个影像过来,一个影像离开,在同一时间遮蔽两个太阳,造成两场日食。星球再行进一段距离后,就会撞上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自身的影像——假如你在看的话,即便你知道所见非真,也能把你吓个半死。
让我在你晕头转向之前先来解释一下。比如有一辆老式火车朝你驶来,只是它的速度比音速快得多。还有一英里远的时候,火车头鸣响汽笛。火车从你身旁驶过,之后你才听见从一英里外传来的汽笛声,而火车头已经不在鸣响汽笛的那个地方。这就是一个行进速度超出音速的物体带来的听觉效应;而我前面描述的是一个物体的行进速度——以“8”字形轨道运动——超出它自身视觉影像时带来的视觉效应。
那不是最糟糕的部分。你可以待在室内,避开日食和迎头相撞的幻象,但你避不开布莱克斯利场的生理——心理效应。
生理——心理效应又是另一回事。布氏场对视神经中枢,或视神经连接的大脑区域产生影响,类似于某些药物产生的影响。你会出现幻觉——但准确地说不能算是幻觉,因为你一般不会看见压根儿不存在的东西,只会看见实际存在的东西的虚幻画面。
我清楚地知道,我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桌面上铺着玻璃,而不是草坪;我脚下的地板是普通的塑胶地板,而不是一层泛起涟漪的水;桌上的物体不是立着一只土星蜥蜴的粉红色花盆,而是古老的20世纪的墨水瓶和钢笔——而那块“上帝佑护我们的家园”的刺绣样品是一条印在普通纸张上的电传机讯息。我通过自己的触觉能验证以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布莱克斯利场影响不了触觉。
当然,你可以闭上双眼,但你不会那么做——因为即便在效应最强的时候,你的视觉也能让你知道物品的相对大小与距离,假如你待在熟悉的地方,你的记忆和理性会告诉你,它们其实是什么东西。
于是,当房门开启,一只双头怪物走进来时,我立刻知道那是里根。里根不是双头怪物,我能听出他的脚步声。
我招呼道:“咋了,里根?”
双头怪物说:“头儿,机械车间在摇晃。我们也许不得不打破不在布氏场内干活的规矩。”
“鸟群干的?”我问。
双头怪物的两只头都点了点。“鸟群穿过了墙壁,那些墙壁的地下部分一定像筛子一样满是洞眼了。我们最好快点倒入混凝土。你觉得,方舟号即将送来的那些新型合金钢筋能拦得下鸟群吗?”
“当然行。”我撒了个谎。我把布氏场抛在脑后,转身去看时钟,但墙壁上本应挂着时钟的地方挂着一只用白百合花编成的葬礼花圈。你用葬礼花圈可没法判断时间。我说:“我希望,在我们拿到钢筋,把它们插入墙体之前,我们不必加固那几面墙。方舟号即将抵达。它们眼下大概正在外面盘旋,等待我们从布氏场里出来。你认为我们能等到——”
一阵轰响。
“是的,我们可以等一下,”里根说,“机械车间倒塌了,也就根本不用急了。”
“里面没人?”
“没有,但我会去确认一下。”他跑了出去。
波莱斯星上的生活就是这样。我已经受够了,我经受得太多了。里根离开后,我打定了主意。
里根返回时,模样变成了一具亮蓝色的骷髅。
里根说:“好了,头儿。里面没人。”
“有机器被严重损坏吗?”
他笑着说:“你能看着一匹带紫色圆点的橡胶马,判断出它是一台完好无损的,还是一台坏掉的车床?嘿,头儿,你知道你现在是啥模样吗?”
我说:“如果你胆敢说出来,你就被炒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开玩笑,我烦躁极了。我拉开桌子抽屉,放进那块“上帝佑护我们的家园”的刺绣样品,关上抽屉。我受够了。波莱斯是个疯狂的地方,假如你待得够久,你就会发疯。地球中心的雇员,有十分之一在波莱斯待上一年或两年后,就不得不返回地球接受精神治疗。我已经在波莱斯上待了将近三年。我的合同快到期了。我也打定了主意。
“里根。”我说。
他正走向房门,听到后转过身。“什么事,头儿?”
我说:“我想要你在电传机上发条讯息给地球中心。措辞直接点,就写:我不干了。”
“行,头儿。”他走出去,关上门。
我向后靠,闭上双眼思考起来。我现在算是辞职了。除非我追上里根,让他别发出讯息,不然这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不可撤回了。地球中心在这点上很奇怪:董事会在某些方面相当宽厚;但一旦你辞职了,他们就绝不容许你改变心意。这是一条不容变更的规矩,绝大多数时候都很合理。在行星际和星系际项目中,人必须对工作抱着百分百的热情才能干好,一旦心生反感,就失去了开拓进取的锐气。
我知道,处在布氏场内的中间期快要结束了,但我依然坐在位子上,闭着双眼。在我能看见时钟原形——而不是见鬼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之前,我都不想睁开眼看时钟。我坐在位子上思考着。
对于里根随随便便就接受了这条讯息,我感到有点受伤。我和他是十年的好朋友。他至少可以说,他很遗憾我将会离去。当然,他很有可能因此获得提拔,但就算在考虑升职,他还是能处理得更圆融一点。至少,他可以——
哦,别再为自己感到可怜了,我告诉自己。你和波莱斯的缘分了结了,你和地球中心的关系结束了,你将在不久后返回地球,等到他们派人来接替你就行,你可以在地球上找到另一份工作,大概还是教书。
但该死的里根,我又埋怨起他。他是我在地球城理工学院教书时的学生,我给他弄到了这份波莱斯的工作,对于他这年纪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份好工作,担任一颗有将近一千人居住的行星的助管。说到这一点,我的工作对我这年纪的人来说也是一份好工作——我也仅有三十一岁。这是一份绝佳的工作,除了没法建起一座不会轻易倒塌的建筑物,而且——别再发牢骚了,我告诉自己,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回到地球,再找一份教书的工作。忘掉这儿吧。
我累了。我把手臂放在桌面上,脑袋搁在手臂上,我一定是不知不觉睡过去了一会儿。
听到穿门而入的脚步声后,我抬起头。那不是里根的脚步声。我看见,现在幻象变得清楚起来。对方是——或者说看起来是——一个美艳的红发女子。当然,这不可能是真的。波莱斯上有一些女性,大多是技术人员的妻子,但——
女子说:“你不记得我了,兰德先生?”确实是个女性,她的声音是女性的曼妙嗓音,听起来也有点耳熟。
“别犯傻了。”我说,“我怎么能在中间期内识别出你——”我的目光掠过女子的肩膀,突然瞥见墙上的时钟,它显现为时钟,而不是葬礼花圈或杜鹃鸟巢的模样,我忽然意识到,房间里的其他一切都恢复了正常。那意味着中间期结束了,我看到的不是幻象。
我的目光回到红发美女身上。我意识到她一定是真实的存在。我也忽然记起了她的身份,虽然她有许多变化。所有的变化都增添着她的美貌,不过四年——不,五年前,在我于地球城理工学院教授的“地外植物学Ⅲ”课上,米海莉娜·甘勒已经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生。
她那时就很漂亮,如今则美艳动人,魅力十足。电视脱口秀节目怎么错过了她?还是说并没错过?她在这儿做什么?她一定是刚下方舟号,但——我意识到我仍在呆呆地望着她。我赶紧站起身,动作太快,差点倒在桌子上。
“我当然记得你,甘勒小姐。”我结巴起来,“你不坐下吗?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们放松了严禁访客的规定吗?”
她面带微笑地摇摇头。“我不是访客,兰德先生。地球中心登广告为你招聘一名技术员兼秘书,我尝试应征,获得了这份工作,当然,这还取决于你是否同意。我的试用期是一个月。”
“好极了。”我说。这是一个克制的说法。我准备要详细说明一下:“了不起的——”
这时响起某人清嗓子的声音。我环顾房间,发现里根站在门口。这次没有显现为蓝色骷髅或双头怪物,就是里根平常的模样。
他说:“电传机刚刚收到答复。”他走过来,把纸丢到我的桌上。我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可以,8月19日”。有一刹那我希望上头不会接受我的辞职,现在这不着边际的希望落空了。上头和我发出讯息时一样言简意赅。
8月19日——也就是方舟号下次抵达的日子。他们一定不会浪费半点时间——无论是我的时间还是他们的时间。还剩下四天!
里根说:“我以为你想要立刻知道答复。菲尔。”
“是的。”我告诉他,瞪眼看着他,“谢谢。”我带着一点怨恨——也许不止一点——心里想着,呃,小伙子,你没得到这份工作,不然那条讯息就会那么说了。他们会让下一班方舟号送来一名替代者。
但我没有讲出来,文明的虚饰太重了。我说:“甘勒小姐,我想为你介绍——”他们看着对方,笑了出来,我当即记起了——当然,里根和米海莉娜都上过我的生物课,还有米海莉娜的双胞胎弟弟沃博德。只是,当然没人会称呼这对红发双胞胎为米海莉娜和沃博德。一旦你认识他俩后,称呼就成了米儿和沃布。
里根说:“我遇见从方舟号上下来的米儿。我告诉她怎么找到你的办公室,因为你没有在飞船降落处尽地主之谊。”
“谢谢。”我说,“钢筋运来了吗?”
“我想运来了吧。从船上卸下了一些货箱。飞船急急忙忙地要离开,现在已经走了。”
我咕哝了一声。
里根说:“好吧,我会查下货物。我过来是为了把电传机收到的答复交给你,我以为你会想要立刻听到好消息。”
他离开后,我怒视着他的背影。这个讨厌鬼,这个——
米海莉娜说:“我要立刻开始工作吗,兰德先生?”
我恢复正常面容,挤出一丝微笑。“当然不用,”我告诉她,“你首先会想要参观下这个地方。看看风景,适应下新环境。想一起散步到村里喝杯东西吗?”
“当然。”
我俩沿着小径,走向一小片簇集的建筑物,全都是方方正正的小平房。
她说:“这儿真不错。我感觉像是行走在空气上,脚步如此轻盈。这儿的重力确切来说是多少?”
“地球重力的0.74倍。”我说,“假如你在地球上的体重是120磅[4],那么在这儿大约是89磅。这体重放你身上很不错。”
她哈哈笑道:“谢谢你,教授——哦,对了,你现在不是教授。你如今是我的老板,我必须叫你兰德先生。”
“除非你愿意改叫我菲尔,米海莉娜?”
“要是你叫我米儿,我就叫你菲尔。我讨厌米海莉娜这个名字,几乎就像沃布憎恶沃博德这个名字一样。”
“沃布过得怎么样?”
“挺好。他在理工学院有一份学生教员的工作,但他不大喜欢。”她望着前方的村子,“为什么建造这么多小房子,而不建造一些更大的房子呢?”
“因为在波莱斯星上,任何种类的建筑物的平均寿命大约为三周。你永远不知道建筑物何时会倒塌——而且里面还有人。这是我们面临的最大难题。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让房子除了地基部分外既小又轻,地基则建得尽可能牢固。由于这个原因,至今没人在建筑物倒塌中受重伤。但是——你感觉到了吗?”
“震动?是什么,地震吗?”
“不是,”我说,“是一群鸟。”
“什么?”
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我禁不住笑了,解释道:“波莱斯是个疯狂的地方。一分钟前,你说过你感觉仿佛行走在空气上。呃,某种意义上,你确实行走在空气上。波莱斯在宇宙中实属罕见,它由普通物质和重物质构成。重物质有着坍缩的分子结构,极其沉重,你甚至连一块卵石大小的重物质都拿不起来。波莱斯拥有重物质的内核,这也是为何这颗极小行星的表面积约为曼哈顿岛面积的两倍,重力却相当于地球重力的四分之三。星球内核上有生命居住,不是智慧生物,而是些动物。那儿也有鸟类,它们的分子结构类似于星球内核,十分致密,普通物质对它们来说很稀薄,就像空气于我们而言一样。那些鸟飞行时真的会穿过普通物质,就像地球上的鸟飞行时穿过空气一样。从它们的立场来看,我们是行走在波莱斯星球的大气层上方。”
“是它们在星球表面下的飞行引起的震动使得房屋倒塌的?”
“是的,而且更糟糕——它们飞行时会穿过地基,无论我们用什么来建造地基都一样。我们能用的任何材料对于它们来说都像空气。它们飞行时轻松地穿过铁材或钢材,就像穿过沙子或土壤一样不费吹灰之力。我刚刚收到飞船从地球运来的某种特别牢固的材料——特种合金钢,你听见我向里根询问货物的事——但我对它们能否派上半点用场不抱多大希望。”
“但那些鸟不危险吗?我的意思是,除了让建筑物倒塌之外。难道不可能有一只鸟积累了足够的动量,使得它离开地表,往空气中冲一小段距离?它就不会径直穿过任何一个碰巧出现在那儿的人吗?”
“有可能,”我说,“但它们没那么做过。我的意思是说,那些鸟飞行时与地表的距离从未少于几英寸。它们靠近‘大气层’的顶层时,它们的某种感官会告诉它们。类似于蝙蝠使用的超声波。你当然知道一只蝙蝠如何能够在绝对的黑暗中飞行而不会撞到东西。”
“是的,就像雷达。”
“是的,就像雷达,除了蝙蝠使用超声波而不是无线电波。这儿的威基鸟一定是运用了原理相同的技术,只是与蝙蝠相反,它们接近地表、相差几英寸时就会转向回头,对它们而言,地表之外就相当于真空。它们是由重物质构成的,在空气中无法存活或飞翔,就像地球上的鸟在真空中存活不了也飞不起来一样。”
我俩在村子里喝着鸡尾酒时,米海莉娜再次提到她的弟弟。她说:“沃布根本不喜欢教书,菲尔。你有没有可能在波莱斯上给他找份工作?”
我说:“我一直缠着地球中心,让他们再派一名助管人员。因为我们有更多的地表需要耕作,工作量增加了很多。里根真的需要帮手。我会——”
她的整张脸庞洋溢着渴望之情。我也记起来,我已经辞职,地球中心对于我的任何建议都会视若无睹,仿佛我是一只威基鸟。我没底气地说完这句话:“我会——我会看看对此我是否能做点什么。”
她说:“谢谢——菲尔。”我的手放在桌上的酒杯旁边,她有一刹那将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面。好吧,说感觉好像有高压电流穿过,这是一种陈词滥调的比喻,但感觉就是那样。而且它既是身体受到的冲击,也是心灵的震荡,因为在那时我意识到,我一头栽进了爱情。我栽倒得比波莱斯上的任何一座建筑物更猛。这一栽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没有看米海莉娜的脸庞,但从她的手更用力地贴住了我的手,又仿佛被火焰烫到一般迅速缩回来看,她一定也已经感觉到了那股电流。
我略有摇晃地站起身,提议我们步行回到总部。眼下的情形完全不可能和她恋爱。现在地球中心已经接受我的辞职,我没有了可见或不可见的收入来源。我在精神错乱的时刻毁掉了自己的工作。我甚至吃不准我能否找到一份教书的工作。地球中心是宇宙中最有权势的组织,影响力遍及每个角落。假如他们把我加入黑名单——
回去的路上,我任由米海莉娜叽里呱啦地说着话,我要进行一些沉重的思考。我想要告诉她真相——可是又不想。
我间或用单音节的词做出回应,内心中与自己做着思想斗争。并且我最终输掉了,或者说是赢了。我不会告诉她——等到方舟号下次快要抵达时再说。在这几天里,我会假装一切都正常,给自己一个机会来看看米海莉娜是否会倾心于我。我会给自己这么一段时间。一个为期四天的机会。
到那时——呃,假如到那时她对我有着我对她那样的感觉,我会告诉她,我是一个怎样的傻瓜,我会告诉她我想要——不,我不会让她和我一起返回地球,即便她想也不行,除非我透过朦胧的未来看见前方的光明。我所能告诉她的是,假如日后我有机会再次步步高升,得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毕竟我今年只有三十一岁,也许能——
我会告诉她这类话。
里根在我的办公室等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像一只落水的大黄蜂。他说:“地球中心货运部的那些笨蛋又搞错了。那些特种钢的货箱里装的并不是钢筋。”
“那装了什么?”
“什么都没装。是些空空如也的货箱。装货机器出了问题,他们从始至终都不知道。”
“你确定那些货箱本该装着合金钢吗?”
“当然确定。单子上的其他货物都送来了,还特别说明钢筋装在那些货箱里。”他的一只手抚过乱糟糟的头发。蓬乱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比平日更加像条万能㹴。
我朝他咧嘴笑道:“也许是隐形钢筋。”
“隐形,无重量,还触摸不到。我能发条讯息给地球中心,告诉他们这件事吗?”
“你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告诉他,“不过在这儿等一下。我会带米儿看一下她的宿舍在哪里,然后想和你稍微聊一聊。”
我带着米儿去了总部附近现有的最好的一间睡眠舱。她再次感谢我尝试为沃布在这儿找份工作,当我回到办公室时,我的心情简直比威基鸟的坟墓更加低沉。
“什么事,头儿?”里根说。
“关于发往地球的那条讯息,”我告诉他,“我是指我今天上午发出的那条讯息。我希望你不要向米海莉娜透露半个字。”
他咯咯笑道:“你想要亲自告诉她?行,我会守口如瓶的。”
我有点苦涩地说:“也许我发出那条讯息是在犯傻。”
“啊哈?”里根说,“我倒是很高兴你选择那么做。很棒的主意。”
他走了出去,我努力克制才没有朝他丢东西。
次日是周二,不过那也无关紧要。我把它记作是我解决波莱斯两大难题之一的日子。这个时间点也许有点讽刺。
我那时在口述关于青麦耕种的一些要点——当然,波莱斯之所以对地球很重要,是因为这颗星球上的某些原生植物(迁移到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生长)的衍生物对于许多药物至关重要。我那会儿工作得很费劲,因为我一直直勾勾地看着米海莉娜做记录——她坚持在到达波莱斯的第二天就开始工作。
突然间,我发热昏沉的头脑里冷不丁地跳出一个主意。我停止口述,立刻打电话给里根。里根不一会儿就进来了。
“里根,”我说,“订购五千安瓿J—17调节剂。吩咐他们要快点送来。”
“头儿,你不记得了吗?我们试过那东西,以为它也许能让我们在中间期正常地看见东西,但它没有影响视神经。我们依然会看见怪诞的幻象。它能进行调节,让人类适应高温或低温,或者——”
“或者长短不一的清醒——睡眠周期。”我打断了他,“那才是我要讨论的事,里根。你瞧,波莱斯绕着两颗恒星转,拥有不规则且短促的昼夜周期,我们从来都没有严肃对待过这个问题。对吧?”
“当然,但是——”
“但是因为不存在我们能使用的、合乎逻辑的波莱斯日夜划分方案,于是我们让自己受到一颗我们看不见的遥远太阳的调控。我们使用二十四小时制,但每过二十个小时就会出现中间期。我们可以使用调节剂来让自己适应二十小时制——六小时睡眠,十二小时保持清醒——在眼睛玩把戏的期间,每个人都在呼呼大睡。就算你醒来了,你也是在一间黑漆漆的卧室里,于是就什么都看不见。日子变短了,每年的天数增加——然后没人出现精神错乱。请告诉我,这个主意有什么问题。”
里根的眼神变得黯淡和茫然,用手掌重重地打了下自己的额头,说:“它的问题就是太简单了。真是太简单了,只有一个天才才能想到。两年来我一直在慢慢变疯,答案这么简单,却没人能想到。我会立刻下订单。”
他走了,又转身回来。“现在我们要如何让建筑物不倒塌呢?快点,趁着你有魔力或什么神奇力量,快点想。”
我笑着说:“为何不试试空货箱里的那些隐形钢筋呢?”
他抛下一句“疯子”后,关上了门。
第二天是周三,我暂停工作,带着米海莉娜在波莱斯星上徒步旅行。仅仅一天的远足就能绕星球一圈。但是和米海莉娜·甘勒在一起,随便哪天的远足都很美妙。当然,除了我知道我只剩下一天能与她共处。美妙世界会在周五那天终止。
明天,方舟号就会离开地球,载着能解决波莱斯星一大难题的调节剂——船上还会有地球中心派来取代我的不知道什么人。飞船会靠曲速引擎穿越空间,抵达阿盖尔Ⅰ——阿盖尔Ⅱ星系之外安全距离内的某个地方,再靠火箭动力从那儿进入星系内。它到达时会是周五,我会乘坐它返回地球。但我努力不去想这件事。
我几乎都设法忘掉这件事了,直到我俩回到总部,里根咧嘴笑着迎上来,他的笑容几乎把他相貌平平的脸庞沿着水平线分成了两半。他说:“头儿,你干成了。”
“好极了,”我说,“我干成了什么?”
“你给了我用什么增强地基的答案。你解决了问题。”
“是吗?”我说。
“是的。不是吗,米儿?”
米海莉娜看起来和我一样一头雾水。她说:“他在开玩笑。他说用空货箱内的东西,对吧?”
里根再次咧嘴笑道:“他认为自己在开玩笑。那就是我们从今往后将会使用的增强材料——虚无。你瞧,头儿,这就像调节剂——如此简单,我们却永远想不到。直到你告诉我,要使用空货箱内的东西,我才思考起来。”
我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接着我做了里根前一天做过的动作——用手掌根重重地拍了拍额头。
米海莉娜依然一头雾水。
“空地基,”我告诉她,“威基鸟不会穿过去的一样东西是什么?空气。如今,我们可以根据需要建造尽可能大的建筑物。对于地基,我们插入一种在两面墙之间灌入空气的夹层墙。我们可以——”
我就此打住,因为以后不再有“我们”。在我回到地球寻找工作后,“他们”能做这件事。
周四过去后,周五到来了。
我一直工作到最后一分钟,因为这是最容易办到的事。在里根和米海莉娜的帮助下,我为新施工项目列出材料清单。首先,要建造一座大约有四十间房的三层建筑,作为总部大楼。
我们干得很快,因为马上就是中间期了,当你阅读不了东西,只能靠触摸来书写时,可干不了文书工作。
但我记挂着方舟号。我拿起电话,打到电传机室询问飞船的情况。
“刚收到飞船的呼叫,”操作员说,“他们进入星系了,但是赶不及在中间期之前着陆。他们会在中间期结束之后着陆。”
“行。”我说,不再期望他们会晚一天到达。
我起身走向窗户。我们正在靠近两颗恒星之间的中点位置。向北边的天空望去,我能看见波莱斯星正朝我们撞过来。
“米儿,”我说,“到这儿来。”
她也走到窗边,我俩并肩伫立,望着天空。我的手臂搂着她。我不记得何时把手臂放到了那儿,但我没有拿开,她也没有动。
里根在我俩身后清了清嗓子。他说:“我会将这份单子交给操作员。等到中间期一过,他就能把单子发出去。”他离开房间,在我们身后关上门。
米海莉娜似乎与我靠得更近了。我俩一起望着窗外朝我们冲来的波莱斯星。她说:“很美丽,对吧,菲尔?”
“是的。”我说。我转过了头,回答时凝视着她的面庞。接着——我本没有这个打算——我亲吻了她。
我回到办公桌后面坐下。她说:“菲尔,你在犹豫什么?你没有在哪儿藏着妻子和六个小孩之类的东西,对吧?当我在地球城理工学院暗恋你时,你是单身——我等待了五年,想要越过这道情关却过不去,最后争取到一份波莱斯上的工作,只为——我非得向你求婚才行吗?”
我呻吟起来,不敢正眼看她,说:“米儿,我爱你爱得发疯。但是——在你到来前,我给地球发了一份电传机讯息,上面写着‘我不干了’。所以,我得坐今天抵达的方舟号离开波莱斯了,如今我已经让地球中心对我产生了厌恶,我也怀疑我能不能获得一份教书的工作——”
她一边说“但是,菲尔!”,一边向我迈近一步。
敲门声响起,是里根在敲门。我这次很高兴被他打扰。我叫他进来,他打开了房门。
他说:“你告诉了米儿没有,头儿?”
我愁闷地点点头。
里根咧嘴一笑。“很好。”他说,“我一直都想告诉她。能再次见到沃布真棒。”
“什么?”我说,“哪个沃布?”
里根的笑容褪去了。他说:“菲尔,你是忘记了,还是怎么了?你不记得四天前,叫我答复那份地球中心的电传讯息吗?就在米儿到这儿之前呀。”
我张大嘴,盯着他看。我甚至还没读过那份讯息,更不用说答复。到底是里根精神错乱,还是我出了问题?我记得我把讯息塞进了桌子抽屉。我一把拉开抽屉,掏出那份讯息。我一边读,手一边微微哆嗦:增派助手的请求已获准,你想要谁来干这份工作?
我再次抬头看着里根,说:“你是想要告诉我,我对此发了条答复?”
他看上去和我一样惊愕。
“明明是你吩咐我发出答复的。”他说道。
“我让你答复什么?”
“沃布·甘勒[5]。”他直盯着我看,“头儿,你感觉还好吗?”
我感觉好极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海里炸开了花。我站起身,走向米海莉娜。我说:“米儿,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伸出手臂环抱住她,刚好在中间期开始之前,于是我看不见她变成啥样,反过来她也看不见我变成啥样。但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看见一个肯定就是里根的幻象。我说:“你这只猿猴,快离开这儿。”我完全是在照直说,因为在我看来里根确实就是一只明黄色的猿猴。
我脚下的地板在摇晃,但因为同时遭遇了其他一些事,我没有意识到摇晃意味着什么,直至那只猿猴转身叫喊道:“一群鸟从我们下方飞过,头儿!快点出去,抢在——”
但他刚说到这儿,房子就轰然倒塌,镀锡铁皮屋顶砸到我的脑袋,将我击晕了。波莱斯是个疯狂的地方。我喜欢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