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桥上的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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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酒醉的神鹰(2)

清晨的街道格外安静。雪大概有一尺半厚。道路已经被早起的人清理出来了,转角和下坡的地方都洒了煤灰。路口的早餐店门前排着长队。白滚滚的热气笼罩着灰蒙蒙的天空。

从四方区到友谊商店大概有十公里路程,那条路他不知已经走过多多次,用一座座标志性建筑绘成了记忆的地图。现在,当他重走旧路,他惊愕地发现很多风格鲜明的建筑都已被拆除了,有的变成了一片空地,有的被高楼大厦取而代之。他几次驻足顾盼,希望能找到熟悉的标识,结果只是茫然,最后还是靠直觉到了目的地。

友谊商店重新装修过了,招牌变得更商业化,货物不再仅限于舶来品,各种日用百货全都摆上了货架。从前只有店里能买到的稀缺进口货如今已经进入了市区的各大商场,生意自然变得冷清起来,只有零星的几个顾客在挑选日用品。

按照单子,他很快选好了货物,除了智利的葡萄酒已经下架,他拿了两瓶岛城自产的玫瑰红葡萄酒代替。

售货员是个中年男子,正斜倚在柜台上看一期早前的《足球俱乐部》,连他进门都没有注意到。他瞟了眼他手里的杂志,“绿荫点将台”栏目里在介绍西蒙尼和卡福。他没有打扰他,希望他能先看到客人,但显然他没有那个眼力,他只能轻敲柜台示意结账。

售货员瞥了眼他手里的外汇券,懒懒地摆了摆手。他怔怔地望着售货员,没有明白。售货员不耐烦地说外汇券停用了,手指一挑,示意他把货物放回原处。

他转身走到货廊尽头,看见靠窗的角落里一个穿黑皮大衣的中年男子正向他招手。他向前走了几步,看清是一张白人面孔,一头淡黄色卷发,个子很高,几乎与货柜齐平。男子用地道的岛城方言和他寒暄了几句,然后说起外汇券停用的事,大约是半个月前,不只友谊商店,所有外宾服务场所都已经停用了。国家政策,最后他补充道,一直揣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摊开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

他向男子点头示意,正要把货物放回去,男子突然上前两步,小声问他手里有多少外汇券。他隐约觉察到了什么,礼貌地摆摆手,转身离开。男子闪身拦住了他,笑着解释说自己并没有恶意,纯粹只是想帮忙,银行在去年年底就已经停止兑换外汇券了,很多人早早得到了消息,赶在最后期限之前兑换了现金,也有很多人像他这样因为不知情砸在手里,当然他们并没有真的砸在手里——他就是来解决问题的,事实上,他已经给很多人解决了问题。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扫了眼他手里的外汇券,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的牛皮钱包,利落地从里面抽出四百块现金,说与其过期作废,不如卖给他,他在北京银行有些门路,可能赶在春节的最后期限之前兑换出来,即便来不及兑换,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的确,他那种近乎木讷的沉静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让人误认为他是心智有缺陷的人,继而对他产生各种偏见。在他十几年的成长历程中,这样的事情屡屡发生,有时连他自己也感到困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就是他们认为的那样,但又总能在月亮的镜子中认清自己。截止日期他大可以自己查询,而且他相信——从男子急促的神情他几乎可以确定——时间还很充裕,至少不会像他说的那样紧迫,开学后回BJ兑换应该来得及。

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人露出满脸的惊讶,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会在他身上碰壁,于是提议再加五十块,依然遭到了拒绝。

男子还想纠缠,这时一个穿棕褐色皮衣的中年男人走进来,问售货员有没有八二年的波尔多红酒。售货员一脸茫然,指了指旁边的酒柜。男人走到酒柜前,来回踱了两趟,右手食指在货柜玻璃上敲得咚咚响,最后没有找到想要的,把手揣进兜里,转身正要离开时,看见了走廊尽头的两人。

看到男人的第一眼,他就认出了他的老朋友阿隆索。那个脸上总是挂着塞万提斯式的戏谑的智利人,那个纵横于海上的游侠骑士,他也认出了自己的小朋友,张开双臂,叫着他的名字走过来,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真皮手套在他的后背上拍了又拍,力道之重以致于他能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回声。西式拥抱让他很不适应,但对方是阿隆索,是他的老朋友——他接受老朋友的一切,包括打招呼的方式。

像很多智利人一样,阿隆索也有马普切人的血统,而且更纯粹,直接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了马普切人行事果决热情冲动的鲜明个性。个性并没有大的变化。形象也没有。长方脸,高鼻梁,抹了桂花香味发胶的卷发整齐地收在耳后又在肩头整齐地向内卷起。年月助长了他容貌的粗犷,同时也把他的体格固定在了一百七十五公分。现在,他们面对面站着,俯仰之间,视角已经发生了残酷而必然的转移。当他退开一步打量他时,他确定站在自己面前的还是七年前的那个男人,还是那头悠闲漫步在火山口随着喷薄的岩浆急速起飞的安第斯神鹰。

七年之前,他们相识于国际海员俱乐部的阅览室。那时他正在学习西班牙语,因为纠正他蹩脚的语调两个人成了朋友,后来也用朋友称呼彼此,老朋友和小朋友,老雄鹰和小海鸥。

在俱乐部里,他们一起看古兹曼的纪录片,读聂鲁达的诗,探讨安第斯神鹫的最长飞行时间和火地岛上跳岩企鹅的国籍归属,用两种语言交流两个国度的风土人情。那时岛城的风还是蓝色的,天空和大海还是花的形状,世界还绽放着奇异之光。那时他还沉浸在对彼岸的幻想中,而老朋友为他带来了彼岸的一切——几乎是他想要了解的一切。有时,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会把自己当成是一个阿根廷人,是那个智利人的邻居,他们之间隔的是安第斯山顶的一层薄雾,而不是太平洋的万里之遥。他们年纪相差很多,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长,但他们建立了牢固的友谊。他们的友谊建立在友谊本身之上,建立在一切社会性的价值和观念皆未形成的自然状态之上。

阿隆索看着他手里的外汇券,又看了看旁边的男子,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阿隆索从他手里拿过所有外汇券,示意他到柜台前去等,转身用英语与黑衣男子攀谈起来。

大概过了两分钟,阿隆索笑着走过来,把八百多块现金拍到他手里。他早已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但对于这样便宜的银行服务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想要向那名黑衣男子道谢,人却已经没了踪影。

他过去付了钱,很高兴事情就这么解决了。他问阿隆索晚上有没有时间,他想请老朋友去俱乐部吃晚饭表示答谢,顺便听他再说一说海上的奇遇,说一说彼岸,总之无论什么都好。

短暂的犹疑之后,阿隆索答应了。两人约定晚上七点钟在海员俱乐部的餐厅里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