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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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柏做的门,门上是银色的瓦。进了这门,在洒过水的花岗岩石板路上,斜着走十来步。石板路的尽头是镶嵌着毛玻璃的对开门,门左右紧闭,门内寂寂然,任凭秋气渐深。

打磨得很光滑的直木纹柱子上有象牙色的按钮,轻轻一按,很快里面传来脚步声。随着“喀嚓”一声,大门左右分开,下面露出光滑如镜的地面。门里右边是周长一尺有余的仿紫砂大钵,钵里栽着两三根棕榈竹,悄然地伫立着,一动不动。正面是一面高四尺的金色屏风,上面是三条小铁匠原文“三条小锻冶”,即宗近(生卒年不明),平安朝时期著名刀工,因住在京都三条所以人称三条小铁匠。,握着一个奇怪形状的大锤,在叮当、叮当地敲打着能应验灵梦的天皇的弯刀。

应声出来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端庄女仆,她接过写有“白井道也”的名片,站在那里问“是找少爷吗?”道也先生歪着头考虑了一下:老爷、少爷都叫中野,真不知道是找其中的哪一个,碰到这样的事还是头一遭,弄不好会吃个闭门羹,那就一辈子都不得知道是谁了,因为只有见了面自己才知道对方是老爷还是少爷啊。迄今为止的上门访问,有很多次,在得知对方是老人、小孩、跛子还是独眼龙之前就被人从门前赶走了。就是不被赶走,人家也不会问是老爷还是少爷。但现在人家既然问了,就得选择一个答案。被逼着必须对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做出决断,就是贤人向蠢人交税。

“大学毕业的那位……”说到这他突然意识到老子也可能是大学毕业的,遂订正说,“搞文学的那位。”女仆听了一句话不说,鞠了一躬就走了,白袜底上的污垢引人注目。道也先生的头部上方吊着一个圆圆的铁铸的金色灯笼,上面镂刻着波浪和小鸟,镂空的地方贴着纸。先生仰头望着灯笼长长的链子,疑惑这灯笼是如何点亮的。

女仆又出来了,说这边请。道也先生的木屐,大拇指的地方已经凹下去了,上面的绳子也松了。他把它脱下来,留在玄关华丽的地面上,移动着他那长长的、丝瓜形状的身体跟在女仆身后。

客厅是西洋式布置。圆桌上面铺着桌布,桌布上淡雅地绣着五六朵玫瑰形状的花纹,地上是同色系的地毯。桌布自然下垂,似乎是为了与地毯相连,桌布的边缘波浪般地垂落在地板上。壁炉并未启用,前面一尺开外的地方,立着两扇折叠小屏风以遮蔽壁炉的入口。窗帘是很深的紫红色缎子,故而与室内整体装饰有点不太协调,但这些道也先生根本注意不到,因为先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如此华丽的房间。

先生抬头望着墙上的匾额。里面画的是京都年轻艺伎身着友禅日本传统印染技法,据传诞生于京都,以色彩鲜艳、图案华丽著称。长袖和服在打手鼓,一拍过后,艺伎如葱的手指从鼓上弹回的瞬间,连小手指都描绘得非常逼真。可是,道也先生是不会观察到这些的,在他眼里,这只是一幅没什么品位的画而已。对面的角落里安放着一个新式书架,窗帘缝隙间射进来的阳光正照在书架上,使一部分西洋文书脊上的金色字体闪闪发光。非常高雅,但道也先生丝毫不为所动。

这时,中野君出现了。缎子的棉衣上缠了几圈绉绸腰带,透过金丝边眼镜,双眼亮闪闪地看着道也先生,一边说“啊,劳您久等了”,一边在椅子上坐下来。

道也先生穿着怪里怪气的廉价平纹绢织质地的和服,上面套着黑色棉质、印有徽章的外套。他双手放在粗糙的衣服里也不拿出来,神情泰然自若地说,“打扰您了。”

寒暄完毕,中野君依然两眼发光,过了会儿,下定决心似的,满怀好奇地问,“您叫白井道也?”名字看名片就知道了,根本不用问。之所以如此发问,都因为中野君是个不懂世故的文学士的缘故。

“是的。”道也先生平静地回答。中野君有点失望。中野君看到名片时心里一动,满脑子里只有那个被赶出学校的中学老师。亲眼看到他落魄的样子后,满怀同情的中野君就忍不住想确认对方是不是就是那个在中学被学生欺负的白井了。不管如何同情,如果对方不是白井的话那同情就派不上任何用场。因为同情,所以他在确认时禁不住开口就问:“您叫白井道也?”但是,好不容易问出口的问题,被一句泰然自若的“是的”呛住,好像是多此一问了。因为经验尚浅,文学士既没有第二次发问的勇气也没有相应的谋略,想给予同情,但对方泰然自若全副武装以对,那这戏就演不下去了。机灵人会用针等刺破这泰然的一角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但中野君是个诚实的人,不太懂世故,还没学会操纵他人。

“今天来拜访您,是有一事相求。”这次道也先生打破沉默。有事相求是同情的好伙伴,无事相求的人没有同情的价值。

“啊,没问题,只要我能做到。”中野君爽快答应。

“《江湖杂志》正在实行一个计划,就是以如何解决当代青年的苦闷为题,征求并发表各位先生的高见。考虑到如果总是常见的几个大家的意见可能缺乏新鲜感,这次想一个一个地访问年轻的先生——所以我被派到这里来拜访您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做个笔录。”

道也先生静静地从怀里拿出了笔记本和铅笔。他拿是拿出来了,但也没有要记的样子,也没有想勉强别人说话的意思。他根本就没有指望通过这样一个青年的口去解决那样一个愚蠢的问题。

“原来是这样。”青年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道也先生,但先生的脸就像隔夜的啤酒一样毫无波澜,于是就拉长“这样”的发音,声音慢慢低下去。

“怎么样?给点高见吧。”他例行公事似的催促道,一副如果对方说“没有”,他也许会马上拔腿离开的架势。

“这个,就算有,我的意见也没有在杂志发表的价值。”

“不,有。”

“那从哪里说起呢?因为太突然了,没有准备说不出什么像样的意见的。”

“我们社长好像经常在杂志上看到您的大名。”

“不,不客气。”中野君把脸转向一边。

“什么都行,请您说点吧。”

“说什么呢。”青年望着窗外,犹豫不决。

“您看我好不容易来一趟。”

“那就说点什么吧。”

“好,请。”道也先生拿起了铅笔。

“烦闷这个词最近好像很流行,但那大多是一时的情绪,不出三天就会好。那种烦闷自开天辟地直到世界末日都会存在,这个应该根本不是什么问题的。”

“嗯。”道也先生低下头,奋笔疾书,铅笔在纸上滑动,沙沙作响。

“但另有一种青年肯定会遇到、也应该会遇到的比较深刻的苦闷,那是来源于自然的要求……”

铅笔的沙沙声。

“那是什么呢?就是——恋爱……”

道也先生的铅笔戛然而止,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对方。中野君好像意识到什么,有点懊悔,但很快表情恢复原状,接着说下去。

“为什么说是恋爱,可能有点不好理解,而且,近来人们不怎么用恋爱这个词。但是这种苦闷是真切的事实,在事实面前不论是谁都必须低下头来,这毫无办法。”

道也先生又扬起了脸。但因为他那长长的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所以,当然无法看穿他的内心。

“我以为,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的所有苦闷中,再没有比恋爱的苦闷更深刻、更强烈、更痛彻肺腑的东西了。因为恋爱具有如此的威力,我们只要一度陷入这苦闷的烈焰中,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形。”

“变形……吗?”

“是,形状发生变化。之前是轻轻地浮着的,因为不知道自己和世界是个什么关系,所以每天懒懒散散地过日子,有一天自己突然明了起来。”

“自己的什么明了起来?”

“自己的存在。明确意识到自己在活着。所以说,从一方面看毫无疑问恋爱是苦闷,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如果不经历这苦闷一辈子也不会明白自己的存在。不踏入这地狱,就不会进入那天国。只是,乐观的人除外。乐观必须建立在品尝了恋爱的甘苦,确立了人生意义之上的,否则就不真实。所以,恋爱的苦闷没有别的办法可解决,要解决恋爱的苦闷就只有去恋爱。恋爱使我们苦闷,同时又帮助我们解脱……”

“就这些吧。”道也先生第三次扬起了脸。

“还有一点……”

“您接着说也没关系,但是,我们要登很多人的意见,如果后面删掉就是对您的不敬了。”

“既然如此,那就这些吧。这种话题我是第一次谈,您笔记不好记吧?”

“不。”道也先生把笔记本放入怀中。

青年以为笔记者听了自己的言论,感佩之余应该有些赞美之词的吧,哪知对方仍然是一副泰然的态度,只说了一个“不”字。

“啊,打扰您了。”客人站起了身。

“别忙。”中野君拦住了他,希望至少对自己刚才的话能给点意见再走。即便不能,他对前几日高柳君在日比谷说的话有些好奇,想求证一番。总之一句话,中野君太闲。

“不,谢谢挽留,可我还有事。”客人已经离开椅子,往外迈出一步了。“那好”,中野君再闲,这时也只得放弃,起身送客。送到玄关门口,中野君不再犹豫,问:“您,应该认识有个叫高柳周作的吧?”被压抑了很久的一句话终于问出口来了。

“高柳?好像不认识。”道也先生上半身向后扭,转头说道。他已经穿好了鞋,一只脚已经离开垫脚石踩到了地面。

“他今年刚大学毕业……”

“那就不认识了。”另一只脚也踩到了地面。

中野君还想说点什么,这时听到人力车咔嚓咔嚓碾压石板路的声音,车在玻璃门的前面停下来。道也先生一拉开门,就看到车上人穿的厚厚的木屐轻快地踏在花岗岩石板路上。道也先生仿佛一片五彩祥云在人眼前飘过,走到屋外的大路上。

时间已经过了四点。深蓝色的天空上飘着墨似的薄薄的黑云,在那背景下一只鹰在飞舞。大雁还没飞来。对面走来几个小孩,日式裤子的左右两边提起卷在腰间,唱着歌,心情似乎特别愉快。他们肩上扛着竹叶和狗尾巴草做的猫头鹰,随着他们走路的节奏一蹦一跳地过去了。他们大概是往杂子谷东京地名。那边去吧。长屋檐的点心店的后院里,柿子亮晃晃地清晰可见。时候快到傍晚了,有点凉。

经过药王寺前面的时候,帽檐下往来行人的脸已经分不清了。路边有石头路标,上面写着三十三所,在那左转,从染坊前的小巷进去往西走五十来米就到了自家门口。家里还没上灯。

“啊,你回来了。”妻子在厨房里说。房子比较小,厨房甚至跟玄关差不多大。

“女仆出门了?”道也先生经过两张榻榻米大小的玄关,走向六张榻榻米大小的起居室。

“是啊,有点事,去柳町了。”妻子又回厨房去了。

道也先生从正面壁柜的一角拿出油灯,走到屋檐底下,开始用手擦拭。用稿纸样的东西先擦灯身,再擦灯罩,最后灯芯附近黑乎乎的地方也胡乱地擦了一下,然后把纸揉成一团丢弃在院子里。院子里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

道也先生坐到桌前,划亮火柴,迅速把火柴移向油灯,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但从道也先生的角度看,倒是看到更多不那么亮堂的地方。壁龛是有一个,但现在是一个挂幅也没有,因为他总有许多不挂的理由。那里放着的是笔记本、稿纸和堆得高高的书。桌子仿佛是白色木头托盆的放大版,非常简单,上面除了墨水瓶和劣质的笔砚外什么也没有。对于道也先生来说,不知道是他根本不需要装饰,还是虽然需要却并无沉湎于此的时间,这是个疑问。但在外人看来有一点是不争的事实,那就是在这间毫无温馨气氛的陋室里,道也先生可以心安理得地写他的文章。也许,先生的生活、所追求的人生目的并不是装饰,而在装饰之外。只是,他妻子越是发现这是不争的事实,越是确信,就越是不愉快。因为,女人是为装饰而生,为装饰而死的。大多数女性甚至不惮把支配自己命运的恋爱都看作是装饰。既然恋爱是装饰品,那恋爱的本尊恋人无疑也是装饰品了。不,不仅是自己心甘情愿做一个装饰品,而且,甚至骂那些不把自己看作装饰品的人是蠢货。但是,尽管大多数女性是如此看待人世的,但她们自己并没有自我觉察到。只是,当她们发现围绕自己的人或物并不能起到装饰作用时,她们就会感受到不愉快。虽说只是感受到不愉快,但当她发现周围的事物或人依旧如故时,从外界感受到的不愉快就会向四面八方反射出去,她会说,“这也还是老样子啊!”慢慢地,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积攒的不愉快就会不断反射出来。不知道道也的妻子是否进化到了这一步,但对大部分普通女性来说,在这种没有任何装饰的空气中生息久了以后自然而然会向这个方向发展。也许她现在正在发展当中也未可知。

道也先生从怀里取出那个笔记本,开始往原稿纸上誊写。他出门时穿的日式裤子也没脱,态度也还是毕恭毕敬的。他是穿着出门的衣服,恭恭敬敬地在记录中野辉一的恋爱论。但恋爱和这个房间的布置、恋爱和道都是不般配的。他在誊写时心里在想什么呢?人有千种,世有百态。千种人活动于百态人世中是自然之理。只是活动范围广的人会赢,活动力度深的人更是非赢不可。也许道也一边谨慎地抄写笔记,一边自觉自己比那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恋爱论者的活动范围更窄、更浅吧。壁龛的后面,蟋蟀在歌唱。

妻子“嗖”的一下拉开了门。道也头也不回。妻子只说了句“忙着呢”,然后脸就隐藏到门后面了。

女仆像是回来了。说是煮豆卖完了,所以买了辣味味噌回来,说豆腐又涨了一厘明治时期货币单位,10厘等于1钱,1000厘等于1日元。。他家房屋后面的专念寺里,和尚正“当、当”地在做晚课。

妻子的脸又从门后伸了出来。

“欸。”

道也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起了笔记本,现在在另外的纸上热心地写着什么。

“欸。”妻子又叫了一声。

“什么?”

“吃饭了。”

“喔,就来。”

道也先生与妻子对视了一下,马上又转向桌子了。妻子的脸也马上消失了。厨房里传来“吃吃”的笑声。看样子道也先生不写完手头这一节是不会去吃饭的。不久,一大段结束,他放下笔,翻了翻身边的原稿,自言自语道“二百三十一页”。看来是在写文章。

道也先生站起来,走到隔壁房间。小小的长方形火盆上放着平底锅,锅里的豆腐在冒着热气,在咕噜咕噜地颤动着。

“煮豆腐吗?”

“啊,什么也没有,对不住啊……”

“没,没事。只要有的吃,什么都行。”道也说着坐到一个四方形的东西——好像是个多层饭盒——的前面拿起了筷子。

“哎呀,你外裤都没脱啊,你也太……”妻子边说,边递给他盛满饭的碗。

“太忙了,就忘了。”

“你自找的,喜欢忙……”话说到一半,妻子取下煮豆腐的锅,放上铁壶。

“是吗?”道也先生意外地很平静。

“你不是拒绝了挣钱又清闲的差事吗?忙,赚不到一分钱的穷忙,任谁都觉得你不太正常。”

“你那样想我也没办法,但这是我的主义。”

“是你的主义你没问题,可我……”

“你的意思是讨厌我的主义吗?”

“没什么讨厌喜欢的,但至少,多少得说得过去吧,就是我也……”

“有饭吃不就行了,想过更好的日子那是没有止头的。”

“你就那么想,根本就不管我怎样。”

“这味噌好咸啊。哪里买的?”

“哪里?”

道也先生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墙壁,妻子的影子斜映在那冷冷的灰色墙上。在此时道也的眼里,那影子和妻子本人一样都是没有意义的。影子旁边的衣架上挂着女人的绸缎礼服,记得这是当时收入比较好的时候在乡下给她买的,对妻子来说稍嫌太艳了点。

那时的想法跟如今完全不同。那时他相信有不少人跟自己有同样的思想或者感情,所以也没有想过要率先用自己的笔去唤醒世人。

如今完全相反。世间讴歌名门,世间讴歌富豪,世间讴歌博士、学士。遇到公正的人格,世人并不知道可以无视他的地位,无视他的金钱,无视他的学识和才艺,而只是尊重其人格本身。人的根本意义在于人格,而人们并不是把人格作为评判人的标准,而是用附之其上的皮毛之物来决定一切。当该附属物与公正人格发生冲突时,世间必定站在附属物的一边而尝试去蹂躏其人格。天下失去一个人的公正人格,天下就失去一分光明。公正人格异常高贵,那是一百个华族明治日本社会等级的一种,位于皇族之下庶民之上。、一百个绅商、一百个博士都无法偿还的。我们诞生于世就是为了维护我们的人格,除此以外别无其他任何意义。寒时穿衣饿时进食,只不过是维持人格的一个简便方法而已。提笔磨墨也只不过是一个为了在其他方面贯彻我们人格的策略而已。——这是道也现在的信念。抱如此信念处世的道也不可能事事取悦妻子。

望着墙上的和服,不久饭毕,道也问道:

“你出门了是吗?”

“嗯。”妻子给了这样一个字的回答。道也没说话,默默地喝着茶。这真是万物凋零的秋天里无比寂寥的回答。

“我也不能束手干等着没饭吃,也得想点办法,因为到这个月底就必须担心付不付得起米钱了,所以我出去筹钱了。”这次是妻子先开口了。

“啊,是上当铺去了吗?”

“哪里还有能拿去当的东西啊?”妻子狠狠地盯着丈夫的脸。

“那,你去哪了?”

“去哪里,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去哥哥那里了。”

“哥哥那里?不能去啊。就算去了那里,又有什么用。”

“是啊,不管什么事你总是一开始就瞧不起,那样不好!不管教育怎么不同,脾气怎么不合,你们不还是亲兄弟吗?”

“兄弟是兄弟,我又没说不是兄弟。”

“所以呀,有了困难找他商量也许会有办法解决。都这样了,你去跟他商量一下有什么不行?”

“我不去。”

“死要面子活受罪是你的怪癖啊。这样不是很吃亏吗?自己赶着让别人讨厌你……”

道也先生木然地望着墙壁上妻子晃动的影子。

“那,你有收获吗?”

“你总是想一口吃个大胖子。”

“又怎么了?”

“在拿到钱之前大家不是都有自己的想法,需要商量、交涉的吗?”

“好吧,那我从头开始问。你去找哥哥去了,瞒着我。”

“瞒着你,不也是为了你吗?”

“好,是为我。去了之后呢?”

“去见了哥哥,我跟他抱歉好久没有走动,之类的,然后把我们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他了。”

“然后呢?”

“哥哥听了之后,说,那真是为难你了,他表示非常同情我……”

“同情你,嗯。——把那炭拿过来,不加炭的话火就要灭了。”

“哥哥说这个应该早点打理妥当的,为什么一直置之不顾呢。”

“可真会说。”

“你还在怀疑哥哥啊,会遭报应的。”

“那,你拿到钱了?”

“你看,又想一口吃个大胖子了。”

道也先生觉得有点滑稽,笑着低下头,去吹那堆在一起的黑炭。

“因为哥哥问要多少才能完全把这窟窿填上——我真很难说出口——终于我狠狠心……”说到这她停下了。道也一个劲地吹火。

“我跟你说,终于我狠狠心——喂,你在听吗?”

“在听啊。”他抬起了被火熏红了的脸。

“我狠狠心说了要一百块。”

“哦。把哥哥吓了一跳吧?”

“然后,他考虑了一下,说,一百块钱,不是说借就能借的……”

“像哥哥说的话。”

“你听我说,后面还有呢。——哥哥说,‘不过,这事不比别的,既然这么困难,如果你觉得行的话,我也可以做个中人从别人那里借。’”

“靠不住哦。”

“你听我说完啊。——然后,说总要见着你本人,好好听听你的想法之后再说。我跟他谈到这一步了。”

妻子就像立了大功似的抬起她那颧骨高高的脸来盯着丈夫的脸。她的眼神似乎在说:丈夫没能耐,没日没夜坐在桌子前,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但却赚不到能养活妻子和自己的钱。

“是吧。”道也只说了这句,并没有对她的社交手腕表示任何感谢的意思。

“就‘是吧’吗?我好不容易把话说到这一步了,下面就看你的了。你不要让我的一番心血白费了啊。”

“没事,不用那么担心。再过一个月我就有望拿到一百或两百块钱的。”道也先生淡淡地留下一句,从火炉边走开了。

编辑《江湖杂志》二十元、编纂《英和字典》十五元,这些是他的固定收入。但其他的工作也很多。诸如给报纸写稿,给杂志写稿。文章写得很多,甚至到了没日没夜的程度,但都没有钱。偶尔收到两元、三元稿酬的时候,他反而觉得不可思议。

这种不能提供任何物质帮助的辛苦著述里有他的生命。他的气魄化作一点一滴的墨汁,一笔一画里飞扬着他满腔的热忱和思想。道也执笔的目的是在读者看到这篇文章时,在他的瞳孔里注入一道电流,在他的筋骨中唤起刹那间的震动。吾辈以文载道,道也对纸发誓:只要有人遮挡着道,哪怕是天神也决不姑息。

他一点一点地遣词造句,仿佛感到赤诚从他指尖流出,热烈地炙烤着笔尖的白纸。甚至连白纸也活起来了,仿佛有了人格。若世间真有酣畅淋漓文采飞扬的文章,那道也的文章必定属于这一类。但是,世间是华族、绅商、博士、学士的世间,是附属物要压碎本体的世间,道也的文章一问世即被无视。妻子把卖不了钱的文章都看作不务正业,做不务正业的文章的人都是没用的人。

听了道也的话,妻子把火箸插在灰里,不可思议地问:

“现在也还能拿到那么多钱?”

“你的意思是现在不如以前了吗?哈哈哈哈哈。”道也先生大声笑了起来。妻子气焰尽失,张大了嘴巴。

“我再去写会稿子。”道也站起了身。当晚,他写他的《人格论》,写到了二百五十页。睡觉已是两点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