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孤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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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周末

维拉入学的第一天,不像我那么顺利,她被叫到女系主任的办公室。

「妳衣服上的衩开得太高了。」系主任说。

「这是中式旗袍的标准。」维拉告诉系主任。

「那就不要穿了。」

「我一直都是这么穿的。」

「妳现在不是在中国,是在美国。」

「我所有的衣服都是这样的。」

「那就把那些开衩都缝起来!」

「缝起来?」

「这样,你的腿就不会露出来。」

这就是美国式的端庄吗?不同的文化,对礼仪有不同的观点。在中国人的眼里,暴露颈部以下的部位是不得体的。我看到有些美国男女同校的女学生,把她们的衬衫衣领开低到看得见乳沟,总是觉得尴尬。

我们度周末的方式也有所不同。中国人每逢休假日,不管是中秋、新年或星期天,都是待在家里做饭;美国人则是迫不及待地在周末出门从事户外活动。周末对我来说还是个新鲜事。捕鱼的时候,我们根据鱼的作息时间、潮汐,也就是月亮的盈亏来判断,夜以继日不停地作业。我发现周末是美国人工作情绪最高昂的时候,也是我赚钱的唯一机会。但自从我开始为麦高文家工作,我不再寻找周末打工,每月70元,足够我一个月的开销还有剩余。我第一次了解到周末的真谛。星期六,我可以晚点起床;星期天,维拉和我作完弥撒后,会开车去海滩,一面倾听海鸥的鸣叫,一面阅读「观察家周刋」,或给其中一辆车打腊,唯一担心的是海鸥把粪便滴在我的车上。是的,我的车,这时的我已经觉得自己拥有了这些车:别克哼唱、克赖斯勒高歌、科尔维特咆哮。

有一天,我惊喜地接到五年前农复会海外进修计划中的化学家赵广绪打来的电话。他已经重返美国,而且在威斯康辛完成学业,刚刚获得一份雪弗龙石油公司研究员的工作。我是他在加州唯一认识的人。

「加州的生活真好,」他说:「既不冷,也不热;可是周末太可怕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打发它。」

「你在威斯康辛都做些什么?」

「都待在实验室里。」

「你要来跟我们一起去露营吗?」

「什么意思?」

「我会示范给你看。」

所以维拉和我就带他去露营。第一个周末去太浩湖,第二次在优胜美地。

「我喜欢睡在户外!」他说:「这让我想起家乡。我在山里长大,过的是最基本的生活。信不信由你,这些露营地的设施,比我们村子里的好太多了。我们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没有热水浴、没有化学户外厕所,也没有车子。」

「没有车子?你在开玩笑吗?」

「那里连路都没有,车子要在那儿跑?」

「那你怎么活动?」

「步行。」

此后,我们每个周末会去一个不同的地方。很快的,我以前的帆船伙伴雷诺加入了我们;随后,广绪在中国的大学同学周德路也参加了。我的朴利茅斯和雷诺的雪弗兰敞篷车都容纳不下这么多人。由于麦高文家的人周末经常去卡梅尔打高尔夫球,我就开他们的那辆克赖斯勒家庭旅行车,因为麦高文太太交代过我,别让任何一辆车闲置超过一天。有一次在远程露营的旅途中,我让维拉接手驾驶,她不小心撞伤了保险杆。为了不让麦高文家知道,我没有打电话给保险公司,而是自己开到修车厂。真不敢相信就这么一点小凹痕,花掉的钱竟然比我买那辆朴利茅斯的还多。美国人的价值观真的很不一样。

露营使广绪回忆起他在山里的家乡,也把我带回了抗战时,我们所过的最低限度的生活。离开中国快七年了,我只能通过妈妈的来信去认识中国。在共产党进入上海后不久,我收到妈妈的第一封来信中提到:「现在我拥有自己的公寓,还收到一笔退休金。」打从20年前日本入侵中国后,她就一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房间,甚至衣橱。那来的退休金?从来没人听过退休金这回事。

维拉一直在帮我转信,自从她来美国后,我就失去了和妈妈唯一的联系。

我想念中国。

圣诞节对美国人的意义,就好比中国人的新年。麦高文太太发动全体员工,用华丽的饰品和彩色灯炮装点宅邸和松树。随后全家会回纽约去过节,宅邸里的工作人员也各自回家,只剩下我一个人照看空荡荡的豪宅和一棵装饰的圣诞树。

对学生来说,这是一个赚外快的好机会,我到梅西百货当理货员,维拉在利贝斯公司找到一个包装礼物的工作。学校一放假,我们就开始工作到平安夜。我等店里最后一位顾客离开后,就开着麦高文家的别克驶向太浩湖,到斯阔谷地一个宁静的小教堂望弥撒。弥撒结束后,我们就爬进车里的睡袋。

我们在有如圣诞卡上的宁静风景中醒来,教堂从塔尖到周遭的一切,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

我们必须赶回旧金山为圣诞节后的拍卖工作。宽阔的下坡路上空荡荡的,我们是唯一的车辆。维拉第一次有机会手握方向盘。

圣诞快乐!

夏天到了,但我不能回胡桃树去打工,也不能继续在麦高文家当佣人,我必须在城里找一份兼差。我的工程绘图教授推荐我去市场街的太平洋煤气电力公司面试。我不但得到一个夏季工作,还在暑假过后,被邀请在学期间担任兼职工作。这样的安排,一直持续到我搬离旧金山湾区。真是松了一口气!我不再需要不断地找工作,也不用再回去阿莫瑞先生的办公室,只有在路过时探头进去打个招呼。

有一天,阿莫瑞先生说他要去度假,拜托我在这段他不在的时间帮他照看一下房子。两个礼拜后他回来了,却对我说,他鱼池里的一条锦鲤失踪了。

「有一两次,我确实看到一只白鹤在你家附近兜圈子。」我告诉他。

「少跟我说这些屁话。」他板着脸说:「我知道你们中国佬爱吃鲤鱼。在美国,没人吃这种垃圾鱼。锦鲤只不过是上色的鲤鱼。」

我早就在军中学会了绝不跟长官争辩,而他从前是一名陆军上校。从那时起,我尽量跟他保持距离。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莫瑞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