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能(全2册)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回乡

二〇一九年

听到“本航班正在降低高度,准备着陆”的客舱广播后,美野里把额头凑近舷窗。飘浮的白云下湛蓝点染,那是海面。过了不久,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湛蓝铺展开来。海面上既没有航船,也没有波浪,美野里凝望着纯净的湛蓝。

在后排座位,有个婴儿在哭喊。婴儿不知气压发生变化会引起耳部不适,也不知打个哈欠就能缓解,更不会向母亲诉说耳朵难受。婴儿一无所知,或许其感到耳朵深处像是嗡地破裂了一般,因而十分恐惧。美野里听着婴儿越来越大的哭声,心里想道。这时,又传来母亲安抚婴儿的低语声,还有美野里正后方座位上的乘客故意夸张地发出的“嘁”的咋舌声。婴儿继续大声哭叫,母亲轻轻发出“嘘”声。过了不久,舷窗外出现了岛屿的边缘,接着是重重山峦和鳞次栉比的屋顶。

美野里有一种“我被带回来了”的感觉,虽然她早已习惯,却依然略感困惑。自从去东京读大学以来,美野里已多次回乡探亲。那并非“被带回来”的,而是个人意愿,并且逗留数日后就会返京。但是,每次降落在这座二十年前曾于此乘坐飞机起飞的机场时,美野里都会感到“被带回来了”——被带回了曾经满怀期待、兴奋不已地离开的地方。

当安全带指示灯熄灭后,乘客们纷纷站起身来,在过道上排起了长队。婴儿的哭声和母亲“嘘——,安静”的制止声穿透嘈杂,传了过来,美野里若无其事地回头看去,正好与怀抱婴儿的年轻女子四目相对。女子难为情地垂下眼睛,美野里觉得过意不去:她以为自己是在责怪婴儿哭叫吧?

队列开始缓慢前行,美野里从行李架上取出背囊和装着礼品的纸袋,慢慢地跟在后边。

从机场乘大巴到家需要四十分钟左右,美野里上车后坐在前面靠窗的座位上,然后打开手机。丈夫寿士在LINE[1]上发来信息问到了没,美野里输入“到了”并发送了熊猫敬礼的表情。婴儿的哭声传来,美野里抬头一看,还是刚才同乘飞机的母亲和婴儿。坐在背带里的婴儿仰头哭叫,声音已经嘶哑。母亲一手按住背带,一手提着大布袋,哭丧着脸走过通道,坐到美野里身后的座位上。美野里想蒙住脸回头逗逗婴儿,但转念想到也许这位年轻母亲会以为她是在责怪哭叫不止的婴儿,不,年轻母亲也许会以为她是在责怪没哄好孩子的自己,就默默地继续摆弄手机。

大巴发车了。上次回来是在岁末年初,时隔半年再次见到的风景并没引起久别的眷恋,美野里只感到兴味索然。背后的婴儿还在哭,却已听不到母亲安慰和制止的声音,美野里有些不放心,就若无其事地从椅背间两毫米的缝隙向后看,但只能看见些许像是婴儿衣服的东西,完全看不见母亲的样子。

美野里前往东京是在一九九九年,虽然以前也曾在学校的修学旅行或全家旅行时坐过飞机,但十八岁那年的春天感觉最兴奋,那种膨胀到要爆炸的喜悦之情,现在仍记忆犹新。当时她心想:我要出去了。当时她还相信自己能出去。

美野里在倒数第二站下了车,下车前还是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下后边的座位,婴儿已停止哭叫,睡着了,年轻母亲呆呆地望着车窗外。美野里松了一口气,下车后朝与大巴行进路线相反的方向走去。

蓬莱屋门前一如既往地排着长龙。蓬莱屋是由美野里的外公外婆始创的乌冬面店,现在由美野里的舅舅一家掌管。

蓬莱屋前是狭窄的单行道,对面有个专用停车场,周围一圈是美野里亲属家的居舍。停车场最里边的独栋是美野里家,面朝蓬莱屋方向右侧是外公家,左侧是舅舅家。舅舅的长子多田嘉树已经结婚,一家人住在蓬莱屋的二楼。从美野里出生时起就是这样,所以她对这种家族聚居的生活模式没有任何抵触。当她在东京开始独立生活时,面对那种过度强烈的解放感,她甚至会感到茫然无措。别说周围没有认识的人,看样子周围人根本就不愿相互认识。美野里对此深感惊讶,甚至把对这种寂静的不适感错当成了思乡病。

美野里在进自家门之前,先拨开了外公家的房门。从里边传出电视机的声响。

“我回来啦!”美野里在玄关前喊道。

“噢——”从里间传出外公的应答。美野里脱下鞋,走上台阶,经过走廊去客厅。这是个八铺席大的房间,里面有灶台、餐桌、旧沙发和电视机。外公清美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餐桌上杂乱地放着报纸、广告单,还有点心包装袋和盛着没吃完的主食面包片的盘子。

“外公,您还好吧?”美野里边问候边收拾散落在地板上的广告单、废纸和团扇。

“还行吧!”清美嗓音含混地答道。

“这是礼物,‘东京芭娜娜’的点心。您以前就很喜欢吧?过会儿和外婆一起吃吧!”

美野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餐桌,把纸袋放下,随即就要离开。

“小陆在楼上。”清美像要压过电视机的声音似的大声说道,“小陆——,美野里回来了。”

“小陆,你在这边吗?”美野里着急地喊道。小陆是她的哥哥多田启辅的儿子,也就是说,是美野里的侄子。启辅在房地产公司工作,与蓬莱屋毫无关联,同家人住在JR车站附近的公寓里。嫂子由利在一周前发来了电子邮件,说黄金周结束后,不知为何,小陆开始不去上学了。

虽然从电子邮件中感觉不到有多严重,似乎只是在日常联系时顺便提到的,但美野里还是回复说“需要我和小陆谈谈吗?”,而嫂子对此的回复还是漫不经心——“我倒也没太担心啦!”

一阵下楼梯的响声之后,小陆在门口露出面孔。“啊,姑姑!”初中二年级的小陆开始变声了,美野里还没完全适应。小陆比岁末年初见到时长高了些,肩膀也似乎稍稍宽厚了些,但脸上依然洋溢着孩子般的爽朗笑容。

“小陆,你在这儿?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哪里呀?什么都没有。我刚才在看漫画呢!”

对话中断,小陆尴尬地笑笑。他看到餐桌上的纸盒,夸张地大声说:“啊,东京芭娜娜。”然后问:“我可以吃吗,曾外公?”清美点头,发出既不像“嗯”也不像“哼”的回应,小陆打开盒盖,拿出一块单个包装的点心,说了声“那好,回见”,然后就走出了房间。

“这孩子,没去上学吗?”美野里听到脚步声上楼后,凑近清美耳旁问道。

“啊?是呀!”清美依然盯着电视机慢吞吞地答道,“不过吧,他来我这儿也帮着做很多事。”

可能是启辅或由利对小陆说过,既然不上学,就去曾外公那儿吧。美野里想到这里,说了声“我过后再来”,就起身出去了。

美野里离开外公的房子,走向自己家。她和外公以前就聊不到一起,外公总是沉默寡言,而自己既没什么想法可讲,也没什么事情可报告。如果向他问起什么,回答也总是重复的模棱两可的话语。不过,美野里以前就喜欢外公,在亲属中,她与外公最亲近。

玄关的门锁开着,可家里却空无一人。母亲可能在蓬莱屋,而父亲或许去打零工了,也或许在哪里游玩。这边和外公家一样,餐厅桌上散乱地摆放着用橡皮圈绑着的仙贝饼干袋、某种缴费单和主食面包袋。美野里把礼物放在杂物上面,随即上了二楼。

一直到高中毕业,美野里都住在这个房间,而现在已被清理得差不多了。粉红色地毯、书架、书桌都已被处理,取而代之的是蒙灰的纸箱和覆盖着塑料薄膜的健身器材,只有那张床依旧摆在窗边。美野里脱下外套,挂在立柜里的衣架上,回头环视屋内。她曾在这个房间里听音乐,学习,翻阅漫画杂志,给朋友们写信,现在却难以忆起那一时期的情景了。

晚饭决定在舅舅家一起吃,六点钟过后,美野里和回来的母亲一起前往舅舅家。刚拨开玄关门,喧闹的电视机声和交谈声就迎面扑来。

“要我帮什么忙吗?”母亲边脱凉鞋边问道。

“打扰啦!”美野里也跟着打招呼。

客厅里矮桌紧挨着长方形茶几摆放,舅舅克宏已开始边喝啤酒边吃着什么,看到美野里后,无所谓似的说了声:“噢,你回来啦。”

“珠美,来帮忙端一下炸鸡块。”舅妈容子在厨房喊道。母亲朝那边走去,美野里也去了厨房,接过舅妈递来的大盘菜和玻璃杯,送到客厅。母亲端着分盛饭菜的餐盘给外公外婆送去。外公外婆的餐食从几年前开始就由舅妈和母亲轮流制作了。

生鱼片、炸鸡块、煮菜和通心粉沙拉摆放在矮桌和茶几上,美野里的父亲也换了便装进屋来。七点多,晚餐开始了。舅舅、舅妈加上美野里和父母,五个人的谈话声在晚餐席间交织。

他们并不认为小陆不去上学而在曾外公家看漫画是什么严重事态。舅舅建议小陆申请参加明年的奥运圣火传递活动,还认真考虑了外公进养老院的事并开始寻找空床位。嘉树他们全家今天去吃了回转寿司。这里面既有美野里想进一步了解的事情,也有她觉得无足轻重的事情,交谈像流水般进行,话题接连转换。

“那你为什么回来了呢?”母亲珠美突然转向美野里,问道。

“倒也不为什么,就是由利担心小陆的事儿,我想回来看看情况。”美野里给自己的杯子倒上啤酒,答道。

“就算你回来了,也无济于事吧。”父亲说道。

“那倒也是。不过,我觉得带他去东京待几天,也许会好些吧。”美野里说道。

“你就是带他去了东京,又能怎样?”母亲笑着说道。

“小陆性格开朗,又容易得意忘形,不用担心啦!”舅妈认真地说道。

“你动不动就回娘家来,寿士居然不会对你有意见啊!”母亲惊讶地说道。

“寿士还好吗?”舅妈问道。

“寿士,就是电影的……”舅舅像要唤起记忆似的仰望着天花板。

“不是导演,就只是在电影公司工作吧?”母亲补充道。

“虽说如此,现在还没要孩子,挺遗憾呀!”舅舅依然望着天花板说道。

欢快热闹的席间顿时坠入尴尬的沉默。

“我说你呀,嘉树和大晴不是都叫你别提那事儿了吗?就因为你老是那样,所以由纪乃也厌烦,就不来了嘛!吃回转寿司什么时候去不行?明明知道美野里回来了!”舅妈心直口快地责备道。

“不是因为厌烦才不来吧。孩子喜欢回转寿司嘛!”父亲劝解似的说道。

“就因为没孩子,我才能这样动不动就回来嘛!寿士对我很好,我感到很幸福呢!”美野里轻松地说完,喝干了杯中啤酒,“哦,舅舅喝烧酒吗?你喝的话我也喝!”

“噢,那就帮我加点儿冰块吧!不,还是加水吧!”

“不用不用,舅妈坐着吧!我去取。”

美野里说完,起身走向厨房。

蓬莱屋上午八点钟开门营业。这里开始人气渐旺是在美野里上初中之后,而最近,早上七点半门前就有顾客排队了。外婆笛子退居二线之后,舅舅克宏接手店铺,年近七十岁了依然坚守在厨房里。克宏的长子嘉树承担助手角色,舅妈容子和美野里的母亲珠美负责制作天妇罗和炸豆皮寿司这类搭配性菜品,几位打工的年轻人承担洗餐具的任务。退居二线的外婆把椅子放在顾客取乌冬面和天妇罗的柜台一端,俨然摆件似的坐在那里。她这是为了和常客们聊天,如果没有熟悉的面孔,她就端坐在那里盯着电视机,纹丝不动。据说,有的游客看到后还以为她是人偶,于是搂着外婆的肩膀想拍纪念照,忽然觉得触感不像人偶,就喊“呀,活着呢”。嘉树在很早前的正月时就笑着讲过这事。

美野里披上夹克衫,出门走向外公家。她招呼了一声“早上好”,从里面传出外婆的声音——“是美野里啊”。美野里从玄关走上台阶,来到客厅,只见外婆正在餐桌旁喝茶,看样子和岁末年初回来时没什么变化。

“这个包子……,谢谢啦!你喝茶吧!”外婆刚要起身,美野里拦住她并从橱柜里取出茶碗,拿起桌上的茶壶,倒进茶水,坐在对面啜饮起来。

“外婆还是这么精神啊!”美野里说道。

电视机开着,还是昨天那么大的音量。

“腰疼得受不了。”

“外公不久就要进养老院了吧?”美野里问道。

“是啊!你看,我的腰有毛病,太不方便了。你外公要是进了中心,也能随意地请人帮忙洗澡。不管怎么说,那里都是专业人员。你看,现在只靠容子和珠美的话有点儿……,所以得找服务人员上门来。那也是两周一次啊!上厕所虽然已经习惯了,可不方便还是不方便呀!而且待在这里,不是躺着就是看电视嘛!不过,他以前就是那样。”外婆不像是对着美野里,倒像是对着餐桌在诉说,盯着一个点滔滔不绝。美野里想:外婆说的中心可能是指养老院,而服务可能是指上门照护服务吧。她边听边点头。

“啊,快到开店时间了吧?都子先前说过今天上午要带孙子来。”外婆双手撑着桌面,“嗨哟”一声站起身来,“你怎么办?一起去?”

“不,我去向外公打个招呼,马上就走。”

“他还睡着呢!”外婆说完,沿着昏暗的走廊慢慢前行。玄关拉门上镶着磨砂玻璃,映出四角形的光亮。美野里目送外婆的背影仿佛被那光亮吸入般消失在门外,然后来到外公的房间。

美野里说了声“早上好”,便向里边望去,只见卧床熟睡中的外公微微张着嘴。蕾丝窗帘吸饱了阳光,老旧的平柜紧挨墙壁摆放,柜前有一把折叠起来的轮椅,下面扔着一条使用过的假肢,薄薄的夏凉被随着外公的呼吸微微起伏。美野里移动视线,看到外公下肢处的盖被异样地塌陷着。外公左腿伤残,已从膝部上方截肢,就那样从战场上生还——这是美野里从小听外婆讲的。外公本来就沉默寡言,更是闭口不谈战争,因此难辨虚实。

美野里捡起落在地板上的衬衫,正要叠起时,发现从中掉出了什么东西,原来是一个信封。她屈身拿在手中一看,只见上面用圆滚滚的字体写着“多田清美先生”,邮票是岩崎知弘的绘画,邮戳是东京的。外公和那种圆滚滚的笔体不太搭调,美野里不禁翻过信封,查看寄信人。信封背面只有“凉花”二字,没写姓氏。美野里瞬间想到可能是在风俗店工作的年轻女子的来信,可年过九旬的老人不可能独自去那种店。

可能是风俗店以登录在某处的个人信息为依据,挨家挨户地派送直邮广告吧,最近的直邮广告可能就是这样下足了功夫。美野里任意地猜测,并把信封放回广告单下。她想起,母亲曾埋怨说最近常有推销墓碑的电话打来。

外公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依然微张着嘴熟睡着,他的嘴里显得格外黑。美野里移开视线,经过微暗的走廊,把手搭在门上。就在她要开门时,门从对面被猛地打开了,同时出现了一个仿佛照着人形剜出来的黑影,美野里不禁发出惊叫声。

“哇!”那个黑色人影也叫道。

背光站在门口的是小陆。

“是小陆啊!”

“你喊什么呀?”

“抱歉,抱歉!小陆,你这么早就过来啦?”

“哦,倒也不总是这么早。”

“你没什么急事儿吧?”

“什么事儿都没有。”

“一起去散步吗?早上的散步。曾外公还在睡觉呢!”

“‘早上的散步’是什么呀?”小陆笑了。他一笑嗓音就变得嘶哑。

蓬莱屋前的队列比刚才更长了,本已老旧发黄的门帘在阳光中如同新的一般熠熠生辉。虽然店门开着,但从街上看不到里面的情形。美野里同小陆并排走在住宅区街道上。小陆身穿牛仔裤和长袖T恤衫,个头已经超过一米五五的美野里了。

“你身高一米几?”

美野里一问,小陆又笑了。

“四月量身高时好像是一米六二吧,现在不清楚。姑姑问得好奇怪。”

“是吗?”

“就是呀!”

在住宅区街道左转,前行不久就来到交通量较大的干线道路上。美野里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沿着街道向前走。虽然有很多男女像是要去车站,但其中并没有学生模样的人。美野里本想问小陆学校几点上课,却把话咽了回去。

在小陆上小学低年级时,美野里每次回乡探亲都常和他聊天玩耍。可是,后来就不太清楚该和他聊什么了,在小陆上初中后,好像连聊天都有些难为情了。这是因为美野里周围很少有年龄半大不小的孩子。即便如此,小陆依然无拘无束,虽然已经开始变声,但依然保留着那份天真无邪。所以,像这样两人在一起时,美野里也不会紧张。她虽然想象不出这样的小陆为什么会突然不去上学,但在早上明净的阳光下并排散步,就感到正如亲属们所说,这并非要紧之事。她反而觉得,如果问起“听说你不去上学了”,小陆就会紧闭心扉,不再正面讲述实情。美野里什么都不说,继续前行,走过还没开店的弹珠游戏厅和烤肉店。

沿这条干线道路直走,就来到了繁华街,这里有电车站。走进繁华街时,主干道沿线的商店也越来越多,弹珠游戏厅、烤肉店、眼镜店都还没开门。即使商店越来越多,即使走进繁华街,天空依然广阔。美野里再次确认,还是这座城市的天空更加广阔。她每次回来都会反复确认天空的广阔,继而回想起离开这座城市时的感觉。

“我不喜欢这里的天空的感觉,所以才决定去上县外的大学的。”

美野里似乎不是在对小陆说话。

“你是说天空的感觉吗?”小陆仰望着天空问道。

“感觉很广阔吧?尽管广阔,却有种非常接近的感觉,仿佛天花板般接近。”

“啊?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而且,我只见过这片天空,并不清楚是广阔还是接近。”小陆仰望着天空,索然无味地说道。

两人走在繁华街的拱廊下,天空被遮挡住了。大部分店铺还关着门,但咖啡馆和面包店已经开门了。

“喝杯咖啡吧?”

美野里停下脚步,小陆点了点头。

“你爸经常唠叨吧?”

两人并排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美野里果断地开口问道。

“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每天都去曾外公那里吧?”

“我爸说:‘你要是不上学,就去曾外公那里帮忙吧!随便干点儿什么就行。’”

“那你妈妈呢?”

“妈妈倒是没说什么,像是在看我怎样表现。”小陆答道,并笑着重复自己说的“怎样表现”,然后盯着杯中的冰拿铁说,“大家都建议我去参加圣火传递。哦,不是学校的圣火传递,而是明年的奥运会的圣火传递。”

“在哪里跑?东京?新国立竞技场?”

美野里对奥运会不感兴趣,所以知之甚少。她只知道预定明年在东京举办奥运会,但依然没有兴趣。

“不是的,在香川县也要跑呢!时隔五十多年啦!不过,其他地方都一样吧!所以,克宏舅爷也说,下个月开始面向社会公开招募,叫我去报名。我爸也这样说,学校的老师也这样说。”

“为什么?因为你跑得快?”

“不是。好像……”小陆急忙把视线移向天花板和店外,像是在寻找适当的词语,“他们似乎不太担心,但又觉得我不做点儿什么也许会出问题。”他字斟句酌地说道。

这就是说,小陆最近旷课次数增多,虽然谁都不认为这是严重的问题,但如果放任不管,也有越来越严重的危险性,因此大人们就想让小陆定个目标。美野里觉得这样解释较为合理。

“即便他们不这样想,过些日子我也会去上学。”小陆噘着嘴说完,忽然看着美野里,问道,“那,现在又不是盂兰盆节,姑姑怎么回来了?”

这虽然像是转换话题,但美野里心头一惊,感觉被小陆猜到了什么,一时语塞。小陆虽然这样发问,却并不等待回答,把冰拿铁的吸管叼在嘴上。

“倒也没什么特殊原因,也许盂兰盆节回不来呢!”美野里答道。

“这回要住到什么时候?”小陆继续问道。

“星期六回去。”

“工作也放下了?”

美野里再次穷于立即应答,掩饰道:“我没做什么重要工作,所以休息一个月也没问题啦!哦,那样还是会被解雇吧。”她快速说完就笑了。

拱廊街上来往的行人渐渐增多,对面商店门口停了一辆货柜车,一个又高又胖的男子从驾驶席憋屈地下来,从后边卸下许多纸箱,然后摆在店前。纸箱侧面印着蔬菜的名称和图案。他的动作熟练、干脆,可能是因为每天都要重复这种作业,美野里望着那个司机想道。

美野里心想:父母虽然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工作,但未必了解得很详细,就像他们只知道美野里的丈夫在从事与电影相关的某种工作一样,也就是这种程度吧。舅舅一家和哥嫂知道的应该更少,“美野里好像在东京一家雅致的糕点铺当售货员”,也就是这点儿印象吧。比起这些,像“放弃了梦想”“脱离了精英路线”“掉队了”这种印象会更加强烈吧。胸怀强烈愿望考上大学,想去外面的世界展翅翱翔却没成功——美野里知道大家都会这样看待自己。虽说如此,但大家平时都是各自忙碌,性格也都粗枝大叶,所以对去了外地的人并无更大兴趣,对美野里的情况也只有模糊的认识。美野里对此感到十分庆幸。

不过,“美野里好像掉队了”和“美野里夫妻没孩子”,这对于父母来说都是“极为遗憾的事情”,并被本族亲属,特别是老人们看成是“极为可悲的事情”。虽然他们谈论这个话题时意外地漫不经心,却又像对待肿包般小心翼翼。美野里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这种态度。

小陆对此当然无从得知,即使问到工作方面的事,也并非出于兴趣,而只是为了继续对话吧。美野里注意到杯子都空了,就把它们放在托盘上。小陆迅速站起,把托盘送到餐具回收窗口。

美野里完全理解周围大人们建议小陆参加圣火传递活动的心情,也同情身处这种环境中的小陆。不过,她并不清楚小陆实际上对那些话是怎样理解的。

“我离开这里时,你要不要一起走,去东京?”走出咖啡馆的自动门后,美野里不假思索地问道。

“为什么?”小陆露出茫然不解的表情反问。

“不,倒也不为什么。反正你现在有空闲,就算是散散心吧,而且可以住在我家。还记得寿士吧?他人很随和,你不用担心。”

美野里说完,小陆耸了耸肩,然后在拱廊街向前走去。

“姑姑,你现在要去哪里?”小陆忽然停下,转身问道。

“超市已经开门了吧。我买些东西就回家。”

“那过后再见。谢谢你的冰拿铁。哦,对了,姑姑,你有空陪曾外公散散步吧!”

“啊?怎么散步?拄拐杖?”美野里问道。

“让他坐在轮椅上,在附近转一圈就行。我一个人有点儿困难。”

美野里点头说“明白了”,小陆不知为什么端正姿势敬了个礼,然后转身沿拱廊街走了。

清美只是卧床时间较多,其实他既能自己站立,也能拄着拐杖行走。在美野里还没离开家乡时,清美曾经穿着假肢,但八十五岁以后就经常使用轮椅了。他有时也会拄着拐杖行走,但这几年已很少看到他主动外出了。在参加庆祝活动和家族集体活动时,就由多田家的男士帮忙上下车。

由于清美说走路太累,美野里就照小陆说的把轮椅推到玄关前。清美不穿假肢,拄着拐杖经过走廊,然后把拐杖递给美野里,自己坐在轮椅上。美野里和推着轮椅的小陆来到外边,只见蓬莱屋前已没有人排队,停车场上也冷冷清清。时间还不到下午四点,蓬莱屋已经打烊了,店门大开,能看见在里面打工的年轻人正在清扫地面,擦桌子。

“哎呀!你们要带上曾外公去呀!”母亲从窗口露出脸,大声说道。

“我们就去那边转转。”美野里也喊着回应。

“天气好,正合适呀!陆仔谢谢啦!”

母亲消失在窗口里面,小陆低头忍着笑说:“叫我陆仔,怪不好意思的。”

轮椅虽多处生锈,但移动得很顺滑。他们在早上散过步的住宅区街道上缓缓前行。清美笼罩在午后明亮的阳光中,闭着双眼,仰面朝天,仿佛想让全身都充分沐浴阳光。

美野里以上大学为契机去东京后,清美曾多次去探望过她。虽然母亲曾在入学前进京为美野里找过寄宿处,但后来就只是打电话联系,再没去过美野里的住所,父亲也没来参加开学典礼。或者说,那个时代,没有哪个学生的父母会来参加开学典礼。正在此时,清美的意外出现,让美野里大吃一惊。进京最初住的学生会馆是女生专用的,所以她没能让清美留宿。后来美野里住进公寓,清美就在那里留宿了。白天美野里去学校,清美夜里很晚才回来。在铺着地毯的六铺席大的日式房间里,狭窄的厨房连餐桌都放不下,厕浴一体的卫生间与便宜的小旅馆没什么两样。美野里和外公两人住在里面感觉不可思议,但后来就习惯了。由于清美寡言少语,所以比跟爱唠叨的母亲在一起,要好过数倍。即使美野里比迟归的外公回来更晚,也不会受到训斥。

美野里适应了大学生活后,就为自己的事忙得焦头烂额,顾不得细想清美究竟想来东京做什么,就主观地解释为外公与朋友会面,顺便看望外孙女。

不过,由于曾经有过这段经历,所以美野里从外公那里感到了从外婆和舅舅等其他亲属那里感觉不到的慈爱。初中生小陆没有趁父母不在时沉迷于电子游戏,而是每天来曾外公这里。美野里觉得,也许他们有某种只限于两人之间的交流。

“想去海边转转,有点儿远呀!”小陆说道。

“远呀!”清美笑道。

“坐出租车吗?”美野里问道。

“不用,不用那样。”清美抬起一只手在面前摆了摆。

住宅区街道上没什么风景可看,美野里和推着轮椅的小陆并排前行,不时地与熟人相遇。

“哎哟,蓬莱屋家的人在一起呢!”

“清美先生,您好!”

对方向他们打招呼。

“姑姑,你去过外国吗?”推轮椅的小陆冷不丁地问道。

“去过啊!”美野里答道。

“哪里?”小陆接着问道。

“泰国啦,夏威夷啦……”美野里含糊地答道,为了阻止小陆继续问下去,她反问道,“怎么?难道你想去外国上学?”

“所谓国境之类的隔断,这种地方有吗?”小陆避而不答地再次问道。

“隔断?”

“你知道美国在建边境墙吧?就是因为没有那个才建的吧?”

美野里虽然感到困惑,但还是答道:“一般都设有负责出入境管理的事务所,但通常边境不会有类似墙壁的东西吧。怎么啦?”

小陆仍面朝前方,自言自语道:“早上你不是说厌烦这里的天空才去县外上大学的吗?就没想过去别的国家吗?”

“倒也不是厌烦……”美野里本想更正为“不喜欢”,但欲言又止。想去别的国家是后来的事情,而她并不打算说这个。

“小陆还是想出国留学吧?”

“我在电视新闻中看到过,有几百人因在自己的国家待不下去而向外走。”小陆喃喃自语道。

“有那种新闻吗?”

“也许是几千人,在墨西哥。”

听小陆提到墨西哥,美野里也隐约想起,因本国治安恶化而生活不下去的人们,成群结队地经由墨西哥奔向美国……,确实有这种报道。

小陆的话头究竟朝向何处?他想问自己什么?美野里实在想不明白,心中略感不安。

“我看到后觉得,步行就能走到另一个国家,简直太厉害了!那是不是因为有什么人领头呢?那个人说‘走吧’,于是就聚集了那么多人?或者是因为那么多人一齐说‘走吧’?”

“那些事我也不清楚。”美野里已记不得是在网络新闻还是在报纸上看过那条新闻,只是模糊地想起有张从空中拍摄的照片,依稀可见密密麻麻的人群像进军般在前行。

“该回去了,是吧?”美野里向清美招呼道。

“啊,嗯!”清美发出低吼般的回应。小陆听到后就把轮椅向后转。

“那些人怎么样了呢?报道最后说,他们进不了美国。”

还要说这个吗?美野里开始产生畏难情绪。

“你为什么会在意那种报道?”

“不为什么。偶然看到,有很多事让我感到惊讶。”小陆说完就沉默不语了。

其实他还想说点儿什么吧。是不是面对只是偶尔回来的姑姑难以开口?或者尚未找到可以准确表达想法的词语?美野里努力回忆自己初中时期的事情,却只能忆起有个女生和暗恋的男生交换日记,以及与自己脾性不合的女孩儿群体。怎样向脾性不合的群体妥协,怎样做才不会被别人欺凌——这是她当时最大的苦恼。

“至于后来怎样,你可以上网查查,既然那么在意的话。”

美野里心想:如果小陆真的还有什么话想说,那么哪怕只告诉自己一点儿也行。于是,她对沉默的小陆提出建议。小陆先是歪着脑袋“嗯”了一声,然后只说了句“是啊”。

小陆、美野里和坐在轮椅上的清美的影子在柏油路上向前延伸,随着他们的行进向前爬去。望着路上的影子,感觉这里的三个人似乎在以完全不同于血缘关系的因缘并肩而行。至于究竟是何种因缘,美野里也不明白。

“比海边还要远得多呢!”清美忽然喃喃自语,然后短促地一笑。美野里和小陆面面相觑,不知清美言之所指。

“哦,是外国呀!”

小陆点了点头,也学着清美的样子哈哈一笑。

在回东京前,星期六一大早,美野里为了吃乌冬面而来到蓬莱屋前排队。天空与昨天迥然不同,变得阴沉厚重,而店前仍如往常一样排起了长龙。

虽然队列相当长,但由于周转较快,所以通常等候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十分钟。今天排了不到二十分钟,美野里就进了店,并沿着最里边隔开厨房和餐厅的柜台排队等候。要先在这里点好乌冬面的种类和分量以及副菜,然后隔着柜台领取。一个打工的男孩儿忽然把脸伸到美野里面前,美野里就向他点了餐。厨房很宽敞,长年使用的银色煮锅里蒸汽滚滚升腾。母亲珠美在墙边的炸锅前不停地炸菜,紧挨着的不锈钢厨台旁,舅妈容子正在制作饭团。她们虽然谈笑风生,但手上却分秒不停。厨台旁还有制作炸豆皮寿司的女子和不停地切葱的青年,打工的年轻人在他们之间穿梭,传达菜单并配齐菜品。

柜台上的托盘里摆好了浇汁乌冬面和炸豆皮寿司。

“葱丝和姜末在那边,请随意自取。”男孩说道。

“那是咱家里人,什么都知道。”舅妈边干活儿边说道,厨房里的几个人笑了。

美野里打过招呼,结了账,接了一杯饮用水,在乌冬面里加了葱花、姜末和天妇罗,然后坐在空座位上。

回到娘家的美野里心想:还是这里的乌冬面好吃。当然,在市区里或驱车去远方寻找,也有数不清的乌冬面店,也许更美味,但美野里就喜欢蓬莱屋的格调。据说本店曾在母亲小的时候改建过,所以这座民居风格的建筑应该已有六十多年的历史。因为东墙上有窗,所以天晴时,整个上午店内都显得光辉闪耀,即使天空如此阴沉,也不会产生闭塞感。使用多年的长桌和椅子排成一溜儿,开着的电视机调低了音量,陌生的食客并肩吃着乌冬面,这样的场景,美野里也很喜欢。厨房里虽然十分繁忙,但不知何故,却有种不可思议的清洁感。美野里甚至觉得,那完全堪称神圣感。从多年前起,清晨来店里打工的年轻人大多是上夜间补习班的高中生和复读生。美野里长大成人之后认识到,本店能拥有这种格调,也得益于青春年少、手脚麻利的他们。菜单内容不多,用毛笔写的长条白纸并排贴在柜台后的墙上,只有电视机的微弱声响、顾客们和厨房里的交谈声充满店内。

想吃乌冬面的话,自家冰箱里也有,而且美野里从小就会自己做。但是,她仍喜欢这样在店内混在顾客中间吃。虽然她以前会避开店内的拥挤时段,但在返乡时,就会像今天这样排队用餐。

美野里吃完后把托盘送到回收处,并向厨房招呼了一声:“我吃好了,谢谢。”

“下次再来!路上当心!”舅妈说道。

“到了那边跟家里说一声。”母亲说道。

舅舅克宏在蒸腾的热气对面扬起一只手,美野里向他点点头就走出了店门。

就像每次乘飞机在这座机场降落时,都会感到“被带回来了”一样,美野里从这座机场起飞时,总会产生“终于出去了”的兴奋感。这既不是因为她嫌弃自己的家,也不是因为她厌烦亲属们过于集中。她只熟悉这样的环境,并不会产生反感。只是,那时十八岁的美野里感到自己被封闭在了这个空间里。

“被封闭在了这个空间里”,她已想不起从何时起产生了这种感觉。

美野里生活的城市绝不狭窄憋屈,纵横交错、仿佛无尽延伸的拱廊街热闹非常,穿过拱廊街,是行道树镶边的宽阔大道,前方展现出广阔的海面,抬头仰望,是没有超高层建筑遮挡的天空。但是,十八岁的美野里感到这些广阔的天空、海面和大路将自己封闭在其中。她觉得广阔的天空在监视自己,大道前方的海面阻断了去路。“必须出去,必须出去,必须从这里出去”——她有时会发现自己像念咒般嘀嘀咕咕。

只要能从这里出去就什么都好。美野里想上大学,母亲反对,父亲和外婆说怎么都行,外公赞成。美野里心想:即使遭到全家人的反对,也要上大学。这并非因为有什么想学的东西,也不是因为将来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只是觉得上大学后这些就都能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了。自己想做的事情,适合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做得了的事情。或者反过来讲,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不适合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大学应该是学习这些的地方。

美野里被第一志愿的大学录取,在得到上大学和进京的许可时,她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强烈的喜悦。

在去本校复试和寻找寄宿处时,她都乘坐了飞往羽田的航班。在此之前,研学旅行和全家旅行时也乘坐过飞机。但是,迁居那天的感觉与以前完全不同,她兴奋得甚至要喊出来:要出去啦,要出去啦,要飞出去啦!

在东京生活的时间长了后,就会对这一个多小时的航程感到郁闷。不过,走在机场时,购买土特产时,走过登机桥时,她都会像昨天刚发生过似的重温那种兴奋感。

只要离开土生土长的城市去东京,就能冲出封闭自己的空间。美野里有时觉得十八岁的自己单纯相信这一点并欣喜若狂实在太傻,有时觉得自己实在可怜,有时心中会产生难以言喻的苦涩,可每次过后,她都会想到“这些我都明白”。即使现在回到十八岁,自己依然会为能走进未知世界而兴奋得欢呼雀跃吧。她就是这样想的。

在等候登机口开门时,美野里给丈夫寿士发了信息,告诉他“现在回去,午饭前到达”。

“愉快吗?大家都还好吗?”寿士立刻发来回信。

“大家都很好啊!”美野里回复后,又发送了熊猫比“V”的表情。虽然手机上显示“已读”,但寿士却没有立即回复,美野里就把手机收进了提包。过了不久,登机口的门打开了,坐在候机室排椅上的人陆续站起,美野里也随之起身。

寿士在电影发行公司的宣传部工作。他们结婚是在七年前,当时寿士三十四岁,美野里刚满三十二岁。在交往之前,寿士说他家里是做庭园景观营造的,他三十岁之前都在为家里的事业帮忙。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从事与电影相关的工作,于是改了行。美野里听到后感到他像是个热性子的人,就有些敬而远之。美野里有个习惯,就是把他人分成两个群体:热性子的人和冷性子的人。前者是野心家,具有上进心,向前看,而后者则相反。美野里自己是后者,由于在头脑中对前者有种抵触意识,因此在感到那种热乎劲儿时,就会自动与其拉开距离。但是,在数次聚餐之后,她感到对方似乎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相较而言,是与自己近似的类型。在开始交往后,这一点得到确信,于是她决定结婚。

美野里心想:我们果然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说在生育观念方面。

她原先模糊地打算婚后过一年就可以生孩子,可过了一年、两年后都没能怀孕。当时,美野里和寿士都没有透彻地讨论过这个问题。

究竟是否真心想要孩子?如果真心想要,是否应该去做相关的体检?如果查出原因,是否应该治疗?对任何问题都深究原因并积极主动地设法解决,这并非美野里的长项。不过,关于要孩子的事情,如果寿士有这个愿望的话,美野里就想努把力,可寿士却什么都没说。双方的父母都问过此事,但美野里委婉地敷衍躲闪,心想寿士可能也是这样应付他的父母的,所以两人并未深入地商议过此事。美野里说“好像怀不上啊!”,寿士说“就这样也可以嘛!”,仅此而已。于是美野里就心安理得了。

当时因为暂时不要孩子的可能性较大,所以双方就可以尽情去做各自喜欢的事情。虽然这也并未明确商定,但美野里觉得双方早已心照不宣地默认了。上班时间不规律的寿士没必要每天都报告回家时间,美野里也不必询问。有时数日,有时一个星期,寿士每年都要因工作去国外数次,美野里也不问出差的工作内容。美野里在换工作后仍会因聚餐而很晚回家,寿士也同样不说什么。像这次美野里说要回娘家住几天,寿士也不问为什么。母亲说他们是不接地气的夫妻,确实如此。甚至连美野里自己也会想:我们两人居然能做出结婚这种需要痛下决心的事情。

东京正在下雨,美野里估计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就在拱廊街的餐馆里吃了午饭,又在超市里多花了些时间购物,出来一看,雨还在下,美野里就冒雨朝家的方向一路小跑。

从车站步行需要七分钟的公寓房是在三年前购买的,由于寿士的父母曾多次提到如果租房交房租太可惜,寿士嫌详细解释太麻烦,就找到了这套力所能及的二手公寓房。虽然迁入时,这套房子已有十年房龄,但位于三层的套房采光很好,阳台也宽敞,美野里感到称心如意。

她把买来的食材放进冰箱,然后开始收拾行李。可能这些天寿士正在观看电影,起居室的沙发桌上摞着几张影碟。美野里朝窗外望去,看到一片被周围的建筑剪切了的低垂天空。与自己生长的城市相比,这只能算作迷你型天空。来东京生活初期,她在完全适应之前也曾多次惊呼:“哇!天空这么小!”她搬出女生专用的学生会馆后寄宿在简易公寓,从房间里几乎看不到天空。但匪夷所思的是,尽管如此,她却不会产生像在那座城市里那样被封闭的感觉。

她沏好茶水,在餐桌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电子邮件,发送必要的回信,像打发时间似的阅读陌生人的博文。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在搜索框中输入“墨西哥”,然后就为接下来的关键词发了一阵愁。她输入“移民”“移动”“集团”等所有能想到的词语并摁下搜索键,于是出现了几条热门报道。她阅读电子版的新闻报道后得知,去年十月,在洪都拉斯,想移民的人开始集结并流动,随后又有来自萨尔瓦多、危地马拉的人加入,超过万人的集群步行四千多千米,直奔美国。在美野里继续向下翻页时,一张彩色照片映入眼帘,她赶紧关掉了网页。在那张闪现的照片上,有位身穿华丽服装的母亲抱着幼儿蹲在地上。

美野里就像从未看过那条报道似的打开食谱网站,开始专注地考虑晚餐的菜品。

美野里工作的山下亭位于北泽区,她在这家制售蛋糕和烘焙甜点的店铺工作已接近五年。店主山下贤太郎四十七岁(比美野里大八岁),店里还有两名西点师、十二名正式员工和三名临时工。在美野里刚进店时,这里还只是个小巧精致的西点铺。美野里作为临时工开始上班,一年之后被问到愿不愿意转正,于是,她在业务内容不变的前提下转为了正式工。从那时起,贤太郎开始着手拓展业务范围。

美野里最初以店铺那缺少装饰甚至颇显质朴的外表为依据进行了主观想象:店主虽然上进心强却文静朴讷。后来渐渐发现,山下贤太郎虽然确实很少粗声大嗓,总的来说沉稳镇定,但其实是个典型的“热性子的人”。在美野里工作一年后,贤太郎寻找并租用山下亭附近的闲置房产开了咖啡馆,在那里也销售烘焙糕点。他还在休息日开办面包制作培训班和制作工坊,并在目白区增设了二号店。但项目并非都能顺利进行,虽然在二号店还试销过杂货,可不仅销量差,而且还影响了店内美观,所以就撤掉了。另外,他又计划制作出版冠名为“山下亭”的食谱书籍,也遭遇了挫折。然而,比起顺风顺水,遭遇挫折更能激发贤太郎挑战的激情。

随着业务拓展,员工人数也有所增加,不仅限于制售西点,接待、运营、策划和财务等方面都需要全员参与。

美野里在新宿站换乘小田急线,到达山下亭时已是九点刚过。两位西点师已在后厨开始操作,与美野里几乎同期入职的峰村茜正在店门前进行清扫。

“美野里,你回来啦!你外公还好吧?”

“嗯!总算好些了。我请假期间给你们添麻烦了,抱歉。我带了土特产,过后给你。”

美野里自知店里没有自己也并无大碍,但还是道了歉。

“哪里,大家彼此彼此嘛!你外公没事儿就好啊!”

美野里说了声“谢谢”就走向后门,只见厨房里的两位西点师已开始操作。酒店业出身的须田雄介和在东京都内的意大利菜馆工作过的长尾真步,两人都是三十多岁,且寡言少语、认真刻板的性格颇为相似。美野里向他们寒暄之后,在员工休息室里系上围裙,开始清扫飘溢着甜香味的店内。

开店时间是十点钟,九点半员工要开早会。美野里大致在九点前后进店,在其他人到达之前清扫店内并准备用品。

每当有同事到达,美野里就会为自己请假的事道一次歉,当被问到外公的情况时,她就心怀小小的罪恶感重复对峰村茜说过的话。

刚过九点半,在本店工作的三人和西点师围坐在员工休息室桌旁,对当日制作糕点的种类和数量,还有向咖啡馆运的货、生日蛋糕等特别订单进行确认。

“对了,关于商厦那件事……”田中桃子望着美野里说道。

自从贤太郎常去二号店之后,在山下亭工作时间最长的桃子就承担了店长的职责。

“哦,是。”美野里抬起头来。

“店长好像想交给你去办,但最后决定让峰村茜和咖啡馆的浦泽牵头推进。”

美野里尽量掩饰着如释重负的心情,对峰村茜和桃子说:“给你们添那么多麻烦,实在抱歉。我会全力以赴地做好后援,有事尽管吩咐。”

她感到会有人说:“不错呀,你躲得真干净!”可环视周围,却并没有人看她。

“关于这个项目,下午五点过后在这里协商吧!今天店长也要来。那好,今天还要辛苦各位。”桃子就此结束了早会。

贤太郎雄心未泯,又决定明春在商厦参加甜点展销会,似乎想以此为机拓展业务。而且,贤太郎先前打算让美野里负责这个项目,理由是美野里已工作五年,想必不会满足于继续做与临时工相同的业务。贤太郎深信,所有人都会像自己这样充满雄心壮志,目前所处阶段只是进一步升级的跳板而已,任何人都必定由此进一步向上发展。

可是,即便只是短期展销,美野里也并不愿意承担主管这个项目的任务。她执着地认为自己与贤太郎性格完全相反,只会从目前阶段走下坡路,若想改变现状,必定会失败,必将给很多人增添麻烦。她深信,为避免落到那种境地,止步于现阶段是最佳选择。

她曾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辞职再找新工作,可她又特别喜欢这个女性较多的悠闲职场。她琢磨怎样才能停留在“现阶段”,结果就逃回了娘家。

她明知自己这种举动太孩子气,愚蠢至极,却还是谎称外公病危,请了四天假。贤太郎虽然知道美野里娘家是由亲属共同经营饮食店的,但对其经营状态当然无从了解。美野里就利用这一点示意贤太郎,如果作为店主的外公去世,状况将大大改变,自己也许会在一段时间内增加休假回娘家的次数,所以在稳定下来之前,难以担当责任重大的业务项目的主管一职。

虽然即便不请假回娘家,就待在这边家里,也未尝不可,但胆小怕事的美野里却无法做到。于是她牵强地找出各种理由,甚至提到外公要进养老院、嫂子担心侄儿等家事,实际上请了四天假回乡探亲。

关于这方面的情况,美野里并未向寿士完全讲明。虽然有关商厦展销之事已在前些天提到过,但并未说是因为不愿当业务主管而逃回娘家的。这种事就连和自己关系最近的丈夫也羞于启齿,只是说有些担心外公,要回去看看。不过,她总觉得寿士可能对此心知肚明。

到了下午,美野里根据蛋糕的销售进度补了一两次货。下午四点刚过,西点师们开始准备明天的食材,然后就结束了当天的工作。美野里她们要到晚上七点钟才下班,贤太郎和浦泽在五点前来到店里,加上峰村茜和西点师,一起在员工室开会。到七点之前,只有从公司下班路过的人们零零星星地进店来,所以不会太忙。桃子在里面的房间处理事务,美野里从展示柜中取出空托盘去清洗。

七点钟过后,美野里走出店门,虽然没下雨,但外边空气湿润。美野里和同行的峰村茜在站前分别,上了拥挤的电车。

她查看了一下手机,有寿士发来的信息,说他现在正在回家的途中,问美野里需不需要帮忙买点儿什么。

美野里心想:寿士虽与自己有相似之处,但工作积极性是自己的数百倍,精力充沛,既有责任感又有领导能力,一定还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情。于是,她回复说那就在车站碰头喝几杯,自己想吃烤串了,对方回复了漫画人物竖起拇指的表情。

美野里关掉LINE,查看过电子邮箱之后开始浏览新闻网站。她向右划动画面,出现了国内外新闻的标题和照片的列表。这是自动弹出的,在购买智能手机时美野里曾想设置成不弹出,但嫌太麻烦,就懒得去管了,于是形成了在回家的电车中浏览新闻的习惯。

那霸的公营市场因改建将于十六日关闭,杀害女性的嫌疑人被逮捕,日本田径选手的百米短跑成绩为九秒多,特朗普暂停对墨西哥加征关税……,正在向下翻页、只浏览标题的美野里忽然停下手来。

她轻触“日本记者拍摄的迁旅母子”的标题,屏幕上显示出报道全文和照片。不知何故,侄子小陆特别关注这类关于中美洲民众步行穿越墨西哥,前往美国的报道。

以河流为背景,朝这边走来的浑身湿透的母亲和她臂腕中的婴儿。照片下标明了通讯社的名称,还有执笔者的姓名——宫原玲。

她在这种地方?!就像玩捉迷藏时在意想不到之处找到了小朋友,美野里对自己的这种反应感到不可思议。

宫原玲是美野里大学时代的朋友,虽然就读学校不同,但同属一个有多所大学的学生参加的社团,两人就是在那里相识的。美野里觉得宫原玲是个直抒己见、内心刚强的女孩,但其实并不清楚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宫原玲当时就说过自己要当记者,并且比其他成员行动力强。宫原玲、远藤翔太、睦美……,共同度过大学时代的友人的姿容接连浮现在眼前。美野里慌忙关掉新闻网页,把手机装进提包。刚才看到的名字使她的心瞬间穿越到远方,这才猛然想起自己是在电车里。面前座椅上的女孩儿和旁边穿西服的男子以及美野里两旁的人都在摆弄手机,那女孩儿好像正在和谁进行线上聊天,男子戴着耳机在打游戏。

原来如此,宫原玲目前在墨西哥呢!美野里想到这里,接着又感到这事与小陆说的事一样,都那么不可思议。

她知道宫原玲作为记者非常活跃,如今也是每当有新作出版,就会让出版社寄一本给美野里。但是,宫原玲现在在做什么,在哪里对什么进行取材,除了写作之外是否还做演讲,对于这些,若不主动上网查找就无从得知。所以,虽然宫原玲在墨西哥对前往美国的人们进行取材并不使她感到意外,可她却对自己以这种方式看到那条报道惊讶不已。如果小陆未曾提到墨西哥的迁旅集群,自己就不会关注这条新闻,也就不会找到宫原玲的名字。想到这里,她感到似乎有个声音在说:“联系一下。”联系……联系谁?美野里并不清楚这个动词的宾语所指。

美野里在新宿站随着众多乘客下了电车,走在换乘通道上,回想着最后一次与宫原玲见面的时间。但立刻想起的却不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而是宫原玲忽然来自己娘家的时间。尽管后来也曾见过几次面,但不知为何美野里觉得那就是最后一次。“玲,你还好吗?我读过你写的报道啦!”美野里不自觉地开始在心中草拟发给宫原玲的邮件内容,夹在人潮中向前走去。

外公篇

“你去当兵吧!”在听到这话时,能做到立即回答“好,我去当兵”的,会是在什么情况下呢?

如果本人一直想当兵,那确实是如愿以偿。或者是本人觉得非常酷,或者觉得正适合自己,或者从小就有正义感、使命感而想当兵。

不过,还是其他情况比较多吧。例如,尽管自己不想当,可是……绝对不可以违抗下令者。还有一种情况是尽管不想当兵,却还是觉得当兵有好处,例如对未来感到绝望,觉得当了兵就能开拓未来。还有更轻率的动机,因为受到好友的劝诱,因为听说能博人气,因为能逞威风,因为大家都当兵了,因为没别的事可做,因为什么都没考虑过。

那么,说到我自己,是哪种情况呢?是因为绝对不可以违抗——接到征召令,只能服从。这当然是情非所愿,因为我那时还是在校大学生。尽管还没确定毕业后具体干什么,但我想继续学习。当初是父母和亲戚千方百计筹资送我上学的,上学不仅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而且还是必须要完成的重大使命。

不过,我之所以没像太郎那样逃走,是因为没像太郎那样想太多,或者说没有进行深刻思考。这是因为太年轻了,还是因为太傻了?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因为那边不是战场,而是训练场,所以我以为训练结束后应该就可以回来了,但也仅仅是我个人这样以为而已。如果我问“能回来吗?”,有人回答说“不可能回来”,那就太恐怖了。所以,仅仅是我在心里这样以为而已。

如果要求人要么相信好事,要么相信坏事的话,那不管是什么人都会选择相信好事。因为人都会觉得即使坏事是现实,但只要相信好事,现实也会朝好的方向转变。

不,在这种情况下不允许违抗。即使是太郎,最终也还是会被抓,受罚,然后再去当兵。因为受到教谕的影响,我也渐渐地深信:当兵是很酷的事,而逃避太没出息,可悲可叹,可鄙可耻。在出发那天,我们受到众人的盛大欢送,由于那种类似使命感的心理而情绪高昂,脑海里甚至闪过“奥林匹克”这个词,短暂地想到奥运会入场式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们倒也不是要立即奔赴战场,而是为当一名优秀战士,先接受新兵训练。我们倒了几次火车,然后步行前往训练场。在宽阔的土地上排列着营房,新兵和老兵都在那里生活。我们学习各种技能,例如军装和武器的整理与养护、刺杀术、军事演习,还有唱歌和学科知识。伍长、班长、曹长,谁比谁官大?洗澡时排队的顺序,洗衣服的方法,餐食的制作方法,全都与以前不同,如果搞错了,就会挨打。新兵挨打如同一项工作一般。

尽管生活与以前大不相同,但不可思议的是我们都能适应。在适应之后,周围的环境就渐渐地清晰起来。例如新兵伙伴中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像我这样从大学里被赶出来的家伙虽然很少,但也有。另外,还有拖家带口的,还有当过教师和经营米店的。有的人傲慢不逊,有的人只考虑吃的东西。说到老兵,既有总琢磨怎么打人的,也有性情温和的,还有不知为何只关注我的人。

不过,我和谁都无法亲近,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为了相互亲近而被集中到此地的。

大学也是这样,大家并非为了相互亲近才聚集到一处的。即便如此,我还是交到了朋友。由于大家来自全国各地,所以什么样的怪人都有。既有无法想象的富豪,也有不吃食物,只是大量饮酒的酒鬼。在我出生的城市里绝对找不到的家伙,若不离开出生的城市绝对碰不到的家伙,我所亲近的净是这种家伙。读书,看电影,喝酒辩论,摔跤赛跑,谁输了就被迫请客,对未来高谈阔论。那些家伙也都当了兵,如今他们在哪里呢?那时高谈阔论的未来有一天会来到我们身边吗?

而实际上我们根本顾不上回忆那些,每天从早到晚进行演习、射击训练、考试、刺杀术训练、武器检查、军装检查。拳头、拳头、拳头接连不断,饥饿、疲劳、疼痛已经日常化。感到与朋友们欢笑、摔跤都是遥远过去的事情。有时收到来信才知道:哦,那家伙在千叶啊!那家伙在茨城啊!那家伙在鹿儿岛啊!

体能测试是我唯一喜爱的科目。因为奔跑和跳跃都是我擅长的,而且能使我心情畅快。射击测试虽然令我头疼,但只要体能测试分数高,我就心花怒放。甚至有的老兵在看到我的跳高成绩后,还减少了打我的次数。

有个男人过来打招呼说:“你腿脚好快呀!”在我认定自己不可能与任何人亲近的地方,他是第一次与我亲近的家伙。假定他的名字叫……松本甚平吧!

松本甚平比我大一岁,和我一样被提前赶出大学,入伍当了兵。他不擅长体能测试和射击测试,如果他去参加刺杀术比武的话,也是必输无疑。他不太打人,让人恨不起来。他喜欢读书,每逢假日必定上街买书回来,还常写日记和书信。这种与众不同的家伙再没有第二个了。我或许只和与众不同的家伙性情相投。

注释

[1]日本的一种聊天软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