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陵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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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济世堂。

我看着匾额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略略松了口气,有些支撑不住地向后倒了一步,结结实实靠在墙壁上。

还差一刻钟就到巳时,幸好赶上了。

雨已经停了,丝丝缕缕的湿冷气息却没有彻底消散,拼命往人每个毛孔里钻。可身体里又像有把火,烧得人昏昏沉沉。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像被锤打过,酸痛乏力。我咬了咬牙,靠着墙壁缓缓蹲下。

不枉费我昨夜特意淋的雨,又穿着湿衣服蹦跶了半宿,甚至冒险用了点药,效果属实有些超出预期。

出宫无非两个步骤,推掉差事,拿到出宫令牌。后者好说,小卓子每月都得出宫采买,他有令牌,我略费口舌就搞得定;前者却有些麻烦,身为太医院的宫人,装病自然行不通,只有真病,才能光明正大地休个假。

我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强打起精神观察周边的情况。匾额很新,门扉大开,即使只从门外观察,也看得出馆内亮堂整洁。看上去是新开张,问诊的人却称得上络绎不绝,且来的病人竟大多是平民,衣着朴素。

也就是说医馆的规格不小,口碑很好,要价又不会太高。

“……真是多亏了魏大夫,才吃两天药就见效了……”走出医馆的病人面带喜色地谈论着。

魏大夫?是顾靖言说的那位门客?

我心中微动。之前听阿爹讲,他年轻时在都城,曾拜师一位叫魏渊的医士学习,说是个医术高超的怪老头。都在都城,又都姓魏,还都精于医术,莫非是同一个人?

可在我年幼时,阿爹就打听到,那位魏老先生已经归隐。难道被太子请出了山?

不过真请出山倒也不稀奇。我想了想,脑海里浮现出顾靖言总是带着从容温和的神情的脸,还有昨天晚上的情景,雪莲花种这种稀罕物都说寻就寻来了,换我我也愿意当这个门客。

我头昏沉得厉害,有些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干脆直接坐到了地上,抱着膝盖,埋头闭上眼睛,准备休息片刻。

“哎,哎!小姑娘?”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怎么了这是?”

我瞬间清醒,猛然意识到自己竟差点睡过去。抬起沉重的脑袋,只见一位鹤发老人正站在我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留着山羊胡,虽是鹤须鹤发,却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看得出身子骨十分硬朗,身上还带着隐隐约约的药香。

我赶忙起身,稳住身形,拱手行礼:“老先生好。请问您是济世堂的大夫吗?”

“那不然呢?”他负手而立,斜睨了我一眼,“老夫看着像病人?”

怪老头。

我在心里迅速打了个标签,面上却只礼貌地笑笑:“老先生见谅。晚辈听闻,济世堂每日巳时都有一位医术高超的魏大夫坐诊,想必就是您了。”

跟顾靖言聊了那么久,别的不敢说,恭敬有礼的说话方式我至少学个七七八八。

老先生捋了捋胡须,并不否认,似是对我的话还算受用:“来看病?”

“不,来找您。”我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受太子殿下所托,专程来找您。”

“太子殿下?”他登时变了脸色,明亮的眼睛像鹰一般锐利地瞪着我,一只手迅速抓住我的手腕,手劲大得我微微吃痛,“你什么意思?”

这可能是太子府统一培训技能。

我忍住挣脱的冲动,神色不动,带着对雪莲花的一丝期待试探着问道:“太子殿下托我代为问候,他替您寻到的两粒雪莲花种,可有顺利发芽?”

希望顾靖言的主意管用。我答应了小卓子午膳前还他令牌,还真没时间多纠缠。

抓住我手腕的那只手顿时一僵。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找到什么破绽。我并不躲避,只直直迎上他的目光,坦然接受审视。

终于,老先生的手缓缓松开。他转身,径直朝医馆不远处的偏僻小巷走去。我立刻跟上,拐了个弯才发现,这竟是处死胡同,胡同底直连医馆的后门。

好奇怪的设计。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不动声色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他站定,目光再一次牢牢钉在我身上,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殿下现在在哪里?可还安好?”

“老先生放心,殿下目前安好。但必须尽快救他,最好今晚就行动。”我正色道。依顾靖言的伤势,若不吃不喝,无人干预,挺过三天已是极限。也就是说,从明天开始,皇后随时都有可能派人来替他收尸。

我掏出怀里叠得整齐的衣角递给魏老先生:“这是殿下托我交给先生的亲笔,先生读过就明白了。”

他立刻上前,接过衣角细细摩挲了几下,而后迫不及待地展开阅读。

“……这确实是殿下的笔迹。”老先生翻来覆去检查了三四遍,良久才再次开口,声音微微颤抖,“这……也确实是殿下失踪时所穿的衣服。”

他收好信,闭了闭眼平复心绪,紧接着探究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信中救了殿下的就是你?你又是什么人?”

“晚辈是太医院的宫人,”我礼貌地笑笑,犹豫一瞬,还是忍不住问道,“晚辈沈乐瑶,不知……可否请教一下先生的名讳?”

“太医院?”他微微抬头,眼神流露出一丝不屑,言语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底气与傲骨,“老夫魏渊,一介民间医士罢了。”

嘴上这么说,语气却分明瞧不上太医院,难怪阿爹说他是怪老头。

“果真是您。”我有些惊喜,后退一步,毕恭毕敬地再次拱手行礼,“我替家父,再拜先生。”

“沈……”他沉吟一声,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瞪大眼睛,“你爹是……沈修平?”

“正是。”我心里蓦地一暖。

阿爹啊,你总是念叨的怪老头一下就想起你了。

“快起来!”魏渊急急地扶起我,眼神中竟多了几分亲切,“那臭小子……我是说,你爹他也来都城了?那你怎么会进宫去太医院?他又在哪里?这小兔崽子……竟敢不来拜我!”

“阿爹他……”一连串问题砸过来,我心中一紧,突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干脆搬出万能借口,“晚辈必须赶在午膳前回宫,今天恐怕来不及跟您解释了,日后有机会,再代他给您赔罪?”

“对,正事要紧……”他收回手,低头轻声念叨了句,又突然抬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你们二人……一切都好吧?”

我们二人?是我和顾靖言?还是……我和阿爹?

“……嗯。”发热的脑袋里像是一团浆糊,我干脆放弃思考,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好在他没有深究,只丢下一句“你在此等我片刻”,就转身从后门进了医馆。

我见他背影消失,这才敢彻底放松,脱力地靠住墙面。一擦额头的汗,只觉得温度简直跟顾靖言那天有得一拼,就连呼吸都是灼热的。

想想一会儿还要徒步走回太医院,我就忍不住苦笑。

不多时,魏渊便再次走出医馆。我赶忙撑着墙重新站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向他。

他走到我身前,一把将手里的药包塞到我怀里,声音中带着一贯的傲气:“一天两副,两天就好,保管比太医院那些老东西开的管用。”

我下意识抱住怀里的药,不知是不是因为生病,思维一时迟滞,愣了两秒才有些窘迫地开口:“晚辈……晚辈没有带钱……”

“快走快走!”怪老头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老夫每天义诊都看那么多人,能收你的钱?”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医馆走去。

义诊啊。

我抱紧怀里的药,有些怔怔地站在原地,今天经历的情景不禁在脑海里一幕幕闪回。

医馆前相扶而出的病人,魏渊身上的药香,他捧着衣角时微微颤抖的声音,和最后问我时眼睛里的隐隐希冀。

我走出小巷,再次路过医馆正门。天气已然放晴,阳光穿透云层洒下,落在匾额上,金色的大字光芒闪动,令人有些眩目。匾额上的字体并不常见,应是特意请人题的,张狂不羁,骨力遒劲,一气呵成,充满生命力。

济世堂。

悬壶济世,妙手仁心。

我好像隐约猜出题字之人了。

我抬起手,面向医馆,俯首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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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拎着药包慢慢往回宫的方向走去。

要先穿过西市。临近正午,都城的集市正热闹,到处都是美食的香气、精神十足的吆喝声、和步履匆匆的行人。我有些恍惚,突然想起初到都城那日,西市也是这般热闹。明明还有两天才到上元节,天上还飘着小雪,依旧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再往前走就是锦色坊。店面不大,染色的技术却是一流。也是在初到那日,我趁阿爹上街当他的“游医”,独自溜出门,逛遍半个西市,最后在这家店一眼挑中那件月白色的披风。

布坊的小伙计正站在门口,一边打扫收拾一边打量路上的行人。与我的目光一对上,他立刻扬起一副热情的笑容,似是下一秒就要跑过来迎我进店瞧瞧。我微笑回应,转过头,没有停留。

接下来就到西市的边界。集市的喧闹声逐渐平息,行人也越来越少,如意客栈就挑在这么个地方。出门就有得逛,又不会太吵闹。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客栈。

木质的招牌略显陈旧,客栈一楼小小的厅堂简单摆了几张矮桌,坐着几个喝茶的客人。稍微看得远些,就能看到一楼厢房的房门。我还隐约记得起厢房内的布局,也跟这客栈一样,略显陈旧,简单,但干净。

那天我带着披风累但兴奋地跑回客栈,似乎也是在这个地方停下脚步的。当时阿爹竟然已经从集市上回来了,正站在客栈里跟一个陌生人讲话。阿爹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我,没有停留,只是很自然地换了个站姿,把右手背到身后。

我们约定过一些特殊的手势,用来对付不方便开口的情况。他制定时我还笑他是话本子看太多,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我彼时心下一沉,当即装作不经意路过他们身后,瞟了眼阿爹背着的手——

不要靠近。

他的手势是让我不要靠近。

“嗒。”

眼角突然一凉。我回过神,下意识抬手摸了摸。

似乎是树叶上吹落的雨水。滴在微微发烫的皮肤上,激得人打了个冷颤。

我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前路。平坦宽阔的青石板街晒了半个上午,已经开始露出小块斑驳干燥的地面。不像雁安,每次雨后都潮得让人感觉要长蘑菇。也只有这种时候,阿爹才会嘟嘟囔囔念叨几句雁安的不好。

突然有些想念雁安湿漉漉的天气。

我垂下眼眸,青石板路的砖缝在视线中微微模糊。

我继续挪动脚步,走过客栈,一路往都城中心走去。穿过两道街,就看到了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石狮子对面是醉月轩,都城最好的酒楼;身后则是厚重的红木大门,和肃穆沉稳的青砖墙面。

这里是县衙。

我是第二日正午前后到衙门的。阿爹彻夜未归,我人生地不熟,脑子里除了报官想不出第二个办法。于是退了客栈,另找地方存了行李,一路小跑赶过来,却发现衙门前围了好几圈人。有人好奇地朝圈里探头,然后惊恐地被吓退;有人捂着嘴一脸恶心地快步离开;还有人脸上写着害怕,却仍想凑热闹,拉着身边人交头接耳。

我闭上眼睛,忍不住又一次想起奋力挤进人群后看到的场景。

那是一具残缺的尸首,正被摆在两具石狮中间。尸首的腿自膝盖以下都没有了,血肉模糊的伤口处皮肉卷曲,是活着时受伤才会有的痕迹。

再往上,是破破烂烂的衣衫,和鲜血淋漓的道道伤痕。

再往上,他的右手放在胸前,似乎做了个特别的手势。尸首已经开始僵直,看上去就好像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这个动作。

再往上,是一张因痛苦而扭曲、灰败发青的、我无比熟悉的面孔。

我当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捂着嘴退出人群,趴在一旁干呕到眼前发黑。

围观的几个好心人面带担忧地凑过来,有人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衙门口一脸横肉的官差也凑过来,目光紧紧钉在我身上:“哎!怎么了这是?”

我强撑着站起身,大口大口喘着气,胡乱抹了把刺激出来的眼泪,摆着手说:“太……太吓人了。”

“就是,大过年搞这么一出,真是晦气……”有人愤愤不平地附和我,立刻收到官差一记凶狠的眼刀,登时噤了声。

我拼命压着恶心,声音颤抖地问:“这是怎么了?”

“外乡人,跑到城外南山上被狼咬死了。县令大人说了,让大家来认认尸,顺便也作个告警,没事别往南山去,”官差一口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完,一脸审视地看着我,朝人群围着的地方扬了扬下巴,“认识?”

我又一阵反胃,眼睛里全是泪花,什么也看不清,只捂着嘴摇了摇头。

不要靠近。

他的手势是让我不要靠近。

“哦哟哪有这样让人认领尸首的,”一个大娘见官差走了,又开始碎碎叨叨地说起来,“保不齐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我有些恍惚,感觉耳畔的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只死死咬着牙,拼命咽下涌到喉头的哽咽,下意识环视四周,看热闹的人群,衙门口的官差,路过的行人,以及身后气派的酒楼,最后视线猛然定格在酒楼二楼的一处雅间。

雅间之外,精致的木质走廊之上,赫然站着一个挺拔魁梧的男人。他一只手扶在腰间的佩刀上,另一只手垂在身侧,站得板正,正观察着衙门前聚集的人群。

是带走阿爹的那个人。

他似是有所察觉,头开始朝我的位置转动,我即刻收回视线,躲过了目光接触。

身边围着的几个好心人还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我深吸了口气,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那边……二楼是什么人?看上去好不一般。”

“哪儿呢?”几个人一起好奇地朝身后楼上看去,我混在人群里,也跟着一起抬头。楼上的人目光一凛,带着几分威胁扫视过我们。

“别看了别看了,”其中一个人立刻低头,有些急切地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这可是管禁军那位……”

“这你都认识?”被他拉扯的人也立刻低头,语气震惊。

“去年灯会不是搞了个什么君民同乐吗?当时皇上身边一排带刀的,他就是老大。”他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地分享情报,“搞不好又是陪宫里哪位出来的。”

几个人顿时噤声,各自散去。

“宫里……”我不自觉低声默念,克制着再次抬头的冲动,慢慢挪到一个不那么容易被楼上人捕捉到的角度,然后才悄悄看过去。

那个禁军的身旁是雅间临街的窗户。窗户外拉着一层白色的轻纱,严严实实遮住了屋内的景象。

凛冽的寒风吹过,纱帐轻巧地飘起一瞬,转眼又落下。我一错不错地盯着那扇窗,在那转瞬即逝的缝隙间,清晰地看到一抹刺眼的红色,和一双冷冰冰的凤眸。

那是一只搭在窗沿处的纤纤玉手。洁白柔嫩的指尖,染着鲜血般艳丽的丹蔻。凤眸轻飘飘地落在衙门外的喧闹人群上,不带一丝温度,就像在看一群蝼蚁。

我缓缓睁开眼睛,视线上移,定格在那处雅间。白色的轻纱静静地罩着,除过纱帐后少了的那抹身影,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去济世堂时,我走了另一条路,所以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里。

我迈开脚步,径直走过醉月轩与石狮子,鞋子踩过浅浅的水洼,发出清脆的踏水声。

最迟不用一刻钟,沿着这条路就能走到宫门。

最迟过了午膳,魏渊应该就会把顾靖言的亲笔交到信任的人手上。

最迟不过今晚,想救顾靖言的人就能有所行动。

蝼蚁又如何?

蝼蚁自能有蝼蚁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