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宝地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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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卞龙只顾跟着人家屁股后边赶路,没注意前面有罐车上来,被人踹了一脚。他坐地回头看时,那串罐车继续向上滑去。只听远远的甩过一句话来:“瞎狗日的找死,连罐车都不晓得躲让!”

这一闪误不当紧,跑在前边的人就不见了。他再往前跑了几十米,到了一个巷道转角平台。这里有一条向左手进去的平巷,还有一条向前面下去的斜坡巷。卞龙不知朝哪个巷道去才对。就停在那里犹豫不决。平台的边梆,有两个人坐在装炸药的纸箱板上抽烟。也是包公脸,一双骨碌碌转的蓝绿眼睛,坐在那里等罐车。准备攀罐上井的。见卞龙在那里不知所措,就招呼道:

“喂,新来的吧?还不赶快些,马上班长就要下来交接班了。”

卞龙掏一包烟出来,抽出两支递过去:“我不知道他们在哪个洞里。”

那双蓝光眼向斜下坡一指,“人家都上了几罐货了。”

卞龙又一阵急跑,在看到前边鬼火一般晃亮光的地方,几个人不停地挥锨往罐里浇煤。卞龙不知道自己该轮到干啥,只是傻呆呆地站在旁边看。欲向罐里浇煤,不仅手里没有家伙(在斜坡巷被人踢了一脚,爬起来走时,把锨铲也丢那里忘了拿了),而且别人都占住了有利位置,他挤不进去。

“小卞,第一个班你就迟到了!还磨磨蹭蹭地,晓不晓得做啥?”黑暗处,一只矿灯正照着几个人拼命干活。听说话的声音,站在边梆上督工的,正是陈亮星。班长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去了他的前面,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只清楚地记得,他下井的时候,陈亮星还没换窑衣。

卞龙总是笨手笨脚。越是想表现得好些,越是做的更被动。有几次,空罐来了,撞了他的屁股,他还要往前面罐里再装一锨。推罐的把重罐推走了,他以为喘息的机会来了,便伸直腰揩一把汗。

“你是被婊子盘硬了的鸡巴,站在那里硬梆梆不知道动弹!不去把空罐扶起,推过来装煤?”原来,煤头上没安岔道钎儿,推罐的把空罐推过来。掀翻在道轨里边,以让开道轨,好推重罐出去。

听到半是奚落半是命令的指使,卞龙便去扶罐。空罐也不听他使唤,几下都没扶起来。几个人都站着看了他一会,便冲过来一个非洲脸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滚你妈的斯文鬼!”弯下腰,抓住着地一边的罐口,好像也没怎么用力,空罐就被掀了起来。黑暗中,也不知那人是怎么把空罐推上前的。只听他还在骂骂咧咧地咕叨:“没搡得几碗干饭就来下矿?指望钱是铺在地上只捡的!”大家又都围住空罐往里浇煤。班长用矿灯的光柱在煤堆上晃了几晃,对刚才扶空罐的非洲脸说,“催紧些,我去上山巷看一看就来。”

班长走了,气氛略微缓和一些。有人拿出烟来,一人一只吸着,烟雾拌着煤尘。几个人聚在一起,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卞龙不敢稍停,一个人还在往罐里装煤。刚才扶罐的那人又骂道:“蠢猪!人家歇,你又假鸡娃子做作。这会儿不偷着歇歇,手脚累软了,等会儿班长来了,你又成了要死不活的痨病鬼,干起活来,蜻蜓点水似的混阳寿。”卞龙很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就横下镐把坐下。

“喂,怎么不叫大粪呀,刚才班长怎么把你叫小便?”

“是下字上面一点那个‘卞’。”卞龙解释道。

“难怪干活硬抻硬杆的没一点灵醒劲儿哟,还真是下面那一点啊?”

卞龙听懂了是在奚落他,脸涨得通红,却不敢跟人家争论。

不一会儿,大家把烟抽毕,又都热火朝天地往罐里装煤。

“卞龙,到上山巷去。那里差个人捅溜子。——喂,两个推罐的!给他指一下路。”班长陈亮星又来了。

卞龙跟在推罐的尻子后面,走到斜坡口,推罐的抽出罐栓子,熟练地把钢丝环穿在罐鼻子里插上栓子。令卞龙抓紧灌口,脚蹬在罐尾巴上。摁了起动铃,罐就顺着钢轨滑走了。卞龙脑后听得推罐的喊:“上去问开卷扬机的。”

上到罐台,问了开卷扬机的,才知道往上班时迷了路的左侧平巷洞进去。走有约二百米,就看到前面有鬼影晃动,那也是两个推罐的。跟刚才劳作的那个煤头所不同的,是没有人用锨铲往罐里浇煤,而是上面有个钢板焊制的漏斗。一个人把住漏斗口。空罐没来时,把守漏斗口的人用铁锨堵住不停往下流的煤。等空罐进来接妥了,再把铁锨一抽,煤就借了下滑的重力自动流进罐里。流槽里没有煤了,就要把周围的煤往溜槽里铲。叫卞龙来,就是让他不停地往溜槽里浇煤。这活并无消停的时候,只是无须把满锨铲的煤扬那么高。比起往罐里浇煤还是略微要轻松些。

虽说三班倒,但下班并无严格的具体时间。不像机关单位,说几点下班,总是提前半小时关门或停止办公。实在没事做了,闲谝说荤话耗时间,到点就下班。在煤窑里,矿工根本就没有时间观念。有时虽然下班了,如果个把半个小时升不了井,升井了再用个把半个小时洗澡打杂,真正留给工人睡眠的时间就不多了。况且,在井下,本班班长恨不得别人不来接班。他让工人多运出半罐煤都是好的。当然,上一班的工人久占煤头不让班,下一班的班长就不答应:不管上一班剩下多少煤,到点了,人家来接班了,是一堆金子也得让给人家。所以,班长往往要把矿工的劳动能量发挥到极致。因为,都是以运上井的产量计酬的。每出一吨煤,矿部给工队多少钱,班长的带班费该抽多少,炮工的工资(含火工器材)再抽多少,剩余的就是普通工人在这里面的平均工资了。至于究竟有多少工人又有多少工日去“平均”,那就看班长心的颜色深浅了。每个月做工资表时,班长超算二三百个工日是正常的。多下来的工日所平得的工资,班长安上几个假名,或填上原先在班上干过却走了的工人姓名,说是他们委托班长代领,谁又去查对真假!别说区区这点矿工的劳务钱!就是某些救济款、救灾款这些救命钱有了漏洞,又查了多少呢?权力乃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一个在煤矿领班的班长一年的收入可以顶上一百多个矿工同期收入的总和,所以说,每个人所实现的价值是不能攀比的。

卞龙单独在上山巷往溜槽里浇煤,煤头的炮工早就下班了。另一班的工人在溜口上接了一个多小时的煤他还不知道自己还在超时工作。也没人提醒他别人已经上班多时了。班长只管上班,不管下班。溜槽里的煤一直在往下流,卞龙则一直在往溜槽里浇,下面一直有人推罐在接,沿路一直在往井上运输。自己本班的人什么时候下的班,他不知道,谁也没通知他下班。直到下一班的炮工把炮眼打好并装好了炮,准备点火时,炮工才告诉他:“你还不下班?你们班的工人都起井几个小时了。”

卞龙说:“他们没喊我下班呢。”

那班的炮工说:“那你就继续干吧。我们可不领情。”

另一个炮工说:“让他走吧,一看就是个没出过门的傻B。”又转过身来对卞龙道,“走吧,我们是另一个班的。干了也不给你计工。”

卞龙才怏怏地离开那里。头上的矿灯早就不如萤火虫的屁股了。爬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慢上坡,才爬到可以提人升井的第三罐台。可是,这时上下班的时间早已错过,提升罐只提煤,不准上人。卞龙从上班到现在,已经超过十五个钟头了,一直滞留在那里升不了井。后来,这一班当班班长了解了情况后,给井口打了个电话,把守井口的工人才把他提了上去。他起井已经是上午快十二点了。

卞龙洗完澡,吃过饭,离上班只有四个小时的时间了,哪里还敢睡觉?姐夫早已上班去了。窝棚里空荡荡的。他去打了一壶水温在炉台上。又揭开炉盖,向炉膛里投了半锨铲煤,就出去漫无目的的瞎逛。

这是一个明朗的晴天。也是卞龙来河北见到最好的天气。只有几朵白里透黄的静云粘贴在碧蓝的天上。河北风凛冽,尽管太阳光很柔和,但还是冷飕飕的。卞龙绕过后院,顺着一座小山梁走着。山梁靠工人住的院墙一侧,有好几处山神庙。庙是用二三十块红砖砌的一个简易门洞,有点儿像老家葬坟砌的墓门。卞龙想不通:河北的山神住的这么简陋,还会诚心实意地保佑矿老板发大财?怪不得煤窑里经常出事的,原来是这般对待山神窑神的,简直是亵渎!假若他是矿老板,他定会把山神庙修的比村里牌门楼还气派!

山坡上的沟也是干的。不像家乡,凡有沟就有水。这里却是多旱少雨,地表干燥。一遇暴雨,水便来不及渗透,集聚成流,冲刷过的地方,雨过之后便成了干涸的壕沟。山上也没有树,纵有几棵白杨,也是生长在有人户的村落里的。山上只有石头和枯草。枯草间,散落些黑色颗粒粪便,这些新的陈的粪便,有山羊拉的,也有野兔拉的。家乡青山绿水,即便在数九寒冬,也有一遍遍绿映在白皑皑的雪山上。那是人工栽植的松、杉或翠竹,还有漫山遍野的龙头竹。卞龙正在胡思乱想地拿这里对比家乡,前面两丈远的地方窜出一只麻灰色的野兔从他眼前一跳一跳地跑过来,翻过小山梁,直奔沟底跑去。

“好个作死的兔子!偏偏要往下跑——”卞龙拔腿就追!兔子长期在窝里蹲伏,后腿早已变形,后腿拐在地上磨成了畸形的长脚板。行走起来,就显得前腿长,后腿短。野兔跑起上山坡来,卞龙怎竞得过野兔的速度!他肯定会放弃追逐。可这只兔子慌不择路,直往坡底而逃。卞龙紧追不舍,他与野兔仅有一米多的距离。坡底一片缓坦凹坪。背风向阳。有一排可能是被某个矿工队遗弃了好几年的泡沫板彩钢房。一块门板脱落了合页,斜靠在门框一边。那只倒霉的野兔径直从门板空隙中蹦跶了进去。

紧追在野兔后面的卞龙猛一掌击倒了门板,在一声惊叫的同时,他一长爬扑扑倒在门板上,手里死死拽住了兔子的后腿。眼前的另一景象惊得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原来,那只野兔慌乱窜逃,突遇一叠人肉——两个白面馍馍垫在一片毛鬅鬅的胸脯下面,后面撅起的屁股兀自还在一翘一收地用力——挡住去路。它正欲折身回跑,身后“哐”的一声,煽起一股劲风,后腿就被卞龙捉住了。

燕娃子惊叫一声,只顾将头脸拧向里边。张兴元也慌乱地欲抓黑心棉遮盖身子,垫在他们下面的黑心棉边角却被卞龙身下的门板严严压住。

卞龙迟疑片刻,爬起来,提起活兔,夺门而逃。回到窝棚里,心脏还在突突的急跳。剥兔子皮时,双手老不听使唤,一直在不停地颤抖。

一连好几天,卞龙没跟陈燕正面说过话。燕娃子故意等卞龙下班了才提铝壶打水从他门口过,以观察卞龙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她怕卞龙把此事捅了出去。而卞龙见了陈燕,则忙悄悄躲起来。躲不及的时候,则把背转过来,假装正在忙事情。燕娃子也不好喊叫打招呼。各怀心事,都没机会探对方的底。

井下的活,陈亮星依然催得紧。在井下,尤其是在井下干活时,卞龙总在揣测:陈亮星是否对他有异样的想法?卞龙老是担心燕娃子会不会找别的茬儿给他穿小鞋,吹枕头风,利用陈亮星班长的权势来报复他?

其实,他的担心纯属多余。他没想到燕娃子也毕竟心虚。燕娃子几次想笼络他,也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矿长张兴元很少下井。工人都知道他有两大嗜好:玩女人和打台球。有事要找张总(如今最时髦的叫法,凡管点事的,都称某总,以示尊敬。叫的人乐呵,听的人嘚塞),在台球案旁一般都能找到。若找不到,则不用找了,一定玩女人去了。只须给台球案老板留句话就行。

在井下干了个把星期了,卞龙也比先前熟悉了工作环境,也知道怎样往罐里装煤了。

有时,在交接班的时候,上一班的铲子工把煤上完了,甚至铲的比狗舔的还干净。本班的炮工还没打好炮眼,没放炮就没有煤往罐里装。卞龙和其他几个矿工就只好杵了锨柄站在那里等候,可又正好被陈亮星看到。他气冲冲跑上来骂道:

“想不想干?想干就好好儿给我干,不想干就给老子滚蛋!世上两条腿的驴不好找,可两条腿的人多的是!”

卞龙不敢顶嘴,只有忍气吞声。

有胆大的工人回道:“炮眼都没打出来,你叫我们拿啥装?”

陈亮星夺过那人手里的十字镐,一边在里梆梁柱缝里用力刨,一边骂:“你们这群懒鬼,一个个眼都瞎了!这不是煤是啥?不想多刨一罐是一罐,都站在那里等炮工!像你们这些混阳寿的还来下煤窑?出来收脚板印还要动脚走路呢!人家班都出八九十罐货,日妈的你们!——连伙食费都保不住,还说挣钱?挣你妈的冤愆!龙娃子,跟我过去扛木头去!”

卞龙跟着陈亮星来到一条废巷里。陈亮星交待说:“从这里开始,给我把梆柱子抽下来扛到刚才清煤的地方去,等会儿炮工架梁要用。抽的时候注意:要从里往外挨次抽。眼睛和耳朵都给我放尖些,里边若是垮塌,你就往外跑。人放灵醒些,莫把方向跑反了。不然就把你封死在废巷里面,喊天都没人知道。——听清楚了吗?”

卞龙诺诺应着。陈亮星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最少给我扛十根,一会儿炮工架梁支护若说木头不够用,你今天就算白干了。”

他刚把话交待完,一个铲子工慌慌张张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边在梁柱里刨煤,把柱脚挖松了,片了梆。还倒了好几棚梁。把一个工人埋进去大半截。炮工也都过来在帮忙刨人。那个工人被拔出来,可能把腿挤断在里面了。说完,转身又一阵小跑回去。卞龙停下脚步,欲退出去,准备过去帮忙救人。陈亮星吼道:“你准备去哪儿?——关你毬事!你只按我的吩咐做你的事去。”说毕,才转身过去了。

在井下干了好几天,今天见到了清煤事故,卞龙头脑里才有了安全意识。他在废巷里偷拆梁柱子时格外小心。自己亲见了事故,才知道观察周围的环境,也才考虑事先做好随时撤离现场的心理准备,以及撤离的退路。工人没有防范于未然的主动权。再危险的地方,班长叫去,就如同火线上的军令,谁也不敢犹豫迟疑。在煤窑井下,安全制度与产量、效益发生冲突时,生产当然第一!陈亮星是接受过安全专业培训的。矿部也要求工队定期组织矿工进行安全培训。陈亮星担心矿工有了安全意识,就会在某些方面不听从他的指挥,从而影响产量提升。他一直对安全矿长说,每月都有过几次安全培训会,对工人却只字不提矿部对工人的安全教育要求。反正出了伤亡事故,医疗费用,伤亡赔偿等,又不要班长陈亮星掏一分钱。而每班产煤量提不上来,对他的利润提成当然就大打折扣了。

虽然同住一室,但一个是白班,一个是夜班,也还没轮到大倒班的时候,几天来,卞龙几乎就没见到姐夫万明富的面。上午,因井架换钢丝绳,当他升井洗完澡后,万明富暂时没有班,正把饭菜做好了等他一块儿喝酒。另外还请的有陈亮星两口儿。陈亮星还在洗澡,说马上就来。燕娃子见了卞龙,喊了声“卞叔!”,微红了脸,就去帮万明富洗杯子。万明富说燕娃子你别管,你是客,只管给我坐着。又说,燕娃子你回去拿只小板凳过来。燕娃子回去拿凳子去了。

这时,班长陈亮星来了,说“腊肉好香啊!今天可把人饿怂了。”

卞龙让了座,他就当仁不让地坐了。从胳肢窝里取出一瓶老白干来。说“光吃舅舅的不好意思。今天喝我的酒!”

万明富说:“叫你来,你来就是了,谁要你拿酒?”

“这也是别人送的。昨天,矿长喊我去开会,谁知开会是句幌子话,让我去他办公室搬了一箱子酒。我还没舍得开箱,今天拿一瓶来你也尝尝!”陈亮星正眉飞色舞地说着,燕娃子拿了凳子进来。见卞龙还站在那里,就把凳子递过来,笑道:“卞叔请坐!”

卞龙推让道:“你快坐。你是客人,还倒过来照护我?”自去搬了几块红砖,撕了块装过炸药的纸箱板垫着坐了。

一共三个菜:一碟油煎豆腐,一碟韭菜炒鸡蛋,还有一盘砧板肉。吃砧板肉是家乡最奢侈的吃法:将腊肉煮熟了,趁热,切成小指厚的大块儿,不需任何烹炒制作,抹上豆腐乳,红亮透明,香喷喷,肥而不腻,是万佛寺上好的下酒佳肴。

万明富说:“抱愧,有好客,无好菜。在矿上比不得在家里,条件有限。将就些多喝几杯。”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舅舅若客气,就先请一杯!”陈亮星拿过杯子斟满酒,双手递过去。万明富推让不过,只得饮了。

陈亮星又斟一杯向卞龙递过来:“到矿上来了这么久,表叔还没喝过我的酒。今天舅舅请客,我借花献佛,敬表叔一杯。望你今后对我的工作多多支持。我这人性子急,脾气暴躁,弄不好就要骂人。但骂过后又好了,从不记恨在心。其实,我心眼儿不坏。在井下,说不准有冒犯的地方,大神不计小人过,还望表叔多包涵一些。”

卞龙推让半天,酒都从杯子里洒出一小半了,可他不爱听陈家苕娃子骟了卵子又来撒止痛药粉的卖乖话。两人僵持了好一会,万明富才对卞龙半是命令半劝解地说:“大舅也是!班长敬你的酒,怎么不喝?快喝!”卞龙才接过杯子喝了。

燕娃子飞了陈亮星一眼,说“少斟点儿,卞叔是个直人,你斟那么满想把人喝醉呀?”

陈亮星说:“我给你斟呢。别人都敬了,不陪你一杯,晚上睡觉都不让我上床。”

燕娃子笑道:“羞你妈的先人。我到你家来两三年了,你几时见我喝过酒的?”

陈亮星:“那好,我替你代饮一杯吧!”

“你自己想灌老鼠眼,哪来那么多光面子话。——我可不领情。”燕娃子说着,拿起碗盛饭。又问:“卞叔,你们是先喝酒呢,还是边吃边喝?”

万明富说:“你不喝酒就先吃饭,莫照护我们喝酒的。”

话题自然转到今天受伤的那个工人身上来。陈亮星说:“那是个蠢猪转的胎。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文方明,他的老子就是会唱屁眼儿戏还会摆治小儿关煞的文仕陟。听说老文很有些搞场,不想他的儿子也来下矿。——看到里边片梆,不晓得赶快转身跑。好像只把腿挤断了一条,别的地方还不要紧。只有几块乌黑瘀血瘢痕。”

万明富说:“你再莫说起文仕陟治小儿关煞的话了。万佛寺的白进财只有一岁多的时候,老文用干辣椒在他脸上揉搓,骗了好多东西不说,还哄骗白进财认了他十几年的干老子。后来文仕陟老婆跟他吵架,倒了屎桶子。你想,白进财又是好惹的主儿?文仕陟欺了他的小,还骗了他的父母,白进财就恨死了他。”万明富又对卞龙说,“你是第一次下矿,没有经验,老让人操心。在井下,特别是在煤头里,刚放炮的地方随时都有可能塌方,人要放灵醒些。还有:该去的地方去,不该去的,莫耍二杆子。班长给我也说过,你干活不中用。只要在井下不偷懒,以后有轻松活了会照顾你的。”

不等卞龙答话,陈亮星抢过话头说:“表叔年纪轻,可能在家里重活干的少,还没把体力练出来,力气是差些。做活还缺乏灵活劲儿。其实,井下活路简单,都是眼睛上的活,看人家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有我在井下招呼,谁还敢欺负你!”

卞龙忙笑道,“那是那是!说良心话,别人还基本没欺过我。”

陈亮星的班上又来了一个炮工,叫黄仁民。五大三粗,有些蛮力。做活好表现,又有些仗势欺人。准确地说,他并没有什么“势”,既是单帮一人,又与班长无甚亲戚瓜葛,唯有的,只是力气比别人大些罢了。

黄仁民下井上第一个班的时候,见班长陈亮星手里拿着矿灯督工,就抱着煤头钻疯狂地打炮眼。煤头上用的是“猫头”钻,炮工管它叫驴鸡巴钻。钻杆螺纹太深,摆幅大,震动强烈。打一个炮眼,往往震得炮工眼珠子都像要爆出来。人都见黄仁民满头大汗还不停地打炮眼,无不对他肃然起敬。

炮眼打好了,其他的炮工先用炸药包装膜把炮眼口塞了,坐下来抽支烟。“井下有瓦斯吧?怕不敢抽烟。”黄仁民明知大家都在抽烟,可能没有瓦斯。但他这么问了,证明他是下矿经验丰富的老师傅。

黄仁民接过别人递给他的香烟,慌慌忙忙地猛吸两口,剩下大半截烟往渣矸里一丢,就让别人慢慢装炸药,装雷管,接炮线。他拈重活做,去扛木头架梁支护。他专门等在半路上从别人肩上接过木头,在暗处歇息够了,见班长拿着矿灯站在旁边督工,便故意高声嚷嚷:“喂喂喂,过道上的人!闪开一点,当心木头撞了后脑壳!”班长听到喊叫,当然要把矿灯绕过来照着他。

黄仁民从班长和一般工人都对卞龙吼吼降降的态度上已经看出,卞龙在这里是只单帮孤鸟。做事又笨手笨脚,瘙痒怕痛的,自然就跟着别人一起欺侮他。班长指派卞龙跟黄仁民去下山巷,具体工作就是负责抽水。因为掘进巷沿着70°左右的斜坡往底层延伸,水就跟着斜坡往工作面流淌,使得炮工无法打眼放炮。为了不让水流干扰工作面,就只能在斜坡的一定高度处挖一个大坑,把流水暂时堵在坑里,再用水泵抽到上坡平台以外的水仓里。黄仁民见班长不在,则一反常态,也不争着去抢活干了,就拿了炸药箱黄纸板垫在渣矸上坐着抽烟。嘴里却不停地指使卞龙:“赶快把这个柱腿窝子扒开!要挖深些,见到硬底板才行。不要跟狗刨臊似的刨个鸡窝就了事了。”“这边还有一个!”“我刚才怎样给你交待的?做事像他妈三天没沾五谷似的,生怕多出一点力!柱窝子不挖见硬底,把梁架在松煤面子上,等你们清煤的时候,梁架倒了,你们别在阎王那里告状说炮工没把梁架好......”“去去去,让班长来看看,让他说是不是你这么做事的?”“去扛木头去!放麻利些。跟僵死蛇一样半天不来,就叫班长把你撵了去。”“把斧子拿来,在这里砍个衔口。”“斧子在哪儿?在我手上!生怕多找一下,硬要人家把东西拴在你眼睫毛上才能看见。”“去削两块木楔来。”“不会削?那还下你妈么子矿?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搞,赶明儿让班长换个灵醒点儿的人来!”“你是死人啊?看我撑梁腾不开手,也不晓得过来帮着把柱子扶一下,竟站在旁边袖手旁观!”“水,水!抽你妈么子水?看看看,水把巷头都淹了,等会儿放不响炮,马上就叫你滚蛋!”

这时,卞龙像舞台上的丑角儿,东做东不是,西做西不对。无法顾及本职,致使沙石和煤粉灰埋住了抽水泵。水泵吸不去进水,在那里发出干吼的声音。卞龙跑去看时,见水泵滚烫,满水坑里都冒着开水般的热气。水从泵坑里溢了出来,淹了工作面。进而使工作面的水慢慢往回渗,把整个下半截巷道弄松了的煤层都浸泡软了。有些柱脚下基未挖到底板岩石层上,还有些底板岩石太光滑,棚架柱腿失去了相互支撑的作用力,卞龙还未发觉整个梁架慢慢都在移动。这时,因为沙灰煤粉堵塞,水泵负荷过重,卞龙拽住发烫的电缆用力一拉,正在干吼的水泵咕隆一声,彻底熄了火。卞龙慌乱中丢了电缆线,拿了铁镐扩挖蓄水坑,突然发现梁柱动了一下,他一步跃过水坑,喊了声“快!快上来!”

“么事?大惊小......”

来不及多解释了。卞龙丢了挖泵窝子的镐,往上倒退了三步。整整五架梁扭在一起,被上面上千吨的煤塌下来埋了进去。一股巨大的冲击波卷裹着黑雾扑袭过来,顿时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