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树儿
陈泽田干脆在孤儿院附近的小旅馆开了个房间,然而明明很困很疲惫,躺下好一会儿又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就那么眼睁睁地盯着天花板。
隔壁床的任俊显然也毫无睡意,扯开脏兮兮的窗帘往外头看了一眼:“天儿还早着呢,我俩不会就这么干等着吧。”
陈泽田看了看腕表:“马上两点了,要不我们下楼找些吃的?”
任俊摇头,这大热的天儿,他倒宁愿躲在房间里头。
见对方没什么胃口,陈泽田索性自己一个人出了门。
旅馆旁边开着一家小排档,早已过了吃饭的点儿,店里头一个客人也没有,陈泽田径直进了门,见老板正躺在一张老旧的藤椅里午睡,转了身正要走,便见一个女人从外头进了来。
“我说老头子,你倒真会躲清闲,门口那么多桌子板凳儿也不晓得往里收一收,都是木头做的,给这毒辣的日头一晒,赶明儿就要散架没得用了。”
老板一个机灵从藤椅里惊醒,一见女人进来,赶紧起身去接她手里的小板凳。
两人拾掇了一会儿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个人,女人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脸上堆满了笑意迎上来:“哎呦不好意思了,刚才只顾着忙没注意。”
陈泽田也晓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摆手表示没在意:“我也是刚到这边错过了饭点儿,不晓得你们这儿还有什么吃的吗?”
女人长相粗鄙了些,倒惯会做生意,赶紧将陈泽田迎进了里屋又打开了空调。
“我们这儿很少有外人来,都邻里乡亲的,也就只会些个家常菜,您看看您想吃点什么?”
说着递来一张塑料压封的菜单。
陈泽田瞥了一眼随意点了几个小菜,女人又问要不要来瓶酒,陈泽田倒真想来上几杯,想着晚上还有大事也只好摇摇头。
不一会儿就上来两个菜,陈泽田尝了一口,味道确实还不错。
老板这会儿也已经醒过身来,摇着一把蒲扇进来纳凉,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陈泽田说着话,没一会儿两人便熟稔了些。
“大哥这里生意应该还挺好的吧,我看这一片儿也就你们一家饭店还开着。”
“嗨,有什么好不好的?混口饭吃而已,好在这房子是自家的,没什么本钱,院子里再种种菜养养鸡,这日子倒也过得去。”
“那大哥是本地人?”
“可不是嘛,土生土长的,这辈子也没去过几个远点儿的地方,孩子们也都大了成家立业了,我就跟孩儿他娘守在这里一辈子得了。”
一辈子呐,多奢侈的词汇。
陈泽田的笔下写过太多“一辈子”,然而到了他这里,却似乎永远也不可能。
一想到这儿就又想起周丹,想起一声声喊着“爸爸”的女儿,伸手抹了把脸,无奈又羡慕地笑了笑。
“挺好的,越是简单就越是难得到,总见很多人埋怨自己时运不济,其实不过都是内心的纠葛与不满足。”
“哎呦,您是文化人,这些个文绉绉地我个粗人也听不懂,我只想着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这就足够了。”
是呀,健康平安呀,这也正是他如今最最想要的简单呐。
“既然大哥是本地人,那应该听说过孤儿院的事情吧?”
老板喝了口冰水,在嘴里“咕嘟咕嘟”漱了漱又咽下去:“那家孤儿院呐,当然听说过喽,不过中间停办了好些年,也就最近几年吧,又重新开起来的。”
“停办?好好儿的为什么要停办呢?”
“出了人命官司了可不得停办嘛,当年那件案子可是惊动了不少人,听说那时候死了一个孩子,还丢了一个,到现在这案子还没破呢。”
“两个孩子?怎么回事?”
老板似乎兴趣不大,摇着头又打了个哈欠:“具体情况我就不知道了,这案子当年传得沸沸扬扬,连个囫囵尸体到现在也没找到,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上头为了平息舆论,这才停办了孤儿院。”
陈泽田也没什么心思吃饭了,没精打采地回到了房间将老板说的事情跟任俊说了一遍。
任俊拧着眉头从床上翻身起来:“看来这孤儿院还真是不简单,你确定要趟这趟浑水?”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由不得我们放任不管了,我一定要找到树儿,一定要找到张静茹。”
夏夜来得稍晚,这都过了七点天色才暗下来,两人泡了碗方便面胡乱对付了一口,一直枯坐到了十点才一前一后出了门。
孤儿院管理严苛,九点半就统一熄灯了,所以当陈泽田跟任俊两人蹑手蹑脚潜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费什么劲儿,两人躲在墙角商量了一会儿,正打算去孩子们睡觉的房间寻找的时候,突然听见个笑声传过来。
“嘻嘻。”
笑声稚嫩,一听就是小孩子的。
“谁?谁在那儿?”
“嘻嘻,嘻嘻嘻。”
“到底是什么人?”陈泽田立马警觉,朝墙根的灌木丛靠过去,抬手用力将茂盛的枝叶拨开,却连个鬼影子也没见。
“这儿哪有人,你莫不是眼睛看花了吧。”
“不,不可能,我真的听见有人在这儿的,还是个孩子。”
任俊不以为然,四下打量一番:“这里是院长住的小楼,就算真有孩子,这么晚了不该在西边儿楼里睡觉吗?怎么会到这儿来。”
“是啊是啊,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来这儿做什么呢?”陈泽田脑子里一片混乱,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突然又传来一阵呜呜咽咽地哭声,这回就连任俊也一并听地真切,两人贴在墙壁上听了一会儿,确定声音就是从这楼里发出来的,相互一点头,决定就从院长这座小楼开始寻起。
楼道里静悄悄的半点动静也没有,任俊胆子大,举着手机打开电筒一直走在前面,陈泽田却惴惴不安,自从昨天来这孤儿院,他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觉得这地方他曾经来过。
就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就像喉咙里堵了个什么,咽不下却也吐不出。
这地方白天来的时候倒觉得稀松平常,这大半夜的进来,却又是另一种滋味。
“他娘的,这地儿也太邪门了。”任俊一擦脑门儿上的汗珠子。
“是听邪门儿的,总觉得有人正盯着我们一样。”
这地方白天来的时候倒觉得稀松平常,这大半夜的进来,却又是另一种滋味。
任俊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你这么一说还真就是这种感觉,你看这走廊两边的画像,你看他们的眼睛,像不像是在审视经过的人?”
陈泽田朝左手边的一幅画像瞧去,只觉着眼熟地很,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
“别疑神疑鬼了,难不成这画像还能成精不成?”
陈泽田心下不安,
“前面没路了。”
陈泽田摇头醒了醒神,越过任俊的肩膀,见前面果然只有一堵大白墙,眼见着就是没路了。
“可是我明明听见那声音就是从这个方向传过来的,你是不是也听见了?”
任俊点头:“我确实也听见了,可是眼下确实也没路了。”
“会不会在楼上?”
“不会”,任俊又摇头,“这声音分明就是这个方向,如果是楼上,音色听起来会比较空旷,可是你听……”
小男孩儿呜咽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悲恸、压抑,令人浑身汗毛倒数,又心生怜悯。
“你说得对,可是如果不是在楼上,那,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任俊立马会意,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脚底,光洁的地砖反着手电的光波,二人一块一块地砖敲过去,不多时竟当真发现了端倪。
“这儿,这块地砖是空的。”任俊压低了声音喊了一声。
陈泽田赶来拿手关节敲了几声,的确是呈空鼓的情况。
“这里果然有地下室,来,搭把手。”
任俊将手机咬在嘴里,顺着地砖的缝隙果然找到了切入点,指甲缝扣着地砖微微鼓出来的边缘,两人一合力,总算将那块地砖给掀开来。
“这儿有架梯子,我先下。”
陈泽田一把拉住了任俊的手腕,想说什么,终究也只说了句“小心”。
不锈钢焊接的梯子并没有很高,整个地下室也不是很大,任俊脚尖着地,先四周观察了一番,才在梯子上敲了两声示意陈泽田下来。
陈泽田刚下到地面便迫不及待也打开了手电筒,眼看着四周空空如也,不免有些个失望。
“怎么可能,不会的,不可能的。”
任俊这会儿倒冷静,举着手机一直盯着一处隐秘的角落,见陈泽田方寸已乱,连忙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你看那儿,是不是有个洞。”
洞?
陈泽田顺着任俊手指的方向,果然在水泥墙的墙角处发现一个地洞,水泥的颜色较深,加上地下室阴暗潮湿,若不是观察足够仔细,还真就发现不了这么个小小的地洞呢。
“救,救我,救救,救救我。”
抽泣的声音果然就是从这地洞里传来的,断断续续,令人好不揪心。
“这洞口这么小,你跟我两个人怕是都进不去吧。”
陈泽田收起手机试了试,洞口逼仄狭窄,整个身子只下去了一半,就卡在了屁股那儿半点也下不去了。
“这地洞显然就是给孩子设计的,也不晓得这孤儿院里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陈泽田嘟囔了两句,拿过任俊手里的手电往洞内一送:“树儿?树儿是你吗?”
“呜呜,呜呜呜,放我出去,我,我要出去。”
“是不是你?是你吗树儿?”
“是,我,我是树儿,我,我要出去,我害怕……”
“别怕别怕,叔叔这就接你出来,你别怕。”
……
陈泽田就这么趴在狭小的洞口,费了好一会儿才总算给树儿哄安静下来,任俊也不晓得从哪里找来的半捆麻绳,陈泽田理出一端,小心翼翼打了个活扣往地洞里丢下去。
“树儿乖,你将这绳子套在腰上,叔叔这就拉你上来。”
小家伙止住了哭,从那地洞的深处爬了出来,恰好蹲在了陈泽田手电所笼住的光圈内,猛一抬头,一双惨白的小脸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撞进了陈泽田的眼底去。
陈泽田原本见树儿安然无恙,正自松了一口气,不想突然迎上了一双乌黑又幽怨恶毒的眼神,耳边更是响起一声声尖锐刺耳的话:“为什么,为什么要抛弃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哈哈哈,不要我,为什么又回来找我?呜呜呜。”
时而凄厉时而尖酸,听得陈泽田头皮发麻,手上一松,树儿与那绳子同时往洞内急坠而去,任俊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飞速下落的麻绳,好在树儿人小也瘦,这才堪堪止住了下坠之势。
将孩子顺利拉上来,任俊才边喘气儿边回头问:“陈泽田,你怎么了?你有没有事?”
陈泽田摇头,见树儿好端端地就在眼前,只觉得刚才的所见所闻是一场幻觉,然而那画面又是那么真实,真实到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这一切都是不是一场梦境。
“我,我没事,可能是,是这几天没睡好,累着了。”
说着上前,将树儿身上检查了一番,好在没什么外伤,只是受了些惊吓,此时正戒备地盯着眼前的陌生人。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陈泽田一时不晓得该怎么回,愣了十几秒,“我们,我们是你妈妈的朋友,我们是来接你回家的。”
“妈妈?朋友?回家?”
“对——”
“可是院长说,这里的孩子都没有妈妈,都没有家,所以我们要听他的话,谁要是不听话,就要被关在小黑洞洞里。”说着看了眼身后的地洞,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下意识往陈泽田的身后缩了缩。
“不怕不怕,树儿不怕,以后谁也不能再把你关进黑洞里了,以后你就跟着叔叔,好不好?”
小家伙忽闪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那眼睛里清澈地似乎装着一池清水。
等三人从地下室出来才发现大门已经反锁了,正装备另找出路,就听不远处的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又听一人说:“刚才我明明在监控里看见有人闯进来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呢?”
另一人沉吟了一会儿,在地下室入口蹲下来检查了一番。
先前那人面色一冷,结结巴巴地问:“他们,他们不会进去了吧,难,难怪找不到人。”
“要,要不要我带人下去看看?”
“不用了,他们已经不在地下室了。”说话的人正是李院长。
只见那李院长回身打探了几眼,才叹了一口气:“去多喊几个人来,一定要把人给找出来,别闹出什么事来。”
……
陈泽田与任俊三人躲在拐角,将这一番动静看了个真切,听他们要增派人手,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怎么办?我们这可算是非法入侵,是要判刑的。”任俊做过警察,对这些事情多少还算了解一些。
陈泽田也不傻,自然晓得这其中的厉害,将树儿紧紧抱在怀里,往楼梯的方向一努嘴:“上楼,再想其他办法。”
这幢小楼不大,却也有四层楼高,三人一鼓作气一直爬上了天台。
树儿紧紧搂着陈泽田的脖子,依偎在他的耳边问:“我们会被院长他们找到吗?”
“不会的,叔叔可会玩捉迷藏的游戏呢。”
“我们院长可凶了,如果被他抓到的话,一定会把你也关起来的。”
“叔叔不怕,叔叔也一定会保护树儿的。”
感受着小小的手紧抓着自己的衣领,感受着小小的身体贴紧自己胸膛的温度,陈泽田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就好像他再一次抱着甜甜,就跟以往抱着女儿的时候一样。
夜间的天台燥热难当,然而上来了才发现根本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正当两人商议原路返回,一群三五个人已经从安全通道堵了上来。
“陈先生,你大半夜偷偷跑进我们孤儿院究竟有什么目的?”李院长已经先跑了上来。
陈泽田没想到这些人来得这么快,将树儿转手交给了任俊,笑着回话说:“我要是不来这一趟,又怎么能发现李院长你的秘密呢?”
“秘密?我能有什么秘密?”
“李院长当真还要跟我装傻充愣?当真要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说出来?”
李院长面色一沉,嘴角也一勾:“我李东来行的正站得直,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不仅允许私自闯进我们孤儿院意图不轨,再这么执迷不悟的话,我可要报警了。”
“报啊,你报警啊,我倒要看看警察来了,你要怎么解释你的那座地下室。”
“你——”李院长顿时语塞。
“那不过就是个储藏室,你不要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哦?果真就是个地下室?那这孩子又该怎么解释呢?他可是我刚从你的地下室里救出来的呢。”
李院长一脸懵,朝陈泽田的身后看了看,轻笑着摇摇头,转身与赶来的助理吩咐了几句,才笑着问陈泽田:“如果我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孩子,如果我说这一切都只是呢的臆想跟幻觉,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