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血祭(四)
天色还早,许锦之前去拜访了一位故人。
“师兄,你看看这些祭器。”许锦之示意随风将包袱中的祭器散开,给何从珂看。
何从珂,许锦之读书时师长的儿子。师长收藏了许多古籍文玩,是这方面的行家。他故去之后,这一手鉴别的技艺就落在了何从珂身上。
“你从哪儿得来的?”何从珂拿起其中一根角形器物,双目放光。
“凶案现场发现的。”许锦之不想透露太多凶案的事情,但对着师兄,又不好过于遮掩,便简单答了。
“可是新丰县的案子?这案子可是闹得沸沸扬扬。现场居然有这些东西?这我可没听说。”何从珂指着器物上的纹路,小声了起来,“你知道吗?这可能是妇好的东西。”
妇好?
何从珂寡淡的面容上,一半惊喜,一半迷恋。
“阿耶习过殷墟文字,你看,虽然面上的雕刻已经磨损大半,但留下的小半,依稀可以看出一个‘好’字。妇好不光是商王武丁的妻子,同时也是个女将军,更任占卜之官,经常受命主持祭天、祭先祖的各类祭典。”说着说着,何从珂的目光中忽然出现一道诡异的光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用来祭先祖的装饰品。”
“装饰品?”许锦之不解。
“殷商以人牲来祭先祖,这种角形的尖锐器物,是用来给人牲放血用的,用完后或插在头颅上一并焚烧,仪式便算成了。”何从珂耐心地解释给他听。
许锦之皱眉,愣了一小会儿,又将其他器物拿出,一一交由何从珂看。
不出意外,这些圣盘、玉璧等器物,都是用作祭先祖的仪器。
许锦之从何家出来,心中有了新的猜想——或许随风的想法有一定道理,凶手也许懂得盗墓之术,不然这些随葬品都是从哪儿来的。凶手拿童男童女当人牲,难道不是供奉邪神,而是祭祀先祖?可凶手为什么选择这样一座荒废了的破庙呢?或许,该从修建这座庙的人查起。也只有修建者和他的后代,能轻易进出密道。只是,据说这座庙建自前朝,历经改朝换代,又经过安史之乱的风雨飘摇,不知还能不能查到。
回到大理寺,许锦之就进了停尸房,却不见孔本全,只有卫戚一人在。
“你师傅呢?”许锦之问。
“回家去了,师娘近日来身子不好。”卫戚一面举着油灯擦洗停尸的台子,一面答道。
许锦之点点头,“我想再看看尸体。”
于是,卫戚将台子上的白布掀了,露出四具孩童尸体来。
孩子还小,一个人的身体都占不满台子。于是,发现时间一样的两具,被摆放在一个台子上。
许锦之纵然见过的血腥场面无数,也仍然心中不忍。
“凶手对这名男童下手格外温柔。”卫戚指着早上在酒楼附近发现的男童尸体道。
许锦之看向尸体,卫戚举着油灯靠近,指着男童的手腕,继续说道:“其他三具尸体都是被利器粗暴地捅进各个穴位大量放血,而这名男童,只是被割了手腕和脖子放血。”
“这样做,会延长放血的时间,看来,凶手杀这个孩子的地点很隐蔽,隐蔽得不叫人察觉。”许锦之道。
卫戚不置可否,将油灯放下,撸起男童的袖子来,“许少卿瞧,他的身上还有很多细微的伤口,大多是旧伤,也有新伤。但其他尸体上是没有这些伤口的。”
许锦之盯着伤口深浅不一的形状问:“这些伤口是怎么形成的?”
卫戚想了想,才郑重地答道:“磕碰跌倒的伤。”
竟是他自己造成的?许锦之再看了眼男童的面庞,这孩子看上去已有七八岁,怎么会走不稳路呢?
不知哪里漏来的一阵风,吹得油灯一晃。
许锦之抬眼,又看到卫戚额头上的伤疤,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对方似乎是刻意在此处等自己的。
“以前没见过你,你什么时候给孔仵作当徒弟的?我记得以前都是一个叫牛三的跟前跟后。”许锦之开口道。
卫戚居然行了一礼,答道:“牛三已经离开这个行当,去别处谋生了。小人家道中落,被歹人欺负,是孔仵作救了小人一命,又见小人不算愚笨,就留在身边了。仵作虽是贱籍,但能谋生,已好过从前许多。”
许锦之点点头,但心中的疑惑显然更多了。
譬如,他是什么时间开始跟着孔本全的?这么短的时间,竟能将验尸之术学得这样通透?再者,他长得算白净,衬得额头的伤疤更加狰狞。这伤疤也是歹人造成的吗?什么样的歹人如此为非作歹?他家里人为何不报官?以及,此人礼仪周全得......实在不像一个在底层打转过的人。
大案当前,许锦之心中疑问再多,也只能暂且压下,想着待日后寻孔仵作问一问便可。
另一面,大理寺牢狱中,受刑者惨绝人寰的叫声不绝于耳。
“主人,咱们就这么干坐着?这也太他娘的憋屈了。”阿虎往地上啐了一口。
李渭崖盘坐在地,一直在打坐,听了这话,才缓缓睁开眼睛,“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咱们以前可从没受过这种屈辱,这些长安人,也太是非不分了。”阿虎气得踹了一脚牢墙。
“从这儿出去不是难事,但你要时时刻刻记得,我们来长安的目的。我们如果成了通缉犯,这件事就办不成了。”李渭崖说道。
“那我们只能等着?等那个狗官抓到真凶,还我们清白?万一他抓不到呢,那咱们不就成了替罪羔羊?”阿虎急了。
“倒也不至于,那个家伙虽然没礼貌,但看上去,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李渭崖眯了眯眼睛。
大理寺狱内,贵贱、男女异狱。那家伙为自己安排的牢房宽敞而干净,饭菜也算能下咽。这一切迹象表明,他没有将自己当凶手对待。
阿虎还要说些什么,忽而,走廊尽头的受刑声渐弱,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玉奴!”
阿虎看到来人时,惊喜地叫出声。
“主人,我来救你们了。”玉奴拿着钥匙,几下就将牢门打开。
“你怎么拿到钥匙的?”阿虎问。
“我以色相诱了牢头,迷倒了所有衙差,偷了钥匙,我们快走。”玉奴急忙说道。
“不可,玉奴你放肆了,这里是长安。”李渭崖没想走。
玉奴不解,“玉奴知道主人所想,可是现在......”
她话还未说完,一队极有分量的脚步声快步接近。还没反应过来什么,玉奴便被赶来的大理寺司狱胡髯擒住。
胡髯动作粗鲁,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意,阿虎慌忙之下,正要动手,却被李渭崖拦住。
但胡髯可不会感念李渭崖的态度,他冷嗤一声:“这里可是长安,不是你们于阗国,那些下三滥的手段都给我收起来!”
回头,他吩咐手下道:“去禀许少卿,这几人心虚,想越狱逃跑,估摸着就是杀人凶手!照我看,拖去刑房严刑拷打,案子也就破了!”
“是。”手下领命前去。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李渭崖便第二次在牢房内,见到那个没礼貌的家伙。
“听说你想越狱?”许锦之问道。
“不想。”李渭崖否认,他实话实说道:“我们来长安是有要紧......生意要做,我那随从着急,才出此下策。”
许锦之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是闲闲地看着他,说起另一个话题来:“刚刚,我看了你的路引,你是第一次来长安。虽然,我不觉得你的家族会派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来长安做什么要紧生意,但你确实不是凶手。”
李渭崖讶异地抬眉——
他从牢房的安排猜出,这位许少卿没把自己当作真正的凶手,但却没想到,对方能说得如此肯定。
许锦之看着他不加打理而显得粗犷的眉毛,淡淡道:“据我所知,于阗国没人懂得割圆术的算法,光是这一条,就足以排除你的嫌疑了。”
割圆术?这是什么东西?
李渭崖虽然没听懂,但却理解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因为自己没文化,所以不是凶手。
这一下子,李渭崖有些真生气了。侮辱自己可以,侮辱自己的国家,那可就太过分了。
许锦之却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不过......你确实可疑,将你关上几天,也不算冤了你什么。一来,真正的凶手以为我们抓错了人,或许会放松警惕,露出马脚。二来,你搅乱了长安丐帮的势力分布,让你待在牢里,既是对你的惩戒,也是护你周全。”
“什么?”李渭崖只听懂了第一句,没听懂第二句。
许锦之摇摇头,觉得跟没文化又没见识的人说话就是累,“长安丐帮分南派和北派,你带随从摧毁的,是北派的其中一个据点。据点被摧毁后,那一片就被南派占了,现在北派恨你入骨。你现在出去做生意,怕是也做不安生。”
“我这就不懂了,要饭就要饭,何必偷人钱财?今儿偷的是我,如果偷的是哪家贫苦百姓的救命钱,又是怎么一个说法?”李渭崖不懂就问。
许锦之再次摇头,“这么多张嘴,不是每天都能要到饭的。行窃自然不对,但也是无奈之举。再者,他们不会偷贫苦百姓的钱,只会劫富济贫。你若不显摆自己的财富,恐怕也不会惹上这样的祸事。”
李渭崖听了,简直火冒三丈,“许少卿的意思,我被偷,难道还是我的不对?”
面对李渭崖的情绪波动,许锦之语气始终波澜不惊,“于阗国民风竟淳朴至此么?养得你这样天真。人性并不是非黑即白,但人人都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患什么,患什么?”李渭崖听得云里雾里。
许锦之低叹一声,“我是说,世间的财富永远集中在少数人手里。你有钱,并非都是你辛劳所得,大约是你投胎投得好。你有钱,自个儿偷着乐即可,偏要在穷苦人面前显摆,不是惹人眼红么?你非官身,旁人便不会因身份而惧怕你,这是你惹来这场祸端的原因所在。”
李渭崖这下子全听明白了,但许锦之的一句“投胎投得好”,令他怔愣住,唇角苦涩地弯了弯,全是被压得见不得光的心事。
见对方沉默,许锦之又道:“你的随从迷倒衙差,按律当拘。不过,等这个案子了结了,你就可以出去了。至于凭信,大理寺会尽力帮你找寻回来。”
话说得差不多了,许锦之就要起身,却听李渭崖冷不丁冒出一句:“既然北派恨我入骨,杀个人嫁祸于我,也很正常吧。”
许锦之一愣——介于已发现的线索,譬如价值不菲的衣衫等,他根本没往丐帮方面去想。再者,所有人都觉得目前已发现的四具尸体,乃一人所为,就没人想过,有歹徒趁机浑水摸鱼呢?那具穿着打扮皆金贵的男童,他尸体上的伤痕就和别的三具不同。卖花女童的死因,会不会也有不寻常之处呢?
这案子,难道真有两个凶手不成?到底是有人浑水摸鱼,还是模仿作案呢?
许锦之皱眉,多出一条思路后,案子也随之变得更加复杂。
“多谢。”许锦之朝李渭崖抱拳,随后离开牢房。
而李渭崖则被许锦之的这番道谢,搅得内心莫名其妙的。不过,今日的谈话,突然令李渭崖对许锦之的印象好了三分。
做刑狱官,见的腌渍事儿多了去了,自然对人性了解甚深。但他确实没有义务来跟自己说这些,更何况,他还承诺了帮自己找凭信的事儿。
师傅说的话,或许也不全对。这位“贵人”,虽然姿态高,但确实有几分“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