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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秦汉文学的载体变迁
秦汉文学的繁荣发展,与文字载体、学术生态的变化密切相关。
秦火之后,汉初学术主要是通过师徒间口传心授的方式加以传承。随着社会的稳定,民间藏书也陆续出现。这样就形成了不同的文本,今文经学、古文经学由此形成分野。如果仅仅限于学术层面,经学的纷争也许不会有后来那样的影响。问题是,武帝以后,儒家学说被确定为主流意识形态,而今文经学被立于学官,为官方所认可。为了维护这种学术霸主地位,今文经学通过各种方式打压古文经学的发展空间。西汉末叶,古文经学逐渐壮大,今、古文经学之间开始形成对垒态势,但此时的古文经学毕竟还处下风。东汉以后,古文经学日益兴盛;特别是汉魏之际,形势发生逆转,今文经学走向衰微,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而古文经学悄然从民间兴起,开始走向学术文化的中心位置。两汉经学的分化及其兴衰的缘由,《汉书·儒林传》《后汉书·儒林传》《经典释文序录》以及《隋书·儒林传》等文献多有记叙。
从时间方面说,这种学术文化的转型,始于两汉之际,至马融、郑玄最终推动完成。马融服膺儒术,研习经典。他达生任性,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可谓不拘儒者之节。郑玄自幼就博览群书,遂成通人,与老师马融一样遍注群经。他们注释群经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以古文经学为核心,又融入多家经说。特别是郑玄的经注,不仅包含今古文经,还广泛涉及东汉以来盛行的谶纬之学以及当时新兴的道家学说等,统铸镕汇,不拘一格,成为当时一大文化景观。马、郑的经学注释工作极大地加速了今、古文经学的融合进程,今文经学的权威地位得以动摇。晋代所立博士,与汉代十四博士已无传承关系,似乎标志着今文经学引以为自豪的师法传统走向终结。
从地域方面说,这种学术文化的转型,多集中在北方,特别是黄河流域。《诗经》如此,其他古文经典著作也多出现于北方,譬如“河间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1]如果从地理上寻求原因,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秦汉之际,受到战乱的影响,文人学者之间的交往往往受限,所以黄河以北地区的学术更加注重自身的独立系统。古文经学的传授,很少有依托高官厚禄的政治背景,往往在民间传播,反而保留许多先秦以来的学术资源,对后代的学术发展产生了更加积极的影响。而今文经学的昌盛,多在政治文化中心。西汉时期的政治文化中心在长安,东汉时期则转移到洛阳,受到政治的影响比较明显,往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总之,学术风气与社会思潮的转型,都发轫于西汉后期,至东汉开始发生根本性变化。最突出的现象是,与政治密切相连的今文经学逐渐受到质疑,而古文经学抬头。东汉中后期,随着普通文人学者阅读范围的拓宽,古文经学著作渐渐浮出水面,不再神秘,成为很多学者的读物。在比较中,学者们感觉到今文经学中那种天人感应之说的虚妄,而更倾向于实事求是的古文经学。随着古文经学在世间的传播,文人学者逐渐把他们的视野从朝廷转向民间。同样是在东汉中后期,源于民间的道教亦在此时兴起,佛教则加大向中土民间传播的速度。这样看来,东汉中后期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就是,儒、道、佛三教都开始关注民间,努力向民间渗透,魏晋以后逐渐影响到上层社会。
问题是,这种平民化、世俗化的社会思潮是如何形成的呢?当然可以从政治上、经济上、民俗上,甚至从民族上寻找原因。其实,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那就是文字载体的变化,促使学术文化的极大普及,很多读书人已经不甘愿受摆布,他们通过自己的文化活动,试图在社会各个阶层上制造影响,树立形象,逐渐形成体现自己价值的各种利益集团。
这种情形,在春秋战国之际也曾出现过,所谓“天子失官,学在四夷”。[2]如前所述,战国以来的学术文化走向分化:《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司马谈《论六家要指》均将当时文化分六家,当然各家划分的标准并不相同。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又结合西汉文化,将学术文化分为九流十家。战国到西汉时期的学术文化,主要是通过“杀青”后的竹简和丝帛记录下来的,较之钟鼎文字更易于传播,不过,也主要限于少数精英阶层。两汉之际,文化迅速普及,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纸张的发明和广泛运用。文化已经不仅仅掌握在少数读书人的手中,更多的人,都可能有机会接触到各类典籍,既包括前代流传下来的典籍,也包括同时代的创作。我们看《汉书》《东观汉记》《后汉书》的传记,那些传主自幼好学的记载比比皆是,哪怕是出身寒微的人,也可以通过各种途径阅读书籍。而在先秦,这种情形是很难见到的。
通过排比相关资料,不难发现,两汉之际学术文化的转型与纸张的日益广泛的使用,几乎是同步的。两者之间的变化,虽然还不能说是因果关系,但彼此影响,相互推动,则是可以推想的。
从时间方面看,在西汉时期已经有了纸张的实物,[3]但显然还非常稀少。宣帝时期著名文人路舒温曾用蒲为纸作为书写工具。[4]可见当时尚无纸张的使用,至少普通读书人还接触不到。东汉章帝(76—88年在位)时,纸张逐渐流行开来,且与简帛并用。日本学者清水茂曾引《后汉书·郑范陈贾张传》中的一条材料说明东汉中期纸简并用的情形:“肃宗立,降意儒术,特好《古文尚书》《左氏传》。建初元年,诏逵入讲北宫白虎观、南宫云台。帝善逵说,使发出《左氏传》大义长于二传者。逵于是具条奏之曰:‘臣谨摘出《左氏》三十事尤著明者,斯皆君臣之正义,父子之纪纲。其余同《公羊》者什有七八,或文简小异,无害大体。……’书奏,帝嘉之,赐布五百匹,衣一袭,令逵自选《公羊》严、颜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与简纸经传各一通。”李注:“竹简及纸也。”[5]至于东汉和帝元兴元年(105)蔡伦发明的“蔡侯纸”,因见载于《后汉书·宦者传》而广为人知。正当蔡伦奏上“蔡侯纸”的时候,一代文豪马融已经二十五六岁。《初学记》记载他的《与窦伯向书》,详细地记载了当时书信往来时用纸写字的情况,流露出欣喜之情。[6]尽管这封书信的确切年代尚待考订,但是马融的时代,纸张已经在一定范围内使用且有所推广,[7]并且,当时已经出现了主管纸墨的官员。[8]马融注释群经,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所使用的应当是纸张。毕竟,他是当时名满天下的学者,又出身于外戚家族,有钱有势又有学问。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时候的马融所看到的儒学经典就已经不限于今文经学了。
《初学记》卷二一引《先贤行状》曰:“延笃从唐溪季受《左传》,欲写本无纸。季以残笺纸与之。笃以笺记纸不可写,乃借本诵之。”[9]这是东汉后期的情形,纸张还没有普及到民间,但是,官府已经常用,故有前引“教以《左氏》,与简纸经传各一通”的记载。《初学记》又引“魏武令曰:自今诸掾属侍中别驾,常以月朔各进得失,纸书函封。主者朝常给纸函各一。”[10]西晋时期,纸张还多用于“豪贵之家”。左思《三都赋》问世后,主要是他们“竞相抄写,洛阳为之纸贵”。[11]唐修《晋书》载,陈寿死后,朝廷“诏下河南尹、洛阳令,就家写其书”。[12]今天所能看到的《三国志》最早写本就有东晋时期用黄纸抄写的,显然是官方本子。[13]
我们知道,中国早期的经学传承,主要靠口传心授,五经各有师承,这在《汉书·儒林传》有明确的记载。从现存的资料看,经学家们所依据的五经文本,似乎差别不是很大,关键在一字差别之间如何解说。西汉时期,今文经学占据着官方统治的地位,但是他们对经书的解说也往往各执一端,差异很大。在没有大量简帛书籍传播知识的情况下,弟子们对老师的师法、祖传的家法只能全盘照搬而别无选择。谨守师法,努力保持原样,就成为当时经生们所追求的目标。因此,师法与家法对于汉代学术而言,与其说是限制,不如说是经生们的自觉追求。各派之间要想维护自己的正统地位,就以家法与师法的传承作为依据来证明自己渊源有自。显然,这不仅仅是学术问题,更是政治话语权的问题。这种情形已经远远超出学术范围。
东汉之后,随着纸张的广泛使用,书籍日渐丰富。由于有众多文献可作比勘,今文经学支离其文、断章取义的做法,也就日益失去其神圣的光环。从西汉末叶到东汉时期,在思想文化界出现一股离经叛道的潮流,或者说是异端思潮。从两汉之际的桓谭《新论》,到东汉中后期的王充《论衡》、王符《潜夫论》以及仲长统《昌言》等,无不如此。如果我们细心梳理这些著作的资料来源,就会发现,有很多资料不见于今天存世的五经或者正史,因此,极有可能采自其他史籍。据此,他们还可以对神圣经典及其传说提出质疑,匡惑正谬。这正说明当时的知识分子有了更多的阅读选择。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马融、郑玄才有可能汇集众籍,修旧起废,完成汉代今古文经学的集大成工作。
从地域分布看,纸张发明早期,首先在北方得到广泛使用。1996年在长沙走马楼第22号古井内发现三国孙吴纪年简牍数万枚,其中基本完好的有2000枚以上。这批简牍都是官方文书,说明东吴时的官方文献,主要还是以简牍的方式留存。而与此同时的北方,纸张已经为官方广泛使用。《三国志·魏书·文帝纪》注引胡冲《吴历》曰:“帝以素书所著《典论》及诗赋饷孙权,又以纸写一通与张昭。”[14]《典论》是曹丕特别看重的独立撰写的著作,故用纸张抄写,作为礼品赠送。
从文献记载来看,当时纸张的生产地主要集中在东汉首都洛阳周围。此外,山东、河北等地也是纸张的重要产地。张怀瓘《书断》称东莱人左伯:“尤甚能作纸。汉兴用纸代简。至和帝时,蔡伦工为之,而子邑尤得其妙。”[15]东晋之后,纸张的使用应当非常普及,而且分为不同的种类,如捣故鱼网做成的网纸[16],用生布做成的布纸,用麻做成的麻纸[17],用树皮做成的榖纸[18]等。此外,还有服虔《通俗文》中记录的白纸,前面提到流行的黄纸以及土纸[19]、布纸[20]等。
从传播方式看,随着纸张的出现,私人著书、藏书、佣书、卖书也就不再是少数人的专利。东汉之后,私人著述之风甚盛。魏晋以后,著述更成一时风气。曹丕《典论·论文》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徐幹著《中论》,曹丕以为成一家之言,可为不朽。他自己也组织编写了大型类书《皇览》“凡千余篇”。[21]这些汉魏六朝的著书情况,《隋书·经籍志》有详尽的记载。与著述之风相关联的就是藏书之盛。蔡邕的万卷藏书,见载于《后汉书·列女·蔡琰传》、《三国志·魏书·王卫二刘傅传》等文献,其中蔡邕送给女儿蔡文姬的就有“四千许卷”,还有《博物志》卷六所记载的,“蔡邕有书万卷,汉末年载数车与王粲”。[22]张华藏书三十乘之多,也见于《晋书·张华传》记载。
随着著述、藏书的普及,社会上出现了职业抄手和书肆,这意味着图书出版业揭开了历史性的序幕。班超随母至洛阳,“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供养”。[23]江南人王充“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24]阚泽“家世农夫,至泽好学,居贫无资,常为人佣书,以供纸笔,所写既毕,诵读亦遍”。[25]说明汉魏时期,都城已经有卖书的专门场所,也有职业抄手。文人求学读书,较之匡衡时代,似乎更加便利。
此外,纸张的推广应用,对社会文化发展,还有一个重要影响,那就是催生了一批以纸张为材料擅长写“帖”的书法家。汉灵帝光和元年(178),擅长书法者被任为鸿都门生,高第者升至郡守,从而在全社会形成了重视书法的风气。从东汉末年至两晋,中国古代书法出现了它的第一个黄金时期。[26]这种社会文化风尚的形成,对于汉魏学术转型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也为秦汉文学的繁荣奠定了丰厚的物质基础。
秦汉文与盛唐诗,常常相提并论,人们认为这是汉唐气象的重要反映。中国现存最早的文学总集《昭明文选》大量收录秦汉文,作为典范供人们欣赏,沉思翰藻,光景常新。其中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秦汉文学在其四百余年的发展变化过程中所形成的精神特质,即注重文学的实用性与抒情性,积极关注社会人生,呼吁文章须有益于天下。这不仅仅是秦汉文学,也是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历久弥新的优秀传统,更是文学价值和意义的最好体现。
[1] 《汉书·景十三王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410页。
[2] 《左传·昭公十七年》,〔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084页。
[3] (日)清水茂《纸的发明与后汉的学风》,载《清水茂汉学论集》,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4页。
[4] 〔唐〕徐坚编《初学记》卷二一“文部·纸”载:“古者以缣帛依书长短,随事截之,名曰幡纸,故其字从丝。贫者无之,或用蒲写书,则路温舒截蒲是也。”(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16页)
[5] 《后汉书》卷三六,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36—1239页。
[6] 〔唐〕欧阳询编,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卷三一:“孟陵奴来,赐书,见手迹,欢喜何量,次于面也。书虽两纸,纸八行,行七字,七八五十六字,百一十二言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60页)
[7] 《后汉书·皇后纪》记载邓皇后事:“是时,方国贡献,竞求珍丽之物,自后即位,悉令禁绝,岁时但供纸墨而已。”(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421页)
[8] 《后汉书·百官志》:“守宫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主御纸笔墨及尚书财用诸物及封泥。”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592页。
[9] 〔唐〕徐坚编《初学记》卷二一,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17页。
[10] 〔唐〕徐坚编《初学记》卷二一,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17页。
[11] 当时纸张在民间应该还没有广泛使用,《后汉书·列女传》记载蔡琰应曹操之召而著书,自称“乞给纸笔”,也可以说明这个问题。
[12] 《晋书·陈寿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138页。
[13] 〔宋〕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卷六○五引桓玄:“古无纸,故用简,非主于敬也。今诸用简者,皆以黄纸代之。”(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724页)按《旧唐书·高宗本纪下》:“戊午,敕制比用白纸,多为虫蠹,今后尚书省下诸司、州、县,宜并用黄纸。”(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01页)〔后唐〕冯贽著《云仙散录》卷九“黄纸写敕”条载:“贞观中,太宗诏用麻纸写敕诏。高宗以白纸多虫蛀,尚书省颁下州县,并用黄纸。”(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19页)这说明黄纸不易为虫蠹。
[14] 《三国志》卷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89页。
[15] 〔唐〕张彦远著《法书要录》卷九,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版,第292页。
[16] 〔唐〕徐坚编《初学记》卷二一引张华《博物志》曰:“汉桓帝时,桂杨人蔡伦,始捣故鱼网造纸。”(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17页)
[17] 〔唐〕徐坚编《初学记》卷二一引王羲之《笔经》曰:“探毫竟以麻纸裹柱根,次取上毫薄薄布。”(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17页)
[18] 〔唐〕徐坚编《初学记》卷二一:“以树皮作纸名榖纸。”(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17页)
[19] 〔宋〕李昉编《太平御览》卷六○五引范宁:“土纸不可以作文书,皆令用藤角纸。”(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724页)
[20] 〔唐〕徐坚编《初学纪》卷二一《晋虞预请秘府纸表》:“秘府中有布纸三万余枚,不任写御书,而无所给。愚欲请四百枚,付著作吏,书写起居注。”(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18页)
[21] 《三国志·魏书·文帝纪》,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88页。
[22] 参见刘跃进《蔡邕行年考》《蔡邕生平创作与汉末文风的变迁》等文,载《秦汉文学论丛》,凤凰出版社2008年出版。
[23] 《后汉书·班超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571页。
[24] 《后汉书·王充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629页。
[25] 《三国志·吴书·阚泽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249页。
[26] 劳榦《中国文字之特质及其发展》,《古代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5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