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此事怕是难成
巳正时分,一辆驷马辒辌车缓缓驶出宫门。
来到安门大街上,随行数百甲士立即将这辒辌车团团围护起来。
街上百姓亦纷纷避让,无人敢于靠近,连站在路边观望之人亦无。
车中,王允与王盖对坐。
“父亲今日之手段,实令儿佩服,这衮衮诸公,尽入父亲毂中。”王盖拍着大腿朗声笑道,看着王允的目光满是崇拜。
“呵呵。”王允连连抚须,轻笑不断,似很是受用。
这时,王盖又有些迟疑,道:“只是,父亲,这朝中如此多朝臣为那蔡伯喈求情,父亲若硬是要治其罪,恐会惹得朝野非议。”
“父亲当三思而决。”
王允闻言,笑脸一凝,眸间浮现犹豫之色。
今日这出戏,他已策划多日,为的便是借蔡邕来作伐,试探朝中众臣。
这仅是他谋局当中的第一步。
为此,他不惜冒着僭越获罪之险,于家宴上直接将蔡邕下狱廷尉,授人以柄。
今日朝会之上,杨彪之弹劾,在他意料当中。
然而朝会上近八成朝臣为蔡邕求情,却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就连一向与他交好,共谋诛董卓的士孙瑞与马日磾,亦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是以,现下要不要杀蔡邕,他亦有些迟徊不决。
不杀,他后续所谋之事定然难成。
若杀,天下士人必因蔡邕这通儒之死而怨愤滔天。
他王允必遭天下士人非议,声名定会受到极大影响,亦会与朝中众臣离心离德。
如此,于当下时局大不利。
这可当真是‘鱼与熊掌,难以兼得’。
“罢了,再等等看吧。”良久,王允叹了一声,于心下暗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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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县,贾诩营帐。
此时营帐大门白色帷幔已放下,门口立着两名魁梧甲士,虎视眈眈。
帐中,贾诩站于一副司隶舆图前,那双又长又粗的浓眉紧蹙。
他握在手中的半面扇无意识缓缓地摇着,却驱不走炎炎酷暑。
他额上满是细密汗珠,那肉嘟嘟的白皙脸颊,不断有汗珠滑落。
贾诩身后,李儒跽坐于案前,时而端起案上的白玉耳杯,仰头将杯中那米白色的浑浊酒液一饮而尽,一脸的悠然自得。
“唉!”
良久,贾诩长叹一声,打破了帐中的沉默。
“文和,你之智十倍于我,何以犹疑至此?。”待贾诩回到主位坐下,李儒轻笑问道。
贾诩摇头,胖脸上满是严峻,道:“文忧,恕我直言,此事难成。”
“为何?”李儒笑脸一凝。
“我有一问。”
“今相国已薨,我西凉人心离散,公子今方十六,何以驭下?”
“吾乃西凉军师,相国心腹谋臣,公子有我等相助,何愁诸将不服?”李儒语气森然,眸间亦满是杀意。
这一路,李儒没少筹谋。
贾诩说的这个问题,他早已想过。
只要能说服牛辅与董越二人,顷刻间便能掌有八万西凉军,余者皆无关紧要。
何人不服,攻杀了便是。
贾诩欲言,但见李儒脸上那自信神色,便生生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略微沉吟,贾诩再道:“好,左右我等如今已无活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上一睹。”
“好!”李儒脸色大喜,拍案而起,“公子能得文和相助,何愁大事不成,我西凉不兴。”
“我这便去见牛辅,将其说服,然后立即动身去渑池寻那董越。”
说罢,李儒兴冲冲走了。
贾诩送至营门外止步,待李儒背影消失,他转过身来,脸上笑容顿无。
他疾步回到帐中,来到屏风后的卧榻上坐下。
一手按着榻上那装着细软钱粮的包袱,贾诩喃喃道:“文忧啊文忧,但愿你之筹谋,能如你所愿。”
其实,贾诩并不看好李儒能成事。
究其原因,就在这‘人心’二字之上。
“人心幽微,深不可测,其情多变,犹毒之潜藏。瞬息万变,难以逆料。”这是起于微末的贾诩,这些年一路走来之体会。
人心,世间至毒之物。
如今董卓已死,后继无人,西凉军诸将本就桀骜,互不相服。
恐怕此刻已有人起了自立之心,又如何能甘心自屈于人下,去事一幼主。
即便有他李儒在,亦难镇住这些起了心思的西凉诸将。
相反,李儒这匡扶幼主之举,在那些媚上欺下的西凉将领看来,恐怕会便变成是李儒在利用董虢来夺取西凉兵权。
包括那牛辅与董越,亦定会这般猜度。
他之所以答应了李儒,不过是见其心志已坚,难以左右改变。
即便他不答应,李儒也会继续施行他之计划。
如此,他又何必惹人不快厌烦。
至于董虢,贾诩没有太多印象。
不管此子是否如传言中那般是个痴儿。
还是如李儒口中那般,是个文武并蓄,智略不凡,天下难寻之英主,此刻皆已无关紧要。
如今,凡有识之士,皆能看出‘大汉将失其鹿,群雄共逐之’的大乱趋势。
值此乱世之秋,大争之世,一未及弱冠之主,何人敢为其效命。
此外,如今凉州与朝廷已绝了他西凉军之粮谷。
即便李儒能以董虢之名,纠集大军,那长安城又岂是能轻易攻得下的。
朝中那皇甫嵩,吕布这一老一少,又岂是易于之辈。
此二人,一是名满天下之名帅,另一人亦是世之飞将。
若那王允能善用此二人,西凉军胜算恐会更小。
一旦攻城无果,军中又是粮谷难以为继之局,届时西凉军将大难临头。
“家主,朝食来了。”帐门口忽传来呼唤声。
贾诩回神,从屏风后走出。
一矮胖青衣僮仆正弯着腰,将食案上的朝食小心翼翼摆上案面。
一碗冒着白气的粝米饭,一叠腌芦菔,还有一叠粘稠黑糊的肉酱。
虽是简单,但却已是寻常人家求而不得之吃食。
如今大汉十三州,饥馑遍野,疫疠肆行,黎庶流离,荡析离居,百姓多以草木、树叶、泥土果腹。
更有甚者,已易子而食。
将肉酱全部拌入粝米饭,贾诩又拿起那陶碟,舔舐个干净才置于一旁。
随即拿起长箸,就着那腌芦菔大口舀饭,吃得两颊鼓囊囊的。
可吃了没几口,又倏地停了下来,似有些不是滋味。
从怀中取出一婴儿拳大白色瓷瓶,拔掉木塞,将瓶中白色粉末均匀洒在粝米饭和那碟芦菔上。
“够了够了,唉哟,家主,这瓷土吃多了,可是会死人的。”一旁僮仆贾东西面带担忧,急言劝道。
“呵呵,无碍。”贾诩朝贾东西露齿一笑,这才重新吃了起来。
嚼着加了高岭土的饭菜,品着口腔中那股生涩和细密的沙粒感,以及饭菜的香味。
贾诩闭上了眼,嘴角微扬,满脸享受。
默默看着吃得甚是香甜的贾诩,贾东西脸上不禁流露出一缕心疼之色。
自那年辞官归乡途中为氐人所擒归来,家主便多了这么个怪癖。
平日无论吃什么,都要洒上些沙土。
否则,食之无味。
家中人曾问起,贾诩答说,这般吃,心中踏实。
没人知道贾诩为氐人俘获那段时日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想来,定是经历了一番非人的折磨。
不多时,贾诩便吃了个干净,连碗底都舔舐了个干净。
贾东西刚端着食案退出营帐,李儒便阴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见状,贾诩苦笑。
果然,不幸为他料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