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悲剧(二)
男人是当地的治安警察,叫方建立,恰好路过,看到这一幕,自然是不能任由事态继续发展。
见到方建立,之前退后的村民们又纷纷聚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描述着刚刚发生的事。而此时的哥哥,看见警察,也是老实了一些,他拉着弟弟的手往自己身后拽,自己则挡在弟弟面前。
方建立在七嘴八舌的话语中了解到前因后果,不仅对外乡人做出批评,对哥哥的行为也进行了教育。双方各有不对,各打五十大板,在警察的威压下,双方各自道歉,摩擦不欢而散。
这种小摩擦经常出现在兄弟俩身边,总是被哥哥闹大、弟弟阻拦来收场。而正是这种大事小情越来越多,哥哥对村民们那种冷漠的态度看得越来越真切。即便这样,他也丝毫不在意,只要弟弟没事,他怎么样都无所谓。
弟弟倒没那么多心思,作为被保护的一方,总能过得无忧无虑。他和乡里乡亲之间保持着正常的交流,至少,表面看上去算是正常。
他俩一路相伴走完了前半生,本该相互扶持再走完后半生,可自从先后成家独立生活开始,两个人的轨迹慢慢走出了岔路,随着时间推移,相隔的距离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变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兄弟二人,哥哥叫黄越山,弟弟叫黄越路。
1977年初,黄越路经人介绍下,先哥哥一步结了婚。成家后,兄弟俩不能再住在一起,黄越山便去大队上要了一块宅基地,在对面胡同,盖上了自己的新房,将一应俱全的老房子留给弟弟住。
黄越山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确实着急,虽说只要弟弟好,他就好,可结婚这种自己身上的事,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可是这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他的性格为人,没人愿意将闺女嫁给他,一点点儿,说他一辈子只能打光棍的风言风语开始散播开来。
对于一个自己害怕的人,在背后说坏话往往说得更起劲。大沟村的村民们也是,平时不敢议论黄越山,这次总算是抓住了他的小辫子,讲起故事来添油加醋、有鼻子有眼。
黄越山不怕别人说他不是东西,不怕别人骂他是烂泥扶不上墙,但真的害怕自己娶不到媳妇,尤其是看着弟弟一家过得风生水起,竟还生出一丝羡慕。于是他带着礼物,去找村里有名的媒婆商量。
媒婆对黄越山的到来颇为头疼,不论介绍与否,都是得罪人:介绍成了得罪女方家,介绍不成得罪黄越山。思量再三,还是做出了不想得罪黄越山的决定。
好在媒婆还认识媒婆,说得上话的适龄女孩也多,经过层层介绍,找到了距离大沟村稍远的王桂莲。
王桂莲也是小时候死了爹妈,孤苦伶仃一个人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村民认为这样的女人不吉利,是丧门星,是她克死的父母,没人愿意和这样的人接触。
黄越山并不在意这些,那时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事,变成了娶媳妇。王桂莲则更不在意,遭人白眼了二十多年,总算有个能诚心待自己的人了。
于是在1978年,黄越山将王桂莲接回了家中,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唢呐迎亲,只有一张板车,推着二人走进向往的幸福。唯一的亲友,就是黄越路夫妻俩。
婚后黄越山的性子收敛许多,弟弟结婚成家,自己家里有个女人操持,他也不再需要像之前那样横行。只是村民们对他有了往日的印象,所以对他的态度依然敬而远之。
两个原本不受待见的人组成了家庭,抱团取暖的日子理应更加幸福,可老天爷的玩笑又开在了他们头上。
结婚当年,土地包产到户政策逐步开始实施,黄越山自觉其中有赚钱的门路,可身边并没有愿意和自己接触的村民,弟弟又指望不上,一个人单枪匹马找不到方向。就在发愁未来出路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当时有很多外地人到农村收粮,给出的价钱比大队上要多,黄越山便和这些外地人开始接触,聊得多了,也明白得多了,最后他选了一个谈得来、价钱也合适的老板,达成了合作。黄越山兄弟俩完成大队里的任务,多出来的粮食,只要想卖,这个老板便照单全收。当然,亲兄弟明算账,挣回来的钱,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俩人也从来没有因为这个事红过脸。
过了一年,兄弟俩卖粮成功的消息传遍全村,甚至还传到了临近的村子,大家都想和黄越山学,可恐于他的性格,众人都只是想想,并没有真正来搭话。
除了一个人,老光棍郭胜利。
郭胜利家耕地就在黄越山家的旁边,他早就想和黄越山接触,只是一直不敢,这次看到黄越山能挣到钱,就鼓足勇气讨教经验,希望也能攒钱娶媳妇。
黄越山性格本就改变了一些,见郭胜利和自己的处境非常相似,没人爱搭理,又是一个人,还总遭到白眼,突发善心也就答应了带着郭胜利一起。郭胜利高兴之余,还不忘做着娶媳妇的美梦,也不管自己的岁数大小,山哥长山哥短地叫了起来,逢年过节,总是拿着东西到黄越山家拜谢。黄越山也因为有了这第一个朋友,脸上笑容越来越多。
就在一切向好的时候,背后议论人的风向再次刮到了黄越山身上。
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黄越山虽然没了父母,但他明白传宗接代的意义,也知道自己身为长子的分量。只不过,自从结婚以来,不论付出什么样的努力,王桂莲的肚子始终不见起色。
那个年代,婚后无子是人们最爱议论的事,被议论的人,也就成了最没脸见人的人。
本就看黄越山眼红的村民们,再次找到了茶余饭后的话题,口水似雨点般全都落到了他身上,疯狂程度更甚于之前,至于他所站之处以外,竟一点儿没湿。
绝户、太监、公公等词几乎成了黄越山的标签,在背地里成了他的代名词。他自是知道这些说词,有心反驳,却无力开口,否则只会越描越黑,只有事实才能击破一切。可惜,事实是他的确膝下无子。
背后嚼舌根如同钝刀杀人,不见血,但遭罪。黄越山在这钝刀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整个人都弯下了腰,在全村面前都抬不起头,再也没有往日的精气神。而这把刀,变得越来越钝,但依旧没有忘记它的使命,还是在黄越山脖颈之上来回摩擦。
黄越路经常开导黄越山,可每当此时,黄越山又会转过来提醒黄越路。
“你也没孩子呢,咱家的香火不能就这么断了。”
“嗨,我这不是有巍强呢吗。”黄越路满不在乎。
“他不一样。等这帮人骂我骂够了,转过头可能就轮到你了。”
“说我我也不怕,让他们说去呗。”
“你就犟吧,等到遭罪的时候,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除了黄越路,还有一个关心黄越山的人,那就是郭胜利。他不敢明说,偶尔透出一些风,诸如哪个村的大夫厉害,谁家因为吃了什么药,生了个大胖小子。黄越山明白他的意思,经常带着王桂莲东奔西走,然最后结局,总是由失望相伴。
黄越山在这场口水雨中淋了五年之后,终于有了一线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