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这一夜,白进财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猜度夏玉兰去了路娃子家。路娃子的父母陶犬瓦鸡,夏玉兰和路娃子自然不会把那一哑一瞎两个废物放在眼里!这分明是夏玉兰在向他白进财公然宣示:她也没把他大伯子哥放在眼里,他连文家路娃子都不如!
夏玉兰同样一夜未合眼。路娃子并不在家,他去坟园坪帮伍老二建猪圈去了。文方明无奈地走了,抛下伍老二的妹子寡住在娘家,经路娃子的姐姐撮合,伍老二的妹子对文守成也有那么一层意思,只是伍老二要求文守成按正规礼仪迎娶。玉兰找哑巴老妪作伴,倒也用不着担惊受怕。她担心的是这个事将来如何是了。看来,买娃儿他伯伯对她是不会善甘罢休的。她几乎要动摇了。她既不敢做得太绝情,却也不甘就此屈服于人!这么反反复复权衡着,犹豫着,纠结着,内心经过一夜激烈斗争,心理提防即将崩溃。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翻身起床,脸也不洗,背起熟睡的买娃儿就往回走。
雨在半夜停了,路上黄泥有些松软。草叶上的露水透着微寒的白光。天空灰蒙蒙的。远山灰白的雾笼罩着山尖,老天并没有放晴的意思。她家的门没有上闩,她轻轻一推就开了。买娃儿尚未睡醒,将他从她背上经肋间滑下来,用左手接在怀里,准备进卧室,放买娃儿在床上继续睡觉。她已做好了割肉饲虎的打算。
当她进屋时,白进财已经走了。床前一片潮湿,她的坐桶倒在地上。她预感她的生活将不会宁静。
贺远春的三间土墙石板房是倚天池下悬壁崖根而建的。这堵悬壁,刀削斧切,足有二百多米高。经过千百年的渗水侵蚀,石灰石质壁形成意象派灰褐色壁画,似是而非,古朴神秘。早先,天池里满盈盈的清水,水珠儿顺着崖沿茂密的羊胡子草叶尖上渗滴下来。太阳光从东方大山挤出的空隙间照射过来,就像一颗颗金粒从天空落下。这儿空气特别湿润。夏日的晴天,人站在西南边望上去,多层重叠的彩虹布成奇特的幻景。有人说是因为姚惠贤葬在了真龙脉上的缘故,也有人认为是卞家在下面大量采煤导致地下水位下沉,如今天池水干了,再也见不到天上下金雨的奇观景象了。
土墙房左侧五十米远,是腾龙矿业公司万佛寺分公司出煤位置最低的洞口。而右边二百五十米处,是距砂坝坪地面九十几米高的泰白高速万佛寺段1#隧道与砂坝坪高架桥连接处。万佛寺镇上下高速由此入出口。如果站在已经干涸了的天池沿堤向西望去,左右幅的桥面就像两条并列的见首不见尾的巨龙从砂坝坪葫芦口腾空飞奔而来。双龙再分出两条弧形桥梁缓缓地斜插向砂坝坪,正如巨龙的两只前爪搭撑在省级公路两旁。经高速路这么一映衬,原来很气派的省级公路就显得黯然失色了。
建设者的速度是惊人的。从勘测设计,到全面施工,也不过才两年时间。左右幅高速公路横空出世,使得穷困在万仞丛山中的万佛寺从默默无闻一下子就名扬身显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如棋,人生难料。用白仁贵的话说,风水轮流转。几多不可一世的英雄豪杰转眼败落了,而另一些臭狗屎不如的混混虫说发就发了。背霉了,喝口凉水哽死人;宏运高照时,打牌赌博都能成就百万富翁。自然界也是一样,也会因为有了好风水的眷顾而时来运转。朝阳崖上的石菩萨,寂寞岁月,沉尘埋没,隐于深山越千年而不为人知。泰白高速的开通,不仅给万佛寺带来了繁华的希望,也给这些石菩萨创造了佛光远播的有利条件。
仰仗白沙县决策层的争取,泰白高速公路穿山跨涧,到了万佛寺朝阳崖脚下,修建了服务区。不仅使得在高速路上奔驰的车辆可以在这里休息、检修、加油,更重要的,为开发万佛寺旅游胜地奠定了基础。就在建设者们夜以继日地紧张劳作的同时,省林业厅派员陪同社科院的专家学者来万佛寺进行科学考察。在这里发现了狗熊、娃娃鱼、果子狸、金钱豹、珙桐树、梭罗树、冷杉、龙头竹等珍稀动植物。专家们考察后无不感概道:这些珍稀动植物有些还是第三纪古热带动植物的孑遗活化石,却惨遭人为破坏,以至使其濒危和濒临灭绝状态。他们信心满满,要发动社会力量来拯救它们。根据专家们的建议,省政府已把万佛寺划为原始森林自然保护区了。白沙县也迅速在万佛寺镇设立了保护机构——万佛寺森林派出所。紧接着,省政府又批准了安泰市开发万佛寺旅游区请示报告。并拨七千万专项资金用于开发旅游区基础设施建设,重点放在“通电、通路、通讯”三通建设上。
过去,鬼都不愿路过的穷乡僻壤,如今,凌空架通桥梁延贯朝阳崖脚下万佛寺2#隧道。每天往返白砂县城的大巴也有好几趟。红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也进来了。外国人的到来,真正给山里人开了眼界:他们大多穿着牛仔衣裤,跟万佛寺人过去穿过的劳动布颜色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他们在衣裤上多缝了一些派不上用场的口袋。背的包也是劳动布缝制的。露在外面的皮肤全被太阳晒成古铜色。他们叽哩哇啦说些“骚热”“爷死”“挖坑”“篓篓”让人听得莫名其妙的话。而且,啥都觉得稀奇:见了农家挂在墙上的犁弓,便取下来在院坝里摆弄半天;见了山里人背背篓,要同他们合影;万佛寺没出过远门的人既觉得新奇又扭扭捏捏不肯配合。外国人就掏出十块钱来,比划着硬往他们手里塞。村里人觉得这生意划算,不出力,不摊成本,跟人家照个相就赚十块钱。认为外国人的钱太好赚了。稀奇事儿往往具有诱惑性: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听说了,就专门回村守株待兔,坐等外国人找他们照相来挣轻松钱。可这生意却不常有,又改行开麻将馆。这样倒也找到了赚钱的捷径,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痒,刚赚到手的钱很快又输给了别人。下矿的人挣了钱疗尘肺,卖淫的人挣了钱治性病,人就是这样,整天都在忙忙碌碌,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
还有外地来的小姐揩游客的油,被派出所冷所长带队上万佛寺赶跑了好几批。其实她们也没跑多远,大多都散住在砂坝坪小旅馆里,或在用蛇皮袋装泥沙堆砌的低矮窝棚里拉客,她们轻而易举就能赚到腾龙矿业公司万佛寺分公司煤矿工人的钱。她们后来掌握了规律,只要交了罚款,其实是不用跑的。平时若遇上耍赖的矿工,她们就理直气壮地直截报警。
万佛寺村支部书记白进财不仅是县人大代表,万佛寺镇法庭的人民陪审员,万佛寺镇农村信用社信用监督员,万佛寺原始森林保护区防火指挥部总指挥,而且是万佛寺旅游开发区社会治安联防办主任。现在,又应腾龙矿业公司万佛寺分公司经理卞虎之聘,经万佛寺镇政府授权,担任即将成立的“万佛寺三通基础设施建设指挥部”总指挥。这样一个身兼多职的村干部,在白沙县并不多见,它张显着一个基层干部的人脉气象!
万佛寺毕竟是风水宝地,果然人杰地灵。白沙县县高官白守礼,民营企业家卞氏三雄,阴阳先生白仁贵,农村支书一面旗帜白进财,无不都是万佛寺的骄傲。
卞虎毁了肖明智的林山,开挖了上百亩面积的露天煤矿,上十台挖机换人不换机,昼夜挖掘不止,从下面挖起来的煤有几百万吨了。煤块儿把仙人渡水库水源流经的峡谷填平了,又堆成小山。无论挖机怎样压路,运煤大卡实在爬不上煤丘倒煤了。现在,卞总急着要解决的主要是两件事:一,加快速度从贺远春土墙房旁巷道以阶梯式贯通露天矿,把露天矿的煤从井下输送到滴水崖巷道运出;二,尽快修通坟园坪上万佛寺村的矿山车路,赶早把囤积在水井湾口峡谷里的煤运出山外。
除了万佛寺水井湾口露天煤矿还在不断往下掘进以外,卞家新开的七个洞口(包括赠送给万超的一个洞口),只有四个巷道在正常生产。其余三个巷道,滴水崖洞口被桃花儿毁了出口路,复耕了将近三分地面积;另一个即原夏家煤矿钢索滑道下的洞口被夏家阻止出煤,还正在扯皮;还一个洞口淋头水太大,矿工无法作业,只得暂停。
那孔因淋头水大而停的巷道暂不生产也无所谓。夏家已经是死而未僵的多足虫,被夏家阻拦的巷道,卞家要恢复生产也是极容易的事,先停一停,只是与夏文龙玩玩猫耍老鼠的游戏,以感受胜利者的快感而已。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要扫除桃花儿阻路障碍,那是万佛寺地下煤输出主干线!这条干线一贯通,不仅在十年之内能将水井湾口露天矿的煤大部分挖运出去,还能直接贯通仙人渡水库以东四条巷道同时生产。
整个矿区的地下水也要经过滴水崖巷道排泄出去。这不仅解决了巷道淋头水大的问题,同时又少在井下打多少个水仓,减少多少抽水泵和抽水管道!仅抽水用电一项,每年至少要节省电费几百万。
修通万佛寺这条车路大局已定,基本不存在什么难题了。万佛寺村的村民是急切盼望的大好事,岂有不支持的道理!群众支持,困难就会迎刃而解。尽管泰白高速直贯万佛寺,但它是全封闭的,村民下砂坝坪,是上不了高速路的。所以还得尽快修通乡村车路。
动用村民的义务建勤工和发动万佛寺村民集一点资,也是白守礼的意见:“修通这条车路,一箭双雕啊?既是矿山运输路,同时也是便民路嘛!群众的工作要靠我们去做,但不等于就是去迁就他们!比如村民对待自己饲养的牲畜,你一味地惯着它,只给它吃,不让它劳役,它是不是越养越懒呢?你越惯着它,它越不驯服!御人也是同样的道理。”白守礼与吴世权的谈话,对于胆小怕担责的吴世权无疑是注射了一剂强心针。
为解决贺远春家毁路复垦问题,卞虎曾绞尽脑汁想尽了各种办法。贺远春倒是还好说话,可他那个泼辣女人却软硬不吃!
桃花儿和贺远春从矿洞口前三米处用石块儿将路砌断。直到她院坝坎下,凡占了她承包水田的这段长28米、宽4米的运煤通道全部垫上松土复耕了。卞家打巷道拉出的渣石堆放在这块水田的边缘,田地以外的承包荒山、巷道出口眉头以上的坡地即当年桃花儿背猪草摔滚了导致儿子早产十几天的地方,全都退耕还林,栽植了杉树、漆树和杜仲。桃花儿也不要求卞家将占她承包水田的渣石清走,她明知“找这些不要脸的爆发户”是白费口舌。她自己也没有精力去清理,况且,这几千方石渣她也无能力处理。桃花儿便买了几十张钢丝网将石渣从田地里围隔起来,孵了百十只鸡苗投放进去。鸡苗在被网住的石渣和林地里自由刨食树叶下的小虫。她又从房后坡地里一背篓一背篓背些泥土铺垫在石渣上。撒上油菜籽,没多长时间,小鸡又有了青绿饲草可食。两三个月,鸡苗便长成鹌鹑大的嫩仔鸡了。
卞虎见桃花儿铁了心要收回被他占去的田地,巷洞口四周全都是贺远春家的承包地、承包荒山,没有任何腾挪余地。还是先找贺家协商,争取把那块水田转让过来。卞虎还主动增加一个附加条件:这块水田转让协议达成后,贺远春可以免费烧卞家矿上的煤,直到该矿煤炭资源开采枯竭为止。他已经请砂坝坪村主任万明富核查过贺远春的承包合同书。这块水田总面积是3.8亩,修路和堆渣石占去1.5亩。如果按他们参考协商的征地补偿标准征收(转让)的话,征她3.8亩水田,她可以获得6万元补偿费,还能享受两个低保指标。
桃花儿口气铁硬:“卞总,我并没有给你出刁难的意思,也不是不给你面子。我们做农民的,哪像你们矿老板?你们日进斗金,平时一席酒菜也不止花我们穷家小户一年的生活费用。我们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给人家打工下苦力,还时时遭人欺负!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杂毛都还想爬上老娘头上拉屎撒尿。每年就靠这巴掌大一块田地养家糊口。把这唯一的一点养生之源断送了,尽管换得几万块死钱又能用几天?俗话说,死水不经舀。至于那两个低保指标,那是政府给那些鳏寡孤独、老弱病残舀水不得上锅的可怜人度性命的。我们虽穷,却是好脚好手,怎么能在这些生活无有保障的人碗里抢食呢?丧德的事不能干!穷富都不可做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国家政策和法律规定是我的,别人是骗是抢,是威胁还是利诱,我都寸步不让;不属于我的,哪怕是万两黄金,得了便宜也会招灾!别说一万多块钱一亩的补偿我就把命根子买了,就是给我十万一亩,我也不会转让。再说,万佛寺地下煤藏量那么大,你们四道八处开巷洞,地下挖得象胡蜂巢,也不在乎非得要在我这承包田内开这个洞口啊?”
卞虎说,“我知道你还在为我岳父同你闹的那点不愉快怄气。我也恼恨他常常借我的威望当令牌到处惹是生非。有时搞得我的脸都没有光彩。为这事,我没少跟小红拌嘴。我哪怕白给他一些钱花,让他闲着,不要在矿上给我搅混水。——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不儿,我不让他在这里知巴喳巴管事了,他又窜到河北老大那儿去了!做老辈的不尊,我们后辈有啥法?你毕竟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请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跟我老丈人计较......”
“刚才说的是我不转让承包水田的事,不牵扯你的岳丈!”桃花儿说,“有人说,鄢清志是你们家养的一只藏獒!不管是与不是,都不与我们相干。惹不起的,我们绕道走,躲着他就是了。你们有这样的亲戚,说明你们卞家正鸿运当头如日中天,正所谓家兴养恶犬嘛!当然,你们有钱有势,皇帝都管不着,谁又去操那份淡心呢?”
跟桃花儿协商,她总是含讽带刺,嬉笑怒骂。卞虎本来就降低了身份跟她说话,破天荒去迁就她,她艮的卞总癞蛤蟆过门槛,又蹲尻子又伤脸,如果在人多的场合如何下得来台阶?他们的谈话便不欢而散。
“对付这个不识抬举的女人,只有一个办法。”卞虎想,“敬酒不吃,那就用罚酒往她嘴里灌!”
卞虎指使他的工人开来装载机强行铲路。
桃花儿也早就料到了他们有这一招,她预先在水田边埋下几排用钢筋加工而成的十几公分长的钢钉。
一天早晨,太阳从山巅慢慢下了河沟。桃花儿给猪槽添了食料,正准备背了背篓上房后坡地去割猪草,见一台装载机转弯向她家承包水田冲来。她飞步跑去阻挡。装载机摇晃了一下。桃花儿指着开装载机的小伙说:“你们想干什么?要强铲路可不行!我先好心劝你一句:你也是替人家打工的,莫钻刺架,不招刺扎。我与你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如果受人撺掇,莽撞行事,还是先考虑好后果。卞家与我们扯皮,你插进来负法律责任就不值了,是不是?如不听劝阻,你可以直截把铲车从我身上碾轧过去。我死了拉一个年轻小伙子陪葬,还有些不忍心呢,未必你就心甘情愿?”
装载机猛一下被阻住,驾驶楼沉降了十几公分。司机感觉车轮胎有异,也不理她,推开车门跳下来察看,见两只前轮刺溜溜泄气,还有几根钢筋一端固定在两块大木方子上,一端深深扎进车胎里。轮胎转动,将木方旋起来半截翘出地面。司机见两只轮胎都损坏了,怕矿部管事的罚他的款,吓得哭着腔嚷道:“赔车!赔车!”
桃花儿轻蔑地斜了司机一眼,转身走了。
司机先给卞虎打了电话,又给卞彪打电话。卞虎在电话里指示:“快报警!知不知道派出所的电话?算了,你不用管了,我直接给冷所长打电话!”
桃花儿回到家里,把这事只当小孩子的一场闹剧,全然没把它放在心上。她在坡地里割了一背篓猪草回来,还没卸下背篓。只见卞虎开着丰田霸道,嘎呲一声停在已经瘫痪的装载机后边,紧接着一辆绿色皮卡也是一声急刹。从皮卡里挤出来七八个彪形大汉,都围着车斗抢镐把,还有一个人握了根撬胎棍,那可是用钢钎制作的。矿上的规矩,凡他们的利益受到威胁,必用镐把让肇事者付出沉重代价。
打手们准备就绪,情绪高涨,也有几分虚张声势的做作,互相打听:“人呢?他妈的!跑哪儿去了?”又都围住装载机东瞧西看,寻找肇事者即将付出代价的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