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贺远冬与贺远春分手后,他在车站广场又遇上了一点麻烦。他到车站广场周围去碰运气,看有没有招工的。还没走出车站广场就被一群人纠缠住了:像一只落单了的野牛被一群狮子围住无法脱身。他正六神无主,浑身瑟瑟发抖时,一个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的汉子大踏步闯将来,一把拽住他的手,说了声“他们都在那边等你,你跑这里来干啥!”不由分说,拉他就走。贺远冬身不由己,跟着那人走回售票厅门口。这里毕竟属于车站派出所的管辖区。相对来说,要比广场外面的巷道安全得多。他弄不清眼前这个拽他走的人是什么来路。既然这人把他往车站里拽,那大致这人不是黑吃黑的,他后悔没跟贺远春一起回去。现在弄丢了钱,身无分文。眼前这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帮他解围。但他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身上没钱了,反倒没有了恐惧心理。他现在是一只无头苍蝇,不得不听天由命,四处乱撞。
“大、大哥,你看,我身上的钱被人家抠光了,只剩这三十......”为了让那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相信他的确无钱,贺远冬打开他的行李箱,翻着烂衣服臭袜子给他看。
“你不是污水挡墙工地上的架子工吗?”那人好像看出贺远冬对他误解了。“我就在管道铺设工地做瓦工。都把我叫黄二冲。你就叫我老黄好了。他们那么多人把你围住,是不是你的钱叫他们抢去了?”
贺远冬对这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好像从来就没见过他。这也难怪,工头儿把活催的紧,除了搭钢管架,忙里偷闲撒泡尿都要防着工头儿。撒尿时,不等把裤子提起,工头就叫唤起来,谁还有工夫闲看别人?
贺远冬向黄二冲讲述了工头儿卷款逃跑,他们找上工头家门,在当地公安派出所的帮助下讨到了工钱。他又羞愧地说,怪自己贪心太重,使得费尽周折才讨要到手的工钱又得而复失,“如今又陷入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绝境了。若不是遇上黄师傅您......”
“这么说,你现在还没吃东西?”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昨天中午吃了一桶方便面,现在也不觉得饿。就是口渴得厉害,想进厕所接口水喝,守厕所门的胖女人非要收一块钱才让进。我把一块钱给她,去喝厕所冲下水道的水,不晓得把那一块钱拿去商店买一瓶矿泉水喝?我从厕所那边绕过来就被这帮蜘蛛精缠住了。”
“现在的公共厕所都承包给人家个体户经营了。你上哪个厕所不掏钱?各个城市都在抓厕所经济呢!一个车站的厕所,每年以二十万的标的发包给个体户,保守一点说,谁不年赚二三十万?——这都不是我们操心的鸡巴淡闲事。走,找个地方坐坐!莫怕,我们有两个人,那些吃叼食的到底有些怯伙!”
“有你,我还怕啥?”他们进了一家餐馆儿。要了两碗牛肉面,一瓶白酒。
“你想,一个车站,每天来来往往多少人?众人家当大,别看每个人块儿八角的钱,积水成渊,积土成山。”
“在家里,农闲了,扛锄头,挎箢箕,远远近近,到处捡狗屎牛粪;出门了,还得花钱买地方屙屎撒尿”
老板娘把两碗牛肉面捧出来放在客人面前,黄二冲不再理他那些少见多怪的感叹,催他道:“来,先弄一杯酒。”贺远冬说:“你先请,我嗓子快冒烟儿了。”起身向老板娘讨了半碗面烫喝了,才把说话有些沙哑的喉咙润湿。他走到柜台前要付钱,黄二冲说:“要你付啥钱?快把你那几块钱收起,把这杯酒清了!”贺远冬不好意思,显得有些扭捏:“这......一见面就让你破费,怎么行!”
黄二冲道:“坐那里,快干!我这杯已清了。老板娘,把生大蒜拿几瓣来。”二冲把酒斟上,问:“你打算咋办?”
“没办法。”贺远冬摇头叹气,“就看能不能偷上火车,回去。”
“怕不行吧?”二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空杯往桌上一蹾,任贺远冬给他斟多少他都不阻拦。“这不是办法,不是办法呀!”他摇晃着头,说“看你猥猥琐琐吞吞缩缩的样子,不等你进站,人家就会把你当流窜嫌犯抓起来。就算你混上车了,下车后咋出得了站?——你愿不愿再干一段时间活?”
这正是贺远冬求之不得的事!他喜出望外,异常兴奋地问:“你能帮我找到活?那好,你让我干啥都行!”
“你会干啥?”
贺远冬不好意思的摇摇头,他除了一身牛力气,别的啥都不会。不过,他并不笨。
“我回去跟工头儿商量一下,估计不成问题。”黄二冲说,“我带去的劳力八成是可以插进去的。现在差不多的工人都回家抢收去了。工地正缺少人呢。不要紧,你就跟在我后面做小工。”
黄二冲所在的工地就紧挨在贺远冬干活的工地旁边。只是贺远冬没时间去注意他们罢了。但黄二冲是认识他的。因为他干活老实,很多时候,没有其他人在场,他仍然在钢管架上爬上爬下,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干活。
黄二冲他们主要是挖沉井铺设地下污水管道。即每隔三十米或五十米,浇筑一个四五十公分厚的钢筋混凝土井桶子,再从桶子中间往下不停地取土。井桶中的土被掏空,混凝土井桶则沉降下去,直到沉降至设计位置为止。再把一二米直径的排污管道从一口沉井横顶进另一口沉井。这样,在不破坏地面建筑物和其他设施的情况下,就完成了污水管道铺设工程。这和贺远冬他们干的排污河床挡墙都属于市政公司承揽的污水处理工程。只是把工程切成细小的面包块儿再包给各个小工头儿罢了。
黄二冲块头大,力气大。用一只手的五根指头一次可以夹起来五匹红砖,别人却只能夹起来三匹。拌砂浆的时候,别人都是两人抬一袋水泥,黄二冲就像演员在台上舞道具一样,两手各提一袋百斤水泥,在别人看来似轻飘飘的毫不费力。铺扎钢筋时,25毫米直径的9米螺纹钢筋,也是两人抬一根。贺远冬嫌两人抬着扯扯拉拉太费事,不如一人扛一根利索。别人说他脾性玍孤,缺少团队合作精神,都不理他。而黄二冲却一把抓三根,就像孙悟空耍它的如意金箍棒似的。工人见他干活二牛二气,都叫他二冲子。他的贵号只有工头儿老蒋和他本人知道。
黄二冲是大工,大工每工日五十块钱;贺远冬做小工,小工做一天只有二十五块钱。工头包伙食,但不管旷工和雨天的生活,下雨天或请病假上不了班的,每天要扣五块钱伙食费。南方夏天雨水多,三天两头都在下雨。工人说,老天爷就像借开理发店为幌子挂羊头卖狗肉的小姐,拉客时,笑容满面,风情万种;一收钱,立刻就冷若冰霜,翻脸不认人。南方的夏天也令人捉摸不透她乖戾的脾性。上午,天空蓝莹莹的,似水洗过一样洁净。风和日丽,一派祥和气象。说不准就在眨眼之间,就会狂风大作,雷鸣电闪,暴雨倾盆。这一下午,既使老天收敛了暴戾,工地也是稀泥烂浆一片狼藉,民工没法干活,他们半天的伙食保不住了。
下雨天,满地烂泥,无处下脚。白天黑夜,民工从毛竹搭的床上溜下来站在宿舍门口撒尿。天晴好几天了,宿舍门口仍然散发着浓浓的刺鼻的尿臊味。
工头老蒋也是第一次出来揽工程。他侄子倒是做了好几年包工头,可侄子在上海有个专门承揽挖基桩的工程。给他侄子干活的都是四川人。四川人做事肯下苦力,也善于动脑筋,他们更会吃。挣钱不挣钱,首先混个肚儿圆。他们常常嘲笑别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拼命苦几个钱死死抠在手里送医院。他们对于自己的力气毫不吝啬。该干事时放下身段做事;该享受生活时痛痛快快享受生活,是他们的人生理念。
包工头儿老蒋对待工人缺乏经验,以为把工人剋扣得越紧,工人越怕他,就越容易获得更多的剩余劳动价值。他就特别喜欢黄二冲这样一顶五的壮劳力。黄二冲身大力不亏,多出一点力和少出一点力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使不完的力气就像河里舀不完的水,不舀还是白白地流淌了,有时,反倒胀得浑身不自在;对包工头老蒋来说,他恨不能将河里的水一滴不剩全部装进他的缸里。但像二冲这样的劳力毕竟少有,大多数民工都没有牛大的力气。好比一台拖拉机,它的功率只有15匹马力,非要给它装载具有75匹马力汽车才能运走的货物,柴油机突突地冒着辛辣的黑烟也起不了步。老蒋认为,农民工就像偷懒的牛,喂的再饱,见了路边的青草青菜也要伸出舌头卷一口。不用鞭子抽打,它就不好好拉车,甚至连走路都不老实了。他曾向工人承诺,下午六点至六点半下班休息。没到收工下班之前,他远远的躲在暗处偷窥工人是否在老老实实的干活。如果都在埋头苦干,他便溜进伙房借故帮他侄媳择菜添灶火打厨杂。找机会或制造气氛向侄媳传递暧昧信息,侄媳自然懂得投桃报李。看看快到收工下班的时候了,老蒋则慌忙去指挥打砂浆的小工多拌几斗车沙灰。做过泥水活的都知道,当天拌的沙灰浆用不完就凝固了,瓦工只得硬着头皮延长做工时间赶着用砂浆。小工更不敢怠慢,一桶接一桶地把刚打下的沙灰往瓦工跟前提。胆大些的老牛皮瓦工就打柱子惊磉墩地骂小工:“拌砂灰的眼睛长在裤裆里了?看到天黑了还打这多灰,想把老子累死呀?”拌沙灰的一边用清水冲洗砂浆机,一边回嘴:“我听包工头儿的还是听你的?”瓦工吼道:“包工头儿算个屌啊?他巴不得你是永动机呢!你干活再不长眼,把砂灰打多了,我们下不了班,你就把多下来的吃掉;包工头儿让你打多了,你就叫包工头儿把它吃掉!不要以为我们好说话,就每天无限度地延长劳动时间!”说着就收拾瓦刀走人了。第二天早晨上班,又正好被老蒋看见一桶一桶凝固的砂浆,追问“谁干的?看我扣你们的工资不!”小工不敢张腔,瓦工如遍山的老鸹子叫开了:“他妈的眼睛瞎了,工地上天黑了,还叫拌灰浆!以为别人都不是人似的。”老蒋说:“工地上哪能跟坐办公室比?这材料都是甲方的,你们不做了,也该倒垃圾里埋起来,等会儿八点了,公司经理看见了要罚款的”瓦工还在咕叨:“谁再故意在下班时间叫打那么多灰,就让打灰的用斗车推去倒在项目部大门口去!”
老蒋的侄儿媳妇,那个带有几分骄矜的女人,看身材有三十多岁,看面容有五十多岁。也就在三十至五十之间罢。她的本职工作是给民工烧饭,但她精力过人,能干赛人!吃过饭就去工地帮她叔公督工。她不停地指手画脚,说这个人话多,给他嘴里塞条蔫黄瓜,堵住了嘴看能不能好好干活;说那个人屌大空心,枉有牛高马大的个子,做事傻不痴呆的站在那里像树桩,说不定脚底下长根了;又说另一个人走路太慢,“哪像做活的?是清明节扫墓祭坟的。”“喂,把地上的蚂蚁踩死了不会让你抵命的!”“像这伙人干活,包工程还能赚钱?——只怕连伙食都保不住。你让他们去我老公工地上看看人家四川人是咋样干活的?个个都跟黄叔一样一人扛两三根钢筋。老板赚不哈(下)钱,拿啥给你们发工钱?”由于她督工时间太长,往往占用了烧饭时间。工人到下班时间回来吃饭,拿着不锈钢饭盒用筷子在厨房里敲敲打打等着开饭,她本来就对这伙工人看不顺眼,工人又噪的她心烦,遂挖苦工人道:“在工地多做几分钟事,是少只耳朵还是少条舌头?每次吃饭就像饿牢里放出来的饿死鬼!”
注:本章删除贺远红赖掉白守礼四十万元公款的插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