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萧塔不烟
萧瑟瑟听了此事,也不禁心惊,思索片刻,方道:“常哥大人说的,有一定的道理。的确,若说是坏了伦常,那也是小梁太后早坏了伦常。乾顺杀母,虽是不伦,也为自保。但有一点,我觉得他说的也不对。为人臣子有很多种,但匡扶君王的,能进谏君王的,能安民善政的。若说为君王做事,若是善行善政,何必要污了臣子的羽毛?若是你心中有疑,完全可以不去做这样的臣子。否则的话,日日质疑本心,行为上又不去改变,岂不是自相矛盾?便如当日武则天的臣子,有做来俊臣的,也有做狄仁杰的……为人臣子若守不住底线,又何必硬要说成是为君王不爱惜羽毛。”
说到这里,忙又道:“常哥大人亦是能臣,只是这比喻不但开解不了人,反而教人糊涂了。”
耶律大石不禁一击掌:“正是如此。”
萧瑟瑟这话,正是解开了他心中这段时间的疑云。
他也不是没人诉说,只是不管如萧常哥这样的年长之人,或如耶律余睹这样的同龄之人,男子听了他这样的话,只会觉得他思维仁弱如妇人。而如萧普贤女,他虽然从小到大也常将烦恼之事诉与她,但也觉得自己为一个明知道是坏人的人几句话而烦恼多年,也是自愧不成熟。
但见了萧瑟瑟,他似乎什么事都愿意同她讲,甚至是内心许多不敢对别人讲的愚蠢软弱之举也会同她讲。
而他另一个能这么坦露心事的人,是他从小到大的好兄弟塔山。只是塔山脾气暴燥,性情偏激,看事情总是剜骨剖心,虽然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优待,有耐心听他讲完,但却通常只会三言两语将事情剖析得极为不堪,更无耐心同他讲些没用的闲话。
便如他与萧瑟瑟这般坐在湖边,就算没什么公事上的烦恼,内心的犹豫徘徊,还能说些诗词风景,总有聊不完的话。有时候回家时想想,今天说了些什么,似乎都想不起来了,但总觉得时光过得太快,便是每天相见都是不够的。
他正想着今日与萧瑟瑟说起金谷园序来,不由轻念:“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他正沉浸在诗句里,却不妨有人叫他半晌,他都没听到。
急得那人跳上前来扯住他叫:“大石哥,大石哥——”
耶律大石定睛一看,却是耶律松山,忙问:“松山,怎么是你?”
耶律松山就急忙来找他:“大石哥,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几日了,他们只说你有事出去,却不肯告诉我什么时候回来,可急死我了。”
耶律大石见他神情焦急,心中大惭,他去西夏来回大半月,回来之后因为心中有事,只派人送信与萧瑟瑟,还未来得及与塔山这样的老友相聚,没想到耶律松山上门来找。忙问:“出了什么事?”
耶律松山就道:“塔山老大家出事了,他娘前些天忽然不行了,眼看就要不好。”
耶律大石一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耶律松山叹道:“可不是,我早说要来告诉你,可老大不肯,说是生死有命。只是他娘时好时坏,昨天忽然疯起来又打破了老大的头,我才赶来想找你,没曾想不能进去。”
耶律大石急了,忙疾步与耶律松山边行边问:“那他今日怎么样了?”
耶律松山道:“今日请了大夫了,老大的头倒是没事,只是大夫说,他娘怕就这几日了。”
耶律大石长叹一声:“可惜我在燕国王府,平时帮不上忙,希望还赶得及。”
耶律松山忙道:“大哥你别这么说,这些年要不是你出钱出力,伯母早活不到今天了。更不要说你还帮忙请了太医来看,老大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很感激你的。”
两人才赶到塔山家,就见着一个老太医出来,不断摇头。
耶律大石忙问:“太医,伯母怎么样了?”
太医摇了摇头:“你们见见她最后一面吧。”
两人一惊,疾步而入,就见着塔山娘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
但见她的手在空中乱抓:“你们不要过来,你们别欺负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的塔不烟,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塔山抓着他娘的手,只一叠连声地叫她:“娘,娘,你醒醒,没有人欺负我,没有人敢再欺负我。”
萧剌阿不和耶律术薛站在房间一角,满脸无奈,低声耳语:“塔不烟是谁,怎么伯母不管老大,只管叫她的女儿?”
耶律术薛亦是不知,但他自恃比萧剌阿不聪明,掰得头头是道:“我也从没听过,想是老大搬来之前有什么姐妹失走或者去世了。伯母糊涂了,因此把人错识了吧。”
塔山想安抚他娘,只是他娘神志似已经混乱,只缩在那里不住抗拒:“你是谁,你把我女儿弄到哪里去了,我的女儿去哪里了,娘的塔不烟,娘的心肝,你去哪里了——”
塔山无奈,看着耶律大石与耶律松山进来,就道:“你们先帮我看着我娘,我去换一身衣服就来。”
说着站起来,耶律大石忙上前扶住塔山娘,叫道:“伯母,我是大石,我是塔山最好的朋友,您看看我,您可还认得我?”
塔山娘倒也奇怪,见耶律大石等人上前来扶住她,居然也一一认得诸人:“你是大石,你是松山,你是剌阿不,你是术薛——可塔不烟去哪里了?你们快帮我找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不见了。”
塔山眼睛泛着红丝,他顿了顿足,见母亲丝毫不认识他,终于转身掀起门帘冲了出去。
耶律大石一头雾水,只得不住安慰着塔山娘,他脾气素来温厚,不似松山几个跳脱,塔山娘在他安慰下,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过得片刻,忽然间门帘一掀,一个红衣少女走了进来,也不理会耶律松山诸人惊诧的眼色,径直走到床边,挤开耶律大石,扶起塔山娘,温声道:“娘,我是塔不烟,我来了,您只管放心。”
耶律松山等三人看着那少女的神情,险些要把眼珠子掉出来,耶律大石也是满脸震惊,看着这少女只粗粗挽了发,身上红衣却是上好的绸料,针脚细密,制作精心,除了少些簪环饰物,通身看着倒似体面人家的女儿打扮,一时还以为是哪家闺秀走错了门——只除了,她长着一张与塔山一模一样的脸。
塔山娘看着那少女,摸着她的衣服,忽然间就平静下来,握着她的手哽咽道:“我的儿,我的好女儿——”
那少女低低声道:“嗯,娘,我在,塔不烟在这里。”
塔山娘忽然落下泪来,叹道:“我的儿,是娘对不起你。这十几年来,娘没有好好照顾你。让你一个女孩子家,无依无靠,没吃没喝,在街上和人打架活命。娘是个废物,没能养你,一直拖累你,病了还打你。娘早就该死了,我活着就是害我的女儿。现在娘不拖累你了,你、你以后好好当个女孩子吧。”
那少女哽咽着劝道:“娘,你别这么说。娘活着,我就有家。娘要不在了,我就没有家了。你为了我,也要活下来啊!”
耶律大石看着这母女痛哭,整个人都已经呆住了。
却见塔山娘哭了一会儿,转头看着耶律大石等四人,招了手招:“大石、松山、剌阿不、术薛,你们过来。”
四人震惊到无以复加,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过来,一时竟不知开口说什么。只耶律大石勉强还能发声:“伯母,您有话只管吩咐。”
塔山娘看着眼前的少女,爱怜无限:“大石,你们都是好孩子,这些年来,多亏了你们照顾塔不烟。我的塔不烟是很乖很好的女孩子,她又孝顺又懂事又会疼人。大石,你脾气最好,我把我的塔不烟交给你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她啊!”
那少女见她眼睛慢慢闭上,心中一惊,忙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见她还有呼吸,才略略放心,只扶着她躺好,给她盖上被子,看了变成呆鸟的四人一眼,哼一声,对耶律大石道:“大石,你跟我出去吧。”又对耶律松山等几人道:“你们帮我看一下,回头我自有交代。”
耶律大石怔怔地跟着那少女出了房间,站在院子里仍然觉得没回过神来,只看着那少女道:“你,你是女的?”
那少女点点头,叹息一声,脸上尽是沧桑疲惫,她坐在院中的石墩子上,缓缓道:“是,我是女的。”
耶律大石还是觉得不能面对,只问:“那,塔山兄弟——”
那少女轻笑一声,也不知是讽刺还是自嘲:“没有什么塔山,只有萧塔不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