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监狱见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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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看守所的规矩 奇奇怪怪的人和事

整个监号现在37个人,大埔睡18个,小铺睡19个。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大埔上睡,有家人管的,每个月定时来钱的、头板、病号才能在大铺上睡。其他的家里不管的,没人存钱的,罪名特别恶劣的会在小铺上睡。基本上大埔是不会加人的,那些临时性关进来的不管多少人都会往小铺上面塞,现在小铺上人少一些,是因为这几天陆陆续续放了几个人,最多的时候小铺上面要睡二十五六个人。盖的铺的都是统一的军用被和褥子,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放的人通常不会带走看守所里的任何东西,能用的被子、衣服什么的,就变成了后来人必需的生活用品。镚子还给我细讲了这里面必须遵守的规矩,我总结了一下大大小小的有八条:

第一,上厕所大小便一律蹲着,不许站着尿尿。据说是因为前楼看监控的可能有女干警,男犯人总站着尿尿,监控里那点零件让人看得一清二楚,不太文明。(后来我觉得很可能是站着尿尿容易呲的哪都是,给打扫卫生的人带来很大的不方便。)每天早上起床后的一个小时,大家集中上厕所,平时坐板的时候能不上就不上厕所。晚上上厕所的时候,一定要用塑料水瓢贴着蹲便把排泄物冲下去,不能哗哗地冲水,因为大家在里面待久了都神经衰弱,稍微有点动静就会醒,轻则挨骂,重则引起公愤。

第二,吃饭统一时间。每次开饭前,大家提前摆好自己的塑料餐具,镚子负责把打来的饭挨个送到每个人的位置上。这里没有筷子,没有金属勺子,所有的餐具都是塑料制品。也不会让你刷碗,每次吃完饭要用卫生纸把餐具擦干净,放到统一的位置上。吃什么、吃多少,每个人一样。消费卡上有钱你可以买自己爱吃的,没钱看守所发什么你就吃什么,看守所的饭菜叫“大排”。

第三,睡觉统一作息。每天晚上定点放铺,早上六点统一起床;所有人的被子都要叠好统一放在大铺靠窗的角落里。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每个时间都会安排号里的人值班,就是站在大铺和小铺的过道上看着大家睡觉。发现谁打呼噜就提醒下,不允许有蒙头睡觉的,睡觉的时候手要放在被子外面,防止有自伤自残的情况;晚上起夜动静一定要小,不能影响别人休息,大家在这里面都挺不容易的,睡眠都不好,不能因为自己发出动静影响到别人。

第四,坐板。早饭过后八点半开始,大家要盘腿坐在铺上开始坐板,背三字经、弟子规和监规纪律,会有广播提醒大家什么时候可以休息,什么时候重新开始学习。坐板的时候有标准姿势,必须按照统一的姿势和要求来。中午可以午休,午休过后同样开始坐板,一直到晚上开饭。就是学会了也必须坐板,这是看守所对所有在押人员的统一要求。

第五,个人卫生。每周洗一次衣服,就在号里洗,洗完了打报告派出去两个人把一个屋的衣服都集中晾晒,取的时候也由这两个人统一取。原来洗澡就只能在号里洗凉水,只能晚饭后洗,还得排时间,不然几十号人都洗,洗到半夜也洗不完。早起正常洗漱,牙刷用的是套在手指上的安全牙刷,别想着用洗面奶什么的,这里每个人都用香皂,化妆品啥的更别想,没卖的,大老爷们也用不着。

第六,每个屋都有报警器。你要是突发急病,或者哪难受了可以和值班警官报告。这里每天都有值班的医生,不过没什么好药,就那么几样药品。如果你是心脏病或者糖尿病什么的,家人会给你送药,统一放在值班医生那里管理。报警器还有一个作用,就是监号里如果有什么突发性的事件,用来报告。

第七,每个周末可以不用坐板,大家可以看看书,玩玩象棋,打牌什么的,但是吃饭和睡觉的时间还是按照平时的来。书可以让律师从外面送进来,但是要经过管号老马的审查,确定没夹带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才可以;棋牌平时不是周末的时候是不可以玩的,周末的时候可以随便玩,但是不能赌博,不能因为玩这个打架,否则整个监号会被“严管”,就是不许买东西,平时坐板也会有警察专门看着,一直到过了严管期。

第八,提审和律师会见的时候全程要戴着手铐,没经过警官许可,不能随便和提审会见路上遇到的任何人说话。一个月要翻一次监,日子随机,都是看守所外面驻扎的武警负责,翻监就是查看整个监号有没有任何违禁品,所有不该出现在看守所里的东西都不允许有,翻监的时候一个监号一个监号的翻,每个监号的人都要到外面走廊上双手抱头蹲好,翻完了武警还会挨个搜在押人员的身,没问题的才会让进监号。

镚子和我说的唾沫星子乱飞,一直和我说到了开晚饭前,他才着急忙慌地拿着三个打饭的打塑料盆,在监门口等着打饭。“准备开饭”随着老冯一声吆喝,所有人开始动了起来,掏盆子,拿勺子,揪卫生纸,不到五分钟所有人已经在铺头上把自己的餐具都摆好,盘腿坐在自己的餐具后面,等着镚子分饭。我看到有不少人从铺位下面拿出了方便面和鸡腿、火腿肠、卤鸡蛋什么的,但是饭现在还没来啊,也没见有热水,怎么吃这个方便面呢?正寻思着,老冯给我拿了三个小小的塑料盆和一个勺子,让人传递到我这,塑料盆里还有一卷卫生纸。“张猛,这是给你用的,省着点,你家给你存钱之前你就用这些卫生纸了”他在大铺靠窗的位置遥远地喊道。

我刚默默地接过餐具,就听外面楼道里轰隆隆像坦克过街一样的声音传过来。“413打饭喽”一声悠长的老头声音从监号门口传来,接着就是咣当一声,一个双手大小的四方铁质管道从推车上顺着监号门上预留出的口子伸了进来,门上预留的口子开的非常低,只有小腿那么高,接着就听到“哗啦啦”的一声,连干带浠的吃食就顺着管道流到了镚子准备的大塑料盆里,我离号门比较近,只看到是淡褐色的液体里混着一些白菜叶子,这边镚子刚接完一盆,又快速地把另外个盆挪过来接着,边接还边抬起脸谄媚地对打饭的老头说道:“叔,再给点,再给点,屋里人多,快四十号人呢”。老头不屑的说道:“就你逼事多,现在哪个号人少?回回到你这你想要饭的似的,穷磨硬泡的。好啦!好啦!再给你下几个屋喝风啊?”镚子接完了汤水,又弯着腰把另外一个盆挪到送餐口,这回给的是馒头,每个人两个。打完饭,老头推着车,轰隆隆地又走向下一个监号去了。

这边镚子开始给盘坐在铺头上的人分菜,分到我时我才知道,原来这就是稍微带点酱油颜色的两大盆汤,里面飘着点白菜叶子。“吃吧,让你尝尝什么是咱们这看守所的‘铁掌水上漂’”,镚子冲我挤眉弄眼的说到。我扭头往旁边看去,有人已经快速地撕开方便面,让镚子用热汤浇在方便面上,然后快速地用另外一个小塑料盆盖住。原来这里没有热水,想吃方便面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泡开。镚子沿着大铺小铺之间狭窄的通道,反复走了两回,才把汤水和馒头分发完毕。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饲养场里的猪,镚子就是那个定时定点投喂我们的饲养员,按照配好的饲料配方投喂我们这些关在监号里的人。镚子分完菜和馒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吸溜吸溜地吃起来。一时间,只听到喝汤吃面的声音,大家都默默想着心事,吃着东西。镚子第一个吃完,又从里到外的收了一遍大家没有吃完的残羹剩饭、擦盆子剩的面巾纸,然后晃晃当当的走到卫生间,把两盆残羹剩饭倒进了蹲便里。也不知道他从哪掏出来一个雪碧的瓶子,边往便池里浇水,边库擦库擦地怼着蹲便口,一会工夫两盆垃圾就冲得干干净净。

这边早有两个值日生翻出抹布,一个从里到外反复擦了两遍的地,一个用干净的抹布把大铺小铺擦了个遍。进看守所的第一顿饭,我什么都没吃,我真的吃不下,原样打给我的,我原样就倒掉了。旁边有个小矮胖子隔着人对我说,“哥们,别上火,上火也没用,进来想出去就难了,早点适应这里的生活吧”。倒完垃圾回来的镚子没好气地对那小矮胖子说,“得了,地缸儿,可别在这装好人了,你那点心思谁还不知道啊,你快投监了,又想卖啥破烂给新来的吧,操,看不上你那损样!”地缸儿嘎巴嘎巴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镚子正色又对我说道“有些火别人替不了你,你就得自己上,你现在不吃也没什么,人饿个一顿二顿的饿不坏,后头你就知道了,该吃该喝你一顿也落不下喽!”我沉默地点点头。

这时候老冯把电视打开了,这里竟然还有电视,但是只有中央台,他把频道调到了中央一台,等着七点看新闻联播,这是每天晚上必须看的节目,大家必须用坐板的姿势看完新闻联播,然后等着警官来点号。我又胡思乱想了半个小时,快七点的时候,大家突然都盘腿坐好,坐成两三条直线,开始一起看起新闻联播来。新闻联播结束,老冯很快就关了电视,大家静静坐着等待点号。八点左右的时候,就听到外面走廊呼呼啦啦来了一队警官,能有四五个人的样子,到我们监号门口的时候,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413点号”。从我们监号里面想起了一个特别好听的男中音,大声地喊道“报告警官,413在押37人,大刑一人、病号一人,一切正常!”门口的警官们往里面看看情况,在登记本上做好登记,满意地向着下一个监号走去。我想看看是谁喊的话,但是没敢回头。等警官们的下楼脚步声远了,老冯喊了一嗓子“放铺!”就看到从铺上站起来六个人,开始把被垛上的被子逐条地拽下来,从铺头放到铺尾。一时间,满屋子都是棉絮、灰尘和多年不晾晒的棉花的味道,混合着汗水、体味和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味道。我抬眼望去,老冯早就把窗户打开了,但是没太大用处,估计得十几二十分钟这些灰尘和味道才能散一散。我也分到了属于我自己的被子和褥子,虽然很薄但是好在东北冬天的屋里暖气很充足,冷是肯定不冷的。整理好被子却没有枕头,我把保暖内衣脱下来卷成一坨,枕在头下面,拉起被子闭起眼,平复着我这一天混乱的心情。

这时候窸窸窣窣的有人上厕所的,有人小声交谈的,混着重新打开的电视声,屋子里开始嗡嗡声不断,还有两个穿着马甲站岗已经开始在狭窄的通道里一前一后地站着了。镚子和我说过10点30分才能关电视,这时候算是睡前放松的时间吧。我正懊悔我人生的时候,旁边的“大黄瓜”突然轻声轻语地在我耳边说道“睡着没,没睡聊聊天吧,打发打发时间”,我睁开眼睛看着他,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不知道是关的时间久了还是什么原因,他的脸色有点苍白,说话的中气也不是很足,轻声轻语的样子有点像个慈祥的老奶奶。“聊呗,你是咋进来的?”我也轻声地问出了我在看守所的第一个问题。“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喽”。大黄瓜开始轻声细语地讲出了他的故事。

为什么大家都管他叫大黄瓜呢?因为他进看守所就穿着绿色的马甲,严重的心脏病和糖尿病,让他没办法和我们一样坚持坐板,每天饭前都得打一遍胰岛素,每天吃两遍心脏病的药,他因为盗窃罪进来的,但是他不是小偷小摸,而是盗窃原油。这次是他第二次进来了,第一次被判了四年,这次不知道会被判几年。用他的话来说,自己算是老“劳改皮子”了。年轻的时候开过饭店、倒腾过二手车,后来觉得干这些来钱太慢,就开始在国家的石油管道上钻洞,在东北俗称“油耗子”。第一次蹲监狱,媳妇也和他离了,只有一个女儿跟着妈妈生活,娘俩的生活水平不错,这次进来只有八十多岁的老妈和姐姐管他,也有几个和他一起混的小兄弟帮他跑案子上的事,现在就等着开庭宣判了。我和他讲了我是怎么接触毒品的,怎么因为帮别人捎带毒品被定为贩毒的,也说了我进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他一听我的经历就来劲了,说有空你帮我看看我的起诉书,看看这次的事能判多久。我俩聊得正起劲呢,突然电视关了,我知道这是到点要睡觉了。我问大黄瓜“怎么不熄灯呢?”,他笑道“熄灯?我的兄弟,从现在开始一直到你服刑结束,永远也不会熄灯,看守所和监狱都是二十四小时的长明灯,想关灯睡觉,那就得等刑满释放那一天以后喽”。我问他“为什么这里的人马甲颜色都不一样呢?”他说道“蓝色的马甲就是普通犯人、黄色的就是二十年以上的重刑犯,这样的人身上多半是有人命的,最好少招惹;像我这样的绿色马甲就是病犯。咱们号里老冯是头板,就是犯人里管事的,他也是涉毒的;小石头,就是挨着老冯睡的那个高高帅帅的小伙,他是黄马甲,酒后开车撞死了好几个人,说是被判无期,他今年才二十七哟,白瞎了,案子已经上诉到省高院了,还不知道最后啥样呢;咱们这号和我以前犯事的时候不一样喽,以前都是没文化的多,现在咱们号大专本科的好几个,你还是个研究生,真真是拉高了咱们号的平均学历啊!”。我听他这么一说,脸一红,嗫哆着也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好半天才来了一句“学历高有啥用,犯事了该怎么办也得怎么办。”我看他眼皮直打架,知道他困了,我轻声地说道“睡吧!”他张嘴打着哈欠,把身体躺平了,不一会就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我睁着眼睛好久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着我的这点破事。想蒙头睡觉,又想到镚子和我说的不许蒙头睡觉的事,只好把我的胳膊放在眼睛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