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九华山的香火
明清初,在安徽寿州城南关,住着一个木匠,名叫宋三德,手艺极好,做什么像什么,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宋三德在城里开设了一个木匠铺,生意十分兴旺,不久就积累了一份家业。宋三德为人和善,乐于助人,虽然身怀如此绝技,却从不显摆,有时还上门为街坊邻居做些小物件,贴进去一些边角小料,也从不问人家收钱。在寿州城里,提起宋三德,人们都会敬重三分。
但宋三德有一个弱点,就是不允许别人对他的手艺有半点儿怀疑,一旦有人对他的手艺指指点点,他就要和人家争论,直到对方哑口无言,甘拜下风,他才肯住口;如果是其他木匠也做出了精致逼真的物件,他知道后定要约上中人,摆出擂台,与人家当场比试,直至人家认输才会罢休。
这天,城里来了一个画师,在街头现场画像。每幅头像收银子一两,这在当时应算是高价了。初听消息,宋三德不肯相信,就让新来的徒弟司木前去打听。司木去了一会儿,回来禀报:“师傅,那人与师傅仿佛年纪,大大的块头,蓄着满脸的络腮胡子,操本地口音,用刷子大的笔作画,手法极好,速度极快,一个时辰就能画好几幅。人物头像1两,山水花鸟十两……这会儿画摊前正排着长长的队伍。”
“噢?如此神奇!你快去排队,待会儿我亲自去见识见识。”
司木应了一声便又去排队了。一直到日落西山,司木才排到画摊前面,刚想把“师傅有请”的话对画师说,一个人突然挡在了他的前面,来人不是别人,是寿州城县太爷的侄儿,人称金三少。这金三少仗着伯父是本地的父母官,平时就吆五喝六提笼架鸟,游手好闲,好在县太爷家法甚严,金三少不敢太过造次,但对外地人却又是一副嘴脸。这会儿,他刚从赌场下来。今日手气有些背,输了不少银子,正满街转悠,想寻机捞几个钱弥补损失。见南关许多人排着队,他便领着几个手下摇摇晃晃地来到这儿,他把一只脚抬到画桌上,手里的折扇甩得“啪啪”作响,说:“画画儿的,给大爷我画幅像,再绘一幅本城的风光,画得好的话,大爷我重重有赏,但如果画得不好的话……嘿嘿!别怪大爷我不客气!”
画师抬眼上上下下打量了金三少一番,直看得金三少浑身好不自在,然后提起刷子般的大笔“刷刷”几下就勾勒出了金三少的头像轮廓,再换上细笔,又几下,一个活灵活现的金三少便出现在了纸上。金三少看了看画像,很是满意,就要画师再绘一幅本城的风光图。画师见天色渐暗,就说:“少爷,今日天色已晚,请明日来取吧。”金三少见画师拒绝再画,就想乘机发作,讹诈几个钱财。这时宋三德出现了,他对金三少说:“少爷,到此为止吧!这有一锭银子,你拿去喝酒吧!”金三少见宋木匠出来拉场,就借坡下驴,揣上银子拿上画,一声“走”就带着几个随从上酒楼喝酒去了。
原来宋三德在去画摊的途中遇到金三少刚从赌场上下来,一看脸色就知道他又输了钱,于是灵机一动,就把外地来了个画师高价作画的事给金少爷说了,木匠本想利用金三少的公子脾气测试一下画师的修养和忍耐性,现见画师能平淡处理金三少的挑衅,就知道此人非等闲之辈,于是支走金三少。金三少走后,宋三德对画师一揖:“这位仁兄,刚才多有得罪。在下寿州宋三德,木匠!闻听仁兄画术高超,特请阁下去寒舍一叙,切磋技艺,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画师见宋木匠装束不俗,举止有礼,刚才又为自己解了围,而自己正愁晚上无投宿的地方便说:“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当下收拾了画摊,随宋三德师徒二人来到宋府。
宋府早备下丰盛的酒菜。画师劳累了一天,也不客气,就坐在了上首之位。宋三德亲自给画师斟了一碗酒,然后又笑眯眯地走出去拉进来一位女仆。这女仆面貌娇好,脸带微笑,长得非常漂亮。时值酷暑,天气炎热,木匠就让女仆在一旁扇风。女仆伺候得十分周到,画师吃得也很惬意。见这个姑娘长得这么漂亮,脸上又总是带着微笑,眼睛老是看着自己,竟不知不觉间爱上了她。吃完饭,画师问木匠,如此盛情招待,想要幅什么样的画儿?权当知遇之恩,分文不取。木匠说:“仁兄劳累一天,今晚先在寒舍休息,明日再画不迟。”画师想了想也是,就应了木匠。木匠就把画师领到西厢的一个客房休息。
木匠走后,画师关上房门准备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的脑子里老是浮现出刚才女仆的形象,心想如果能与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共度良宵,那就太美了。正胡思乱想间,有人敲门。画师开门见是木匠,手里正拉着那位女仆。木匠笑眯眯地对画师说:“怕仁兄晚上寂寞,就让这位姑娘留下来陪你吧!”说罢向画师眨眨眼就掩上房门走了。
画师赶忙插上房门,拉上窗帘,准备睡觉,回头见姑娘还是脸带笑容站在灯下,就唤她过来。姑娘不动,又唤几声,姑娘还是不动,却仍笑眯眯地看着他。画师以为她难为情,就大着胆子去拉她,谁知这一拉却出了破绽,姑娘的手竟是硬邦邦的。画师一惊,连忙对着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端详,才恍然大悟,原来姑娘是个木头人!
画师想了想,明白了,他刚进寿州城时,就听买画人说本城有个叫宋三德的木匠,手艺很是了得,敢情他是以这个木头姑娘来让自己难堪。那好,你不仁我不义,我就与你比试一番。随即,画师取出随身带来的画笔和颜料,在房间的墙壁上画了一幅画,画完之后,又把房门插死,窗帘只拉开一条细缝,自己爬到床底下睡去'了。
天亮后,宋木匠得意洋洋地走过来,存心要好好地嘲笑画师一番。一幅画可以卖十两银子的画师竟分不清真假人。宋三德来到门口敲了敲门,没有一点儿声音,推了一下推不开,就来到窗前,把眼睛紧贴着细缝往里看,这一看非同小可,木匠大吃一惊,只见画师已经用一条白绫吊死在了梁上!当下心想:莫非画师一时抹不下脸,觉得自己输了面子,无脸见人,就寻了短见?本想让画师出出洋相,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要到处招摇显摆,现在却出了人命,这可不是小事。木匠一急,赶忙找来一把菜刀,踢开门快步冲进去,举起刀就向白绫砍去,只听“扑”的一声,刀子竟砍在了墙壁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木匠吓了一跳,再仔细朝墙上一看,才知道自己上了当,原来墙上画的是一幅画。画师把自己画成了一个上吊自杀的模样,一根白绫勒在脖颈里,舌头伸得老长,还有几只苍蝇叮在舌头上觅食似的,一切像真的一样。
这时,画师笑眯眯地从床底下爬出来,上前拉住木匠的手说:“兄弟,彼此彼此,你做了个木头人骗了我,我画了个吊死鬼也骗了你,彼此平等。这事就算过去了,不如我们交个朋友吧!”木匠自知自己理亏,就点点头说道:“兄弟所言极是,你我各怀技艺,何必互相取笑?不如结为兄弟,日后取长补短。”
说毕便吩咐厨房准备上等酒菜。他要与画师一醉方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都微徽有些醉了,木匠说起了自己的身世。他从小就是个孤儿,三岁时父母双亡,后被九华山的法里住持收留,取名守器。从此跟师学艺,练习武术,读书识文。他说师父还有个大徒弟名叫守成,长自己两岁,待自己如亲兄弟。师父不在时两兄弟常偷偷地比试武艺,木匠还说他爱与人比艺的毛病就是从那时留下的。可是十七岁那年,一天师父让兄弟两人去山下的铁匠铺取些练武的兵器,不料却出了事。
当时清兵已过关,到处杀戮劫掠,铁匠铺里预定的兵器早已被清兵掳掠一空,见到前来取兵器的两兄弟,清兵便层层围捕过来。守成、守器凭借学得的武艺,很快冲出了包围圈,但兄弟俩却从此失散了。守器独自回到九华山,却见庙宇都已化为了灰烬,师父也不知去向。无奈,他只好再次下山,寻找师父和师兄,无果后,他又几经碾转来到寿州城改名宋三德,以做木工糊口,后逐步娶妻生子,扩大了家业。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忘记当年的烧庙之仇。他说有两个心愿:一是寻找师父和师兄,修葺山上被毁坏的庙宇,重燃九华山的香火;二是把满人驱逐出去,恢复大汉江山。
听了宋三德的身世介绍,画师一脸惊诧,他满斟一大碗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然后说:“宋兄弟,你也让我找得好苦呀!你看看我是谁?”木匠认为他喝多了,只拿眼睛的余光看着他,没有说话。画师急了,伸手揭下满脸的络腮胡子,又揭去脸上的易容软皮,木匠一下子惊呆了:这画师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师兄守成啊!
原来守成和守器失散后,也曾上山找过师父,见到山上一片狼藉的景象,便知是清兵所为,一怒之下,下山杀死了几十个清兵,然后浪迹天涯。虽然十几年过去了,但他至今仍是清廷通缉的案犯,所以便易容改名,以画画为掩护,游走四方,联系反清复明的志士,顺便为义军筹备些银两。守成说:“师父曾教我易容术,正准备向你传授时,清兵入关,打乱了计划。其实师弟昨天刚出现在画摊时,我就认出了你,所以到你家吃饭时我不客气地坐在了上首之位,但那个木头人师兄是真的没看出来,师弟的手艺确实很了得呀!”
“哪里,哪里!师兄的修养更值得师弟我学习啊!”
两人正说得投机,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司木匆匆跑来报告:“师傅,不好了,县太爷和金三少正带着大批官兵向这边包围过来,不知何事。”
宋三德冷笑一声:“他们到底来了!”
原来这县令大人是朝廷兵部派来彻查反清复明组织小刀会的大臣,之前,他隔三差五到宋府来寒喧,其实是为了摸清宋三德的底细。那金三少也不是他的侄子,而是他的助手。金三少整日在外看似闲逛,其实是在搜集小刀会的资料,两人都是顶尖的武林高手。前不久他们得到消息,宋三德偷偷地向小刀会输送款项。今天晚上,宋三德带走画师后,那金三少并没有去酒店喝酒,而是偷偷跟随,当画师揭了易容软皮后,金三少大吃一惊,原来画师就是朝廷通缉的案犯。
很快。官兵把宋府围了起来,“县太爷”一改往日的斯文,大声喝道:“大胆逆贼,竟敢公开在此谋反!来呀!统统给我拿下!”
只见两人不慌不忙,木匠一个箭步跃到左边的木工房,画师则打开了他的作画箱子。官兵步步逼近,宋三德一把钉子撒将出去,无一虚发,官兵顿时倒地一片,细看那钉子不是扎中对方的眼睛,就是刺中对方的人中,剩余官兵吓得不敢上前。画师则把一幅仕女长卷抖将开来,在士兵面前舞了起来,画布居然挡住了如雨的箭簇,并且随着画布的舞动,画面上的仕女仿佛活了起来,跟着翩翩起舞,士兵们看得忘了射箭,有的竟然放下弓箭跟着仕女扭动了起来。这时画师拿出大笔,在画布前一抖,万根钢针从笔端飞出,顿时响起士兵哭爹喊娘的号叫声。
“县太爷”一看形势不妙,正准备转身而去,木匠早将画线的墨斗甩了过来,那墨线像细钢丝一般,刹那间左缠右绕将“县太爷”捆了个结实。与此同时,画师也将被仕女图弄得晕头晕脑的金三少绑了。
二人知道,官府绝不会就此罢休,寿州城是没法待了,当下就收拾家当,套了马车,带着家眷准备连夜离开。就在他们抽动马鞭启动车子时,司木跑过来,也要跟着师傅去,师傅对他说,此去投身反清大业,定会命运多舛,劝他还是男谋出路。不料司木拿起一个墨瓶,拧开盖子,将里面的墨凌空洒去,待墨水落定,却在地上形成四个字:驱除鞑虏。又将一把钉子向一面墙壁投去,那些钉子也在墙上组成了四个字:反清复明。
守成、守器一见此人功夫如此了得,齐声说:“你究竟是谁?”
司木不慌不忙地往脸上一抹,却露出了一个老者的容颜,两人一看,不由大叫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