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上午》:房子
邻居从篱笆后面探出脑袋,询问我的姓名以及来此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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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请坐。放轻松。真的,你没必要紧张。只要按一下呼叫按钮,他们三十秒内就会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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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请我一定谅解。他解释说,发生了这么多事,现在对于不认识的人,他们都不得不有所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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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以为自己很清楚这里会是什么模样。你知道的,和电影里差不多。厚重的铁栅栏,角落里令人作呕的马桶,双人床,进入蒸气弥漫的淋浴间时,必须时刻当心滑脱肥皂。在我的概念里,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我都要把剃须刀片含在嘴里,严密监视四周的动静。不过你看,这里更像是一所青年旅馆。大家的态度都冷冰冰的。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有间木工作坊,能做做手工什么的。被分配到这儿,绝对算我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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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邀请我一起喝杯咖啡。我们沿着碎石坡道往上走,他关上工作室的门,打开厨房里的咖啡机。悲剧啊,他边说边摇了摇头,这事简直是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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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剩两个月零三天。不过没关系,我不太惦记这事,我在这儿过得挺习惯的。好吧,时间的确不算短,不过房租倒是不用发愁了。你想要知道些什么?要我从认识塞缪尔的时候说起吗?你想听长一点的版本还是短一点的版本?随你的便。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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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拿出两只白色咖啡杯,将巧克力威化饼干倒在盘子里。你还找谁聊过?他问。这一带流传着很多说法。有些人说,塞缪尔得了抑郁症,这事计划了很久。还有些人说,这纯粹是场意外。有人说,要怪就怪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她叫什么来着?莱德?赛达?没错,就是莱德。还有人说,千错万错,都是塞缪尔那个大块头朋友的错,就是蹲监狱的那个,据说他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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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二〇〇九年二月。那天,轮到我和哈姆扎出外勤。他接到线报,利耶霍尔门的一场私人派对上有我们要找的人。我们开车过去,按了门铃,开门的女孩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哈姆扎已经将脚横在门槛内,并且使出他惯用的话术:是因为朋友的朋友介绍,所以我们才来贺喜她乔迁新居。最后,我们顺利地混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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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倒了两杯咖啡,将盛有威化饼干的盘子递了过来,然后说自己和塞缪尔并不熟。不过我和他外婆倒是挺熟。当然了,做了二十多年邻居,再怎么说也会对彼此有所了解。我们常会在下楼取信的时候碰到,顺便寒暄两句。我们会问问对方的近况,然后聊聊天气。有一次,我们谈到安装地暖的优劣,还聊了好一会儿。她是个好人,诚恳,直率,有毅力,有恒心。事情闹到这一步,的确让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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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哈姆扎走进那间装修奢华的公寓。我们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冲一个又一个人点头致意,对方丝毫没有问候的意思,只是低头盯着脚下的镶木地板。我真搞不懂来这儿干吗,派对上的这帮人看起来,完全不像和哈姆扎有生意往来。男士都穿着笔挺的西装外套,女士都换上了讲究的室内鞋,冰箱配备了电子显示屏和自动制冰机。我想我们应该不会逗留太久。哈姆扎只需要找到那个人,做他该做的事,而我就负责站在一旁,提醒他们现在不是讨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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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喝了一大口咖啡,抬起头,将脸冲着天花板,一点点吞咽下去。我最后一次见到塞缪尔?是他来这儿取车的时候。感觉就像昨天发生的事。那是一个星期四的早晨,前一晚下了一夜的雨,刚停没多久。我就坐在这儿,听着收音机,突然发现有人在信箱周围兜兜转转。我赶紧站起身,走到窗户前面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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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放着音乐。宾客像橱窗里的人形模特一样规规矩矩地跳着舞,脸上挂着乐高小人一般的假笑。塞缪尔就这么突兀地存在于他们之中。我的第一反应是,他该不是癫痫发作了吧。他的身体随着低沉的旋律不断颤抖,然后学吉他手那样突然双膝跪地,又猛然弹起,接着左右摇晃脑袋,就好像教堂的钟摆。当时距离午夜还有两个小时,塞缪尔给人的感觉却仿佛世界末日一般,拼尽全力舞出最后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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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站起身,走到窗户前面。我当时就这么站着,就在这个位置。我记得应该是早上八点四十。我牢牢盯着信箱,手里抓着电话。一旦有陌生人出现,我会立刻拨打专门的号码。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那是塞缪尔的身影。他正往坡上走,一只手里还拿着本地报纸和广告传单。他敞着怀,外套里露出套头衫和衬衫领子,他走得很慢很慢,脑袋一直耷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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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扎继续往里走,我紧紧跟在后面。我们找到了要找的人,简单聊了两句,钞票易了主,一切进展得迅速而顺利。事情办妥后,哈姆扎觉得口渴,我们于是去了厨房。哈姆扎倒了两杯饮料,一杯给自己,一杯给我。哈姆扎将一整杯咕嘟咕嘟灌下肚,然后夸张地哆嗦了一下。然后我们就那么默默站着。没人和我们搭讪,我们也没主动开口。开派对的那个女孩偶尔会进厨房看一圈,确保我们没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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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伸出蜷曲的食指。看见那棵白桦树了吗?他就在那下面停下了脚步,仰起头,盯着稀落的树冠和烧焦的房子看了好久。我印象中,他的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他扬起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脸颊,像是在唤醒,又像是在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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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分钟后,塞缪尔和一个嘴唇上有一层绒毛小胡子的女孩走进厨房。他穿着T恤,腋下洇出两团汗渍,女孩裹了一条红色披肩,起劲地聊着晚上的安排:瑞森那边新开了一家俱乐部,一名DJ把他们加进了格罗丹酒吧的宾客名单,还有一个名叫什么“考特卡罗”的人要在仲夏花环区举办派对。塞缪尔一边点头,一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我在心里默念,他的肌肉和紧绷的弓箭一样发达。哈姆扎去了厕所。我留在原地。现在是打破僵局的好机会。我完全可以拿出参加派对的轻松姿态,大大方方地伸出手,问一句:怎么样?还好吧?你们和派对主人是怎么认识的?瑞森打碟的DJ是谁?考特卡罗家的地址具体在哪里?可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站在那儿,琢磨着自己应该说点什么。那个时候,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是会有点不适应,现在已经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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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又坐下来,往杯子里加了点咖啡。过了至少有一刻钟吧。塞缪尔拎了一只大塑料袋,从房子里走了出来,袋子鼓鼓囊囊,把手像是快要断掉一样。他将塑料袋塞进汽车后座,刚要坐上驾驶位时,突然看见了我。他扬起胳膊,冲我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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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缪尔的朋友出去抽烟了。塞缪尔拉开厨房抽屉,开始翻翻找找。
“你知道刀都放在哪儿吗?”他问我。
我指了指刀架。
“多谢。”
塞缪尔从水果篮里抱出一只西瓜,一切两半,问我要不要来一块尝尝。我点点头。他在厨房里兜了一圈,但凡有谁想吃西瓜,他都会切下一块递过去。
“这派对真够烂的。”他慢悠悠走回来,说了一句。
我点点头。
“你们还要赶下一场吗?”
我耸了耸肩。
“要不要来点刺激的?把手伸出来——尽管往里面戳。”
塞缪尔举起另半只西瓜,我怀疑他脑子是不是坏了。
“来吧,保证刺激。”
“怎么说?”我犹豫道。
“肯定让你终生难忘。”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伸出了手,将五根手指插进了西瓜瓤。
“感觉如何?怪怪的吧?但是很爽,对吧?现在该我了。”
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反正就是湿漉漉的,还有点黏糊糊的。我将手从西瓜瓤里抽出来,换塞缪尔掏了进去。厨房里的其他人向我们投来怪异的目光,就好像我们在洗碗池里小便了一样。塞缪尔报以满不在乎的微笑,还问他们要不要也试试。
“你们就等着后悔吧。”看到大家纷纷摇头,塞缪尔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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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叹了口气。他当时就站在那儿,就在他外婆的欧宝汽车旁边。他的手举在半空,冲我挥舞着。我刚想要招呼回去,突然瞥见飘满烟尘的院子,他外婆的阁楼的残骸,以及我车库屋顶上的黑色灼痕。我想起,如果风向有所改变,当时的情况会有多糟糕。于是我将目光移向别处。漠视和躲闪比我想象中要难得多。我不得不强忍住冲他招手的冲动(将右手紧紧压住左手)。一些根深蒂固的习惯实在难以戒除,注定要和你相伴终身。就像性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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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缪尔擦了擦手,主动做了自我介绍。我不知道自己该选哪个名字告诉他,我和哈姆扎出外勤的时候,我从不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有一次,我自称“约尔扬”,还有一次,我说自己叫“特拉沃尔塔”。我们曾经偷偷混进雅各布贝里的一场私人派对,搜捕一对为了维持发廊生意而借钱的双胞胎姐妹,当时我给自己起的名字是“霍拉班杜拉”。我总是随随便便信口胡诌,反正只要一见到我的模样,对方就不敢质疑姓名的真实性。不过,塞缪尔问起的时候,我给出的是一个真实的答案。我已经做好准备,迎接随之而来的一连串问题。“你说什么?瓦达?旺巴?凡达?哦哦,旺达。这名字什么来历?什么意思?你父母是从哪儿来的?他们申请的是政治避难吗?你是在这儿出生的吗?纯种还是混血?你觉得自己像瑞典人吗?有多像?你吃猪肉吗?你真觉得自己像瑞典人吗?你们能回去吗?你们回去过吗?回去的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可能,你在这儿的时候,觉得自己像外国人,回去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像瑞典人?”当发现我不愿多聊自己的出生背景时,人们往往会将话题转移到锻炼和健身方面,问我是否爱喝能量饮料,以及如何看待综合格斗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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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将咖啡杯推到一旁,清了清嗓子。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要是冲他挥挥手就好了。打不打招呼又有什么区别呢?或许根本无法改变结局。只能给塞缪尔的生活增添一丝愉悦,让他在开车的时候心情略好一点。可我怎么知道,那会是见到他的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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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缪尔和别人完全不同。塞缪尔没有追问我的祖籍或提起有关健身的话题。他只是说了一句:
“旺达?和历史上那个沙阿同名?”
然后,他花了整整十分钟大谈特谈蒙古族人。我不知道这个瘦竹竿一样的家伙为什么要和我说起这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听下去。不过我们聊天的方式的确有些不一样。我们从没提到过工作、住址或背景,只是谈论那些人的武器装备,他们的战斗技巧,他们的忠诚度,他们的骏马。确切说,大多数时候都是塞缪尔在滔滔不绝,而我则是倾听的那一位。后来,开派对的那个女孩走进厨房,看见我们如此深入地侃侃而谈时,她看待我的态度开始有了变化。我喜欢她流露出的眼神。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不禁好奇地问,心想着他没准是名历史老师。
“我也不知道。”塞缪尔微微一笑,“我猜应该是从哪个电脑游戏里学的。我的记性怪得很,有些东西牢牢印在脑子里,怎么都忘不掉。”
“不过大多数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他穿红色披风的朋友从阳台上回来,满身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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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伸出手,从塑料桌布上掸掉几块饼干屑,笃定地说,自己和住在附近的某些人完全不同。我对来自其他国家的人没有任何偏见,我从来都不明白,所谓不同的文化造成的个体隔阂。我热爱旅行,自打退休后,我就成了候鸟一族,一到冬天就飞往国外。印度食物尤其美味。康苏姆超市海鲜柜台的一个伙计来自厄立特里亚,人特别好。所以,我不觉得新移民搬进塞缪尔外婆的房子有什么问题。看到一些妇女佩戴面纱,我也不觉得别扭。从另一方面来说,我比较反感他们总是在屋顶露台上烧烤,把垃圾扔到我的垃圾桶里。不过,这些都和他们的背景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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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扎回来后,厨房里的气氛已经变了。大家都将酒杯贴着胸口。
“准备走了吗?”我问。
“基佬会在树林里搞基吗?”他说。
“基佬为什么要在树林里搞基?”塞缪尔问。
“操,这他妈就是个比喻。”哈姆扎说。“多读点书,免得暴露你的无知。”
哈姆扎和我走了。我留意到他当时的情绪,他的身体里积蓄着什么,那将是漫长的一夜。我的猜测没错,当晚发生了好几件事,我无法透露具体细节,但我表示了对他的支持,我没有让他失望。我说过,我会一直和他在一起,我做到了。我是他的后盾,我表现出非一般的忠诚。但在回家途中,我向自己保证,从此有所收敛,努力找到新的办法支付房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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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握住我的手,祝福我能顺利重建塞缪尔人生的最后一天。要说建议的话,我觉得尽可能简单就好。把事情经过说出来就行——平铺直叙,直截了当。我读过你其他几本书的片段,感觉上,你总把事情弄得过于复杂,真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