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纸装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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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在莫惊春看来,无法阻止的消逝趋势,那便让它消逝好了。但杨士德似乎有不同的看法。

“其实我还是希望在死前,能再收个把徒弟,把我的手艺传下去的。”杨士德说,“我知道的壮锦的纹样千万种,要是我能教出一个好徒弟,他以后能把所有纹样画出来,集结成册,传给后人,那我真是死也瞑目了。”

乔芒果低头想了一下,突然兴奋抬头。

“杨阿爷!这好办啊!我可以帮你把你织过的壮锦拍下来,再把你织锦的过程给拍下来!万一碰到对这些记录感兴趣的人,来找你拜师呢?!”

杨士德问:“我织出来的好多图案都已经卖了送了捏?还有好多没织出来的图案呢。”

乔芒果抓起平板电脑,毫不气馁,“那我们可以先画下来啊。您快跟我讲讲,壮锦到底特别在哪儿?它的图案又有什么含义啊?我看您袖子上这个就挺特别的,是鸟吗?鸟又是什么意思?”

“这其实是公鸡。”杨士德抚平袖口的纹样,好让乔芒果用手机拍得仔细一些,“鸡嘛,家家户户都养的,在我们壮族人眼里就是勤劳的象征,也有吉祥的意思。你看这一圈纹样,就代表着太阳,这一小副图就是太阳升起的时候,公鸡打鸣,就是新一天的开始。我领子上这个,就是葫芦纹,葫芦葫芦,福禄福禄。……”

有人对壮锦感兴趣,杨士德很高兴,讲起壮锦的纹样来滔滔不绝,恨不能倾囊相授。尤其看到莫星河虽然不说话,但也认认真真听他讲,随着他的手指仔仔细细去看每一个纹样里的元素的时候,杨士德更是感慨。

“这小老哥得分窝!我小时候也像他这样,我阿妈讲的时候,我比他听得还认真。”

杨士德摸摸莫星河的脑袋,十分爱怜。

听了大半夜壮锦知识,正在退烧中的莫星河一点儿都不困,还兴致勃勃拿乔芒果的平板,在上头写写画画。

莫惊春几人一开始还不知道他在那儿埋头画什么,等莫星河一双眼亮晶晶地把平板电脑举高到他们眼前,几人才惊讶发现,莫星河竟然把杨士德之前说的一些纹样都画了下来。虽然线条和颜色在杨士德看来有些出入,但杨士德觉得已经很了不起了!

“呀!这小老哥啊!”杨士德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感叹,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这小老哥啊”,后头的省略是岭南方言惯用语,多是表达内心的喟叹。

杨士德问乔芒果,知不知道永宁县的圩日。

乔芒果像求表扬的学生,兴奋举手作答:“我知道,圩日就是赶集嘛,也叫街日。永宁县都是三天一街,隔三天就是一个街日,昨天才是老蒲镇的街日呢。”随后又有点儿不好意思,“镇里和村里的都趁着街日在农贸市场和和平市场附近摆摊,卖乡下的土货什么的,我就是昨天贪嘴,吃得又多又杂,今天才中招的。”

杨士德笑着安慰她,抚了抚莫星河的脑袋,惆怅说起他童年的街日:“我老豆很早就不在了,家里面全靠我阿妈织锦养活。每个月底最后一个街日,我阿妈就挑着扁担挂着两个筐,这个筐里装着我,那个筐里装着这个月治好的锦,走到县里来坐车,拿去省城里卖。”

当时县里的公交没有通到村里,杨士德的母亲只能早早出门,把还在梦乡里的杨士德装在扁担那头的大竹筐里,步行到县上,再搭最早的一班车去省城。

“我阿妈是村里最好看的妹丁,她的手很巧,我们家里所有人的衣服,都是她做的。壮家的姑娘穿的那种壮衣,袖口啊领口啊,还有裙边,有条件的都绣上好看的壮锦。我妈衣服上织带的花样啊,复杂又好看,别人都做不出来的。”杨士德沉进回忆里,一双眼也像莫星河的一样,有星星碎碎的光。那是孩童独有的最为纯粹的单纯,是一个孩子对母亲最深的思念。

“我还记得,那时候天还没亮呢,天上挂着一轮好大的月亮。我阿妈挑着扁担走在田里面,两旁的稻谷啊长得好高好密,田里面的麻拐就在稻草丛里面叫。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阿妈害怕,为了壮胆,就唱山歌。”

田里的麻拐,麻拐澄黄的眼睛,莫惊春恍恍惚惚,想起自己小时候,大哥莫惊冬带着他,为了他们的母亲,在夜半的田里捉麻拐的时候。那时候天上的月亮,也是一轮硕大的圆。

恍恍惚惚之间,莫惊春似乎又回到那天夜里的稻田。稻子高高,齐平他的眼睛,大哥弯着腰,带着他在稻田的水里摸索,麻拐在稻杆之间跃来跃去,远处有人唱着山歌靠近,麻拐也往山歌来处跳去。然后莫惊春就看见了,从稻丛的缝隙之中,挑着扁担唱着山歌,匆匆走过的女人。两条粗黑的麻花辫落在身前,深蓝的土布衣裙镶嵌着发光的织带。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小的孩子,揉着眼睛从她扁担前的竹筐探出头来,和稻丛里的莫惊春对上了眼。

月光沉静如水。

这一夜的月光里,有他们的母亲。

“往后八十年啊,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月亮了。”杨士德眼睛微微湿润,“我阿妈为我们家操劳一辈子,到死的时候连个照片都没得拍过,遗像都没有。唉……”

莫惊春想起自己的母亲,虽然不可比,但她遗像上的容貌年轻,和他大哥莫惊冬的遗像一样,想起来难免又是痛心。

“杨阿爷,您阿妈长什么样子,您还记得吗?”

莫惊春从莫星河手里拿过平板和笔,新建了一个草稿。

杨士德猜到了他的意图,双目一亮,“记得!当然记得!十里八村没有比她更好看的妹丁了。”

只是杨士德把自己母亲的相貌特征都说了,莫惊春又在他的描述中修修改改,把她画出来,杨士德一时觉得十分像,一时又觉得差那么点儿意思。有点绘画基础的乔芒果也来帮忙,却越帮越忙,杨士德最后连十分像的那“一时”之感,都没有了。

“其实这已经很像了,但是可能……”杨士德翻到莫惊春最开始的那版,欲言又止,似乎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几人都低头看着平板上那巧笑倩兮的女人,微微发愁。

乔芒果背后有阴影袭来,投在杨士德手里拿着的平板上。

“可能就是不够立体了喂!”

突然的出声,不属于他们这相处了一夜的一老两大一小,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乔芒果都尖叫起来,转身看到提着几盒打包榨粉的莫问枕,正想呛他,又想起自己乃是不能让他看到这惨状,免得又“捏捏捏我说什么了”地笑她的。但是想躲都已经来不及。

莫问枕熟练拉起杨士德病床尾的桌板,拉到几人之间,再把榨粉分开放在几人面前。一人一份,独独没有乔芒果的。

“阿伯,你想有个很像的阿妈,很好办啊。捏~这个后生仔很会做纸人的,他做的纸人比活人还像活人,你再跟他仔细说,他保证能做一个一比一还原的纸人给你。”莫问枕说。

莫惊春斥他,“乱来!纸人是烧来用的,又不是什么工艺纪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