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肉食者鄙
十月初一。
御书房。
朱常洛合上手中弹章,眼神微动,朝王安说道:“去内阁值房请元辅前来。”
“是。”
王安闻言立刻下去安排。
朱常洛住在未央宫,故而在宫中设置了一处内阁值房,三位内阁辅臣俱移入未央宫内办事。
不过片刻,内阁首辅方从哲脚步匆匆的进入御书房。
“臣方从哲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方从哲行礼道。
“朕安。元辅平身,赐坐。”
朱常洛面带笑容的点了点头,示意他平身落座,而后将手中弹章递给王安,同时开口道:“朕这里有一道弹章,你且看看。”
方从哲面色一怔,好奇的接过王安递来奏章,打开一看,不过几息功夫,便满脸惨白。
只见那奏章上明晃晃写着:
《工科署科事右给事中惠世扬谨奏》
【从哲独相七年,妨贤病国,罪一】
【骄蹇无礼,失误哭临,罪二】
【梃击青宫,庇护奸党,罪三】
【恣行胸臆,破坏丝纶,罪四】
【纵子杀人,蔑视宪典,罪五】
【阻抑言官,蔽壅耳目,罪六】
【陷城失律,宽议抚臣,罪七】
【马上催战,覆没全师,罪八】
【从哲营榷税,徇私罔上,蠹国殃民,罪九】
【贵妃求封后,举朝力争,从哲依违,罪十】
【从哲犯此十罪,大恶不容赦,请陛下制裁】
方从哲拿着奏章,双手微颤,显然内心极不平静,这是奔着要他的命来的。
“陛下,臣……臣……”
朱常洛面带笑容的说道:“元辅放心,朕叫你前来并非问罪。只是有些事儿想问问你。”
方从哲闻言,微微放宽心,撩起袖子擦了擦汗,拱手作揖道:“陛下请说,臣定知无不言。”
朱常洛点了点头,开口问道:
“元辅的前任叶向高也是独相,但他是通过廷推才担任宰相的。”
“而据朕所知,元辅的宰相之位,却是先帝中旨亲擢,并未通过廷推。”
“不知朕所言对是不对?”
方从哲眼神微动,像是听懂了什么,恭敬的答道:“回禀陛下,臣能拜相,乃是得先帝中旨亲擢,臣自知并非百官心之所向,臣愿乞骸骨,请陛下恩准。”
朱常洛摆了摆手,笑道:
“元辅误会朕了,朕绝非此意。”
“朕的意思是,元辅既是凭中旨拜相,那么你的权力来源就是皇家,听命于皇帝才是本分。”
“这道弹章朕看了,像那‘抑言官、营榷税、求封后’等等事情,均是先帝的意思,元辅只是奉诏执行,怎能将其害处归到元辅身上。”
“由此可见,这惠世扬所奏,颇有构陷轻诋之嫌,朕是一个字也不会信的。”
方从哲闻言,心中大为感动,眼中泛出丝丝泪花:“臣多谢陛下体恤,臣感激不尽。”
朱常洛继续温言道:
“言官手段,无非就是连章弹劾、舆论诋毁、施压家族,三板斧罢了。”
“只要元辅始终与朕一条心,言官再怎么弹劾,或发动舆论诋毁也是无用的。”
“唯一需要防备的,是施压家族这一手段。”
“据朕所知,元辅一家早已尽数搬来京城,如此便好办了许多。”
“朕意,派五百锦衣卫精锐,戍守方府,出行扈从,全力保障元辅一家住行安全,以解元辅后顾之忧,不知元辅意下如何?”
朱常洛给出了一张色香味俱全的大饼。
方从哲是中旨宰相,而非廷推宰相。
他的权力主要来自皇帝信任,而非群臣推举。
只是因为万历怠政,朝廷缺官严重,方从哲要想处置朝政,就不得不培植亲信党羽,又因他早已举家搬来京城,与浙江老家做了切割,虽明面上是浙党领袖,但实际上任用的多是北直隶人。
朱常洛的这项提议,意思很明显,把方从哲彻底绑定在皇权这棵大树上,站在百官对面,做皇权推出的代言人。
方从哲陷入挣扎,没有权欲的人是坐不上首辅位子的,从他接受中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的权力大小只取决于皇帝的信任深浅。
一个放权的皇帝和一个贪权的首辅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张璁、严嵩、张居正都有话说……
但除了张璁,剩下几个的下场,方从哲心里也清楚。
大明皇帝凉薄寡恩,这是有目共睹的。
但朱常洛抛出来饼,实在是难以拒绝。
朱常洛看出了方从哲的纠结,主动开口道:
“朕知道元辅在顾忌什么。”
“朕的提议,元辅不必急着回答,回去后可慢慢思量。”
朱常洛起身走到方从哲身旁,从他手中轻轻拿回那道弹章,而后随手扔进了房中的炭火炉里。
奏疏很快便被点燃,黄色的火焰跃动着,似乎燃起了方从哲心中的一些东西。
朱常洛开口道:“朕会用行动打动元辅。”
……
方从哲告退后,朱常洛向王安吩咐道:
“传朕口谕:命十二监四司九局、东厂、锦衣卫,通过各自渠道手段向全天下臣民散布消息。”
“朕要在本月十五日,于京城正阳门下立一根丈许圆木,无论何人使用何种方法,只要能将圆木移至未央宫北门,立赏黄金一百两。”
王安闻言一怔,笑问道:“陛下这是要仿商君徙木立信?”
朱常洛眼神幽幽的望着炭火炉,回复道:
“大明皇帝的信用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无论朕说的有多好听,都很难取得天下臣民的信任,需要来一次徙木立信,重新建立起天下臣民对皇帝的信任。”
“这条路很难,也很危险,因为这代表着一旦信任建立起来以后,大明朝上下会出现巨大的变革,肉食者会感到恐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人对未知的东西是最恐惧的,为了防止这种恐惧的出现,他们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的采取行动。”
“刺王杀驾、毒害皇嗣、渗透宫中。见不得人的手段定然是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王安闻言,眉头紧紧皱起,有些担忧的问道:“既然陛下心里都清楚,为何还要做出如此危险之事?”
朱常洛眼中闪烁着平静的疯狂,他温言答道: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只知损不足以奉有余,却不知,天之道乃损有余以补不足。”
“凡逆天而行者,必以败亡。人如此,国亦如此。大明要想走向复兴,则必须走回正道,顺应天道。除此之外,皆是死路。”
王安眼神微动,心中升起很多个问号:“皇帝是如何悟出这些道理的?难道这就是韬光养晦?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想了半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最后只能回一句:
“是,臣一定安排妥当。”
朱常洛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下去做事,自己则重新拿起书桌上的奏疏票拟,审阅批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