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从引首诗看简本祖本田王故事的品质
现存诸简本无论是百回故事部分，还是征讨田虎、王庆故事部分均遭到删节。百回故事部分删节之处较易看出，将容与堂本与之进行比对，就可以很清楚地发现，整部小说被删节得只剩下情节框架，其他一些细节描写、人物描写、环境描写等则均被删去。田虎、王庆故事部分同样遭到了删节，虽然现存田王故事部分没有繁本流传下来，但是通过诸简本之间的比对，还是能够知道此点。关于百回故事部分与田王故事部分的删节情况，第三章中会详细介绍。
由于简本祖本以及较早的简本现今已然不存，能够看到的都是经过了多次删节的简本，这些简本不仅百回故事部分被多次删节，田王故事部分同样被多次删节，所以田王故事部分的原貌难以得见。现如今若仅仅只是研究现存简本中田王故事部分的情节文字，那么很难判断简本祖本中田王故事部分的品质究竟如何。就像繁本《水浒传》失传，只剩下简本《水浒传》的话，恐怕《水浒传》也不可能成为明代四大奇书之一、当今的四大名著之一了。
既然想通过田王故事部分的情节文字，探考简本祖本这个部分的品质，或者更直白地说，想看一看这两个插增的小故事写得怎么样，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那么，只能从其他方面来着手，上文提到的引首诗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诗歌由于其自成整体，一般只会刻错，而很少遭到删节，像有对照的百回故事部分，简本也仅仅是删节了两首引首诗。所以通过引首诗部分，可以窥探简本祖本中田王故事部分的品质。虽然诗歌写作的好坏，并不一定代表作者创作小说的水平，但是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的文学素养如何。
现存诸简本田王故事部分所存引首诗22首，除文字小有差异外，引首诗基本上相同。下面以刘兴我本引首诗为例，参校其他简本进行研究。
第一，对22首引首诗类型进行统计。这22首引首诗中有17首七言律诗，4首七言绝句，1首五言律诗。与百回故事部分引首诗相比，田王故事部分引首诗类型略显单一，基本上都是律诗，而且均是七言律诗。百回故事部分引首诗类型则十分丰富，有诗、有词，还有古语，诗中又有律诗、古风，律诗中除了七言律诗、五言律诗外，还有十数句乃至数十句的排律，词中有《鹧鸪天》《念奴娇》《西江月》《满庭芳》等。当然引首诗类型的多寡，并不能简单类比为作者文学素养的高低，但是由此可见作者对各种诗词类型的掌握能力，其中数十句的排律创作还是非常需要才力。
第二，考察引首诗是否符合规则。田王故事部分22首引首诗基本上是律诗。既然是律诗，那自然就要符合律诗的格律要求，包括平仄问题、韵角问题、粘对问题以及对仗问题等。对18首诗歌进行考察，发现这些诗歌基本上符合律诗要求。当然有的地方也存在一些问题，如刘兴我本第91回引首诗为“九重奉命靖边城，赫赫桓桓出帝京。武略胸藏超等列，天才挺卓冠群英。凄凉梦寐逢真圣，恍惚从容遇异神。从此功成拜金阙，南方千载仰威名”（20.7a）。其中韵脚五字为“城”“京”“英”“神”“名”，“城”“京”“英”“名”四字均为下平八庚韵，惟有“神”字为上平十一真韵。“从此功成拜金阙，南方千载仰威名”一句，平仄为“通仄平平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拜金”二字的平仄存在一些问题。此外，颔联与颈联的对仗也不是特别的工整。但是考虑到多次翻刻可能会有误字，以及小说中的诗歌要求并不是那么严谨的情况下，田王故事部分的作者对诗歌的创作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第三，引首诗的袭用问题。所谓袭用，其实就是借用他人的诗歌或者词句，这点在百回故事部分的引首诗以及正文诗句中多有出现[8]。田王故事部分的引首诗同样有袭用前人诗歌的情况。
1.刘兴我本第87回引首诗“万古交驰水似倾，滔滔名利足亡身。常疑好事成虚事，却想闲人是贵人。老逐少来终不了，辱随荣后定须均。劝君莫去夸头角，梦里相逢总未真”（19.9a）。此诗改编自《全唐诗》卷六百四十三唐代李山甫《寓怀》“万古交驰一片尘，思量名利孰如身。长疑好事皆虚事，却恐闲人是贵人。老逐少来终不放，辱随荣后直须匀。劝君不用夸头角，梦里输赢总未真”。
2.刘兴我本第90回引首诗“英雄已矣更何论，思下空飞汉帝魂。狐鬼几年悲紫塞，琵琶万里泣黄昏。西湖草木明春意，南极星辰动海门。谁念前朝轻社稷，怨歌惟有旧王孙”（20.3b）。此诗改编自《岳庙明贤诗》元代柯九思“英雄已矣更何论？思沛空飞汉地魂。区脱几年悲紫塞，琵琶万里泣黄昏。西湖草木明春苑，南极星辰动海门。谁念前朝轻社稷，怨歌唯有旧王孙”。
3.刘兴我本第95回引首诗“雨里烟村雪里山，看时容易做时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21.1a）。此诗改编自《宋诗精华录》卷三宋代李唐《题画》“云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容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燕脂画牡丹”。
4.刘兴我本第96回引首诗“燕门壮士吴门豪，竹里置钩鱼隐刀。感君恩重与君死，泰山一击轻鸿毛”（21.4a）。此诗改编自《全唐诗》卷二十六唐代李白《结袜子》“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
5.刘兴我本第97回引首诗“五里亭亭一小峰，上分南北与西东。世间多少迷途者，一指还教大道中”（21.7b）。此诗见于《清平山堂话本》中《陈巡检梅岭失妻记》故事，又见于《喻世明言》中《陈从善梅岭失浑家》故事、警世通言中《福禄寿三星度世》故事。其中后两句见于南戏《张协状元》。
6.刘兴我本第105回引首诗“干戈扰攘荡红尘，致使旌旗向北征。清洛洰流呜咽水，上阳深锁寂寥春。云收沙室初晴雨，柳拂中桥晚渡津。欲问升平无怨老，凤栖回首落花频”（23.4b）。此诗改编自《全唐诗》卷五百九十唐代李郢《故洛阳城》“胡兵一动朔方尘，不使銮舆此重巡。清洛但流呜咽水，上阳深锁寂寥春。云收少室初晴雨，柳拂中桥晚渡津。欲问升平无故老，凤楼回首落花频”。
22首引首诗当中至少有6首袭用了前人的作品，这个比例不可谓不大。从这一方面来说，田王故事部分的作者对于自己创作诗歌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因此才会大量袭用前人的旧作。而这些诗作的选择，则从另一侧面可以看出，作者有一定的文学素养。这些袭用的诗歌都不是特别有名的作品，但是却能被作者选出来当作引首诗，可见作者对于唐诗、宋诗比较熟悉。
第四，分析引首诗的内容。在分析田王故事部分作者所创作的引首诗内容之前，需要再次强调上文所说的情况。田王故事部分的作者对于创作诗歌，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至少没有像脂砚斋所说的“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的意思。至于为何如此说，一则因为袭用之作过多；二则因为所有的引首诗中，竟然还有四首诗基本上重复。此四首诗分别为：刘兴我本第84回与第94回的引首诗，二者基本相同，第87回与第103回的引首诗，二者也基本上重复。除此之外，还有一首正文中的诗作，被直接当作引首诗来用。此首诗在种德书堂本的第99回，诗为金剑先生李杰为王庆所卜的卦辞，“三段英雄地，红桃处处新。更名改姓发，结果在河青”（21.11b），后又被当作了种德书堂本第100回引首诗。此引首诗刘兴我本与他本有所不同，变五言绝句为七言绝句，但是大抵不脱诗歌原貌。所以真正说来，田王故事部分的作者自己所作的引首诗只有13首。虽然不能说作者惧怕作诗，但是大抵没什么兴趣是可以肯定的。
再来看这13首引首诗的内容，客观上来说，写得比较一般，有的引首诗内容与正文故事情节关联不大。但是考虑到田王故事本身精彩程度就有限，以及百回故事部分的引首诗也多半游离于正文之外，所以总体上来说，这些引首诗的创作应该还算可以。
也有一些比较好的诗作，跟正文联系较为紧密。如刘兴我本第86回，回目为“众英雄大会唐斌 琼郡主配合张清”，引首诗为“英雄赫赫笑谈间，不惜驰驱拂玉鞍。四海交游酬夙志，一朝结发动欢颜。华筵烈士心何壮，锦帐佳人志亦闲。从此功猷增胜气，将军回马仰平蛮”（19.5b）。前面四句讲的是关胜去回雁峰说降唐斌等四人的事迹，众英雄齐聚一堂，唐斌等四人很爽快地答应加入宋军阵营，后面四句则暗指张清和琼英郡主的一段情缘。整首诗歌的结构构建得比较好，能从首句中看出关键内容，而又不伤直露，中间两联对仗也较为工整。
再如刘兴我本第89回，回目为“魏州城宋江祭诸将 石羊关孙安擒勇王”，引首诗为“筹算重奇谋，英雄一鼓收。刀声昏日惨，冤魄暮云愁。胜气离南寨，威风抵魏州。堪伤遭陷将，徒尔觅封侯”（20.1a）。首联叙述田虎部将用计谋，将宋军这边十员将领坑杀了。颔联叙述当时战场的状态，以及通过环境的描写，增加惨烈的气氛。颈联则叙述这十员将领离开宋营之时，那种意气风发之态，以及抵达魏州敌营之时，欲求建功立业的心情。末联则表达了惋惜之情，可怜这些遭到坑杀的将领，希望在战场上立功谋取封侯，志愿未成却白白地牺牲了。这是一首五言律诗，用的是下平十一尤韵，整首诗不论叙述、描写、烘托以及感情的抒发都十分到位，颔联、颈联的对仗也颇为工整。联系正文来看，确实是一首不错的诗歌。
除此之外，有些引首诗也可见作者的文学功底。如刘兴我本第100回，有诗句“将军未得封侯印”（22.1a），化用自唐代高适《九曲词三首》“将军天上封侯印”；刘兴我本第101回，有诗句“剑气光芒射斗牛”（22.4b），化用自唐代王勃《滕王阁序》“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再如刘兴我本第106回，有诗句“十年细柳千年慕，一世甘棠百世怀”（23.9a）。此句为引首诗的颈联，对仗颇为工整，其中用了两个典故：一是“细柳”取自西汉周亚夫创建的细柳营，诗句对周亚夫当年创建军纪严明的细柳营以及抵御匈奴的事迹，表达了倾慕之情，这里也寓指宋江的军队讨伐田虎、王庆的功绩；二是“甘棠”取自《诗经·召南》中的《甘棠》篇，诗句中所言的是召公一生为民之功绩，得到百代人民的怀念，同样寓指宋江征讨田虎、王庆解救了当时的百姓，如此功绩应该被后人所铭记。整个联句，实为佳句。
综上诸方面，田王故事部分的引首诗写作平平，但是其中也不乏可圈可点之作。虽然作者无意在诗歌的创作上有过多的表现，但是不少作品还是能看出作者具有一定的文学素养。以这样的文学素养创作简本祖本的田王故事，应该也能写得概有可观。虽然不至于达到施耐庵的高度，但是绝不至于出现像现存诸简本田王故事部分那么多将领均不知所终的情节漏洞，以及文字叙述都略显滞涩的情况。现存诸简本这种弊病的出现，皆是不断删节所造成的后果。如果打一个比方，将施耐庵与田王故事部分作者之间的关系进行定位，应该差不多就像《红楼梦》中曹雪芹与高鹗的关系一样。虽然《红楼梦》后续四十回远不如《红楼梦》前八十回，但是不得不说，在众多续书中高鹗的续写是处理得最好的，也多有可圈可点之处。
综上所述，基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1.简本祖本百回故事部分与繁本容与堂本一系极为相似，但并不完全相同，其间也存在一些不同。
2.简本祖本每一回回首均有引首诗，回末有回末诗。其中百回故事部分的引首诗、回末诗与容与堂本应该基本相同。现存诸简本中引首诗与回末诗均有删节，其中回末诗删节得比较严重。
3.简本祖本的分回，百回故事部分与容与堂本基本相同。现存诸简本由于某些原因，分回与繁本存在一些不同，其中差异最大的版本是英雄谱本。
4.简本祖本的回数，百回故事部分至少有97回，很有可能与容与堂本一样，有100回；田王故事部分则至少有23回。现存诸简本的回数大多不相同，各本都存在并回的情况，并回最多的是评林本。
5.简本祖本的卷数，百回故事部分为20卷，田王故事部分为5卷，总计25卷。每卷的分回情况是前13卷每卷5回，之后卷数的分回情况，可能每卷依旧是5回，也有可能是4回到7回不等。
6.简本祖本应该存在第9回，现存评林本、英雄谱本、刘兴我本等没有第9回，可能因为某个早期的简本翻刻之时遗漏，而现存简本均从此条支脉而来。十卷本、汉宋奇书本等有第9回，当为后人为弥补此漏洞，在第8回与第10回之间强行分出了1回。
7.通过对田王故事部分引首诗的考察，可以知道简本祖本田王故事部分的作者虽然无意在诗歌创作上有过多的表现，但是不少诗作还是能看出作者具有一定的文学素养。以这样的文学素养创作简本祖本的田王故事，应该也能写得概有可观。
表2 容与堂本与诸简本回数对应表
续表
续表
续表
[1] 此处将七种本子划为一个系统，只在祖本问题之上，若是具体研究则这七种本子要划为两类，一类为刘兴我本、藜光堂本、慕尼黑本、李渔序本；另一类为十卷本、汉宋奇书本、征四寇本。
[2] 括号内为引文出处，（2.5a）即指第二卷第5叶上半叶，以下诸本引文均同，有卷数者以卷数为主，无卷数者以回数为主，以下不另出注。
[3] 马幼垣：《现存最早的简本〈水浒传〉——插增本的发现及其概况》，《中华文史论丛》1985年第3期。
[4] 马幼垣：《水浒二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76页。
[5] [清]钱曾：《也是园藏书目》，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本，索书号297-0080。
[6] 马幼垣：《水浒二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427—429页。
[7] 马幼垣先生此处言“二刻《英雄谱》目录和正文统一……第九回即评林本的第十回（回目亦同）”，第428页，当有误，英雄谱本的总目与分目并不统一，而英雄谱本的第9回也非评林本的第十回。
[8] 研究繁本百回部分诗歌袭用的力作当属王利器先生《〈水浒〉留文索隐》，见《耐雪堂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69—2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