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却说龙芥一伙押着金石寒撤退时,因为看到前门已经有几卡车的巡捕重兵包围,便径往底楼的杂物间走,打算从后门穿到后弄堂突围。没想这次警方是有备而来,一方面用重兵在前门做成一个大口袋,另一方面派出防暴队,由旅馆的老茶房领路,全部持冲锋枪,从后门往里头强攻。龙芥率黄道会行动队押着金石寒,推推搡搡走出后门,刚从窄巷拐进主弄,就和防暴队迎面撞上。双方见了,一语不发,举枪就射。巡捕方面火力凶猛,弹雨狂喷过来,一眨眼功夫已经有两个黄道会队员中弹,横尸地上。其余的还有两个受伤的,哇哇乱叫,哪有回手之力,缩回墙角后面,紧紧拥着金石寒,原路折返,退入了杂物间,将后门关死,拿木棍、桌子等死死顶住,打算从旅馆正门强行突围而出。
没想刚从杂物间里露出头,便听一阵狂吼,乱棍、板凳雨点般落了下来,菜刀也闪着银光夹在里头上下翻飞,原来被金石寒的手下打了个埋伏。黄道会的人虽然手中有枪,但一来被杀个出其不意,二来是近身肉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枪也不敢乱开,反而占不到便宜。双方以身体和冷兵器搏杀,棍棒互殴,拳脚相向,脑壳互撞,银牙互咬,间或放一两枪。这么一番厮杀后,黄道会的人又被放倒了五个,金凤记的看场们也倒了三个,但金石寒是给成功抢了回来,虽然受了好几处伤。
龙芥在剩下的五个行动队员掩护下,终于甩开了金石寒人马的纠缠。一旦拉开了距离,枪支便占了优势,火力压过来,棍棒菜刀靠近不得。金石寒见此,一面派人去开杂物间的后门,放巡捕进来,一面去行动队的尸体上捡枪支。他自己回到账房间,找到一把剪子,把沾了许多血的长衫当腰一剪,一扯,撕拉一声,扯成一件短褂。剪刀一扔,袖子一挽,冲了出去。
趁着这一会儿的功夫,龙芥几个已经撤到大门口,见外面的巡捕密密匝匝围成个铜墙铁壁,并不投降。几个人奋力而上,卸下一扇大门,然后举着门板,缩着脑袋就往外冲。
汤仲翔和池彩娣站在窗口,正好俯视这一幕拉开。这时马路上哨声四起,扩音器开始高声喊叫,劝龙芥投降。门板在马路边停住了,龙芥和黄道会的几个人单膝跪在门板后面,低语了一阵。突然,龙芥直起身,撩手就是一梭子,然后拼命朝路边的一辆汽车跑去。与此同时,另外的五个行动队员一起从门板后探出身来,作出齐射,掩护龙芥。
巡捕方面大约迟疑了两秒钟,然后便万枪齐射,有些射向迅跑中的龙芥,但大多数朝门板开火,登时将一块厚实无比的箍铁橡木大门打成马蜂窝,门后面的五个队员全部射得千疮百孔,交缠倒地。破门板没人扶,压倒在尸体上。
龙芥左肩中了两枪,右臀中了一枪,前额也给一粒子弹擦过,看上去满脸满身的血,总算撑到汽车旁边。他们昨天分乘三辆汽车过来,这是其中的一辆,最普通的1932年型别克,褐色,挂的是公共租界车牌。另两辆车被他调到后弄堂口,只留了这辆在旅馆正门外。他拉开车门,跌进座位上,却并不马上关车门。车旁就是一个六孔的阴沟盖,他从内兜里费力地掏出日本军官证,把照片和身份页撕碎了咽下,又掏出哥哥亲手写下的航线图,最后看了一眼,万般不舍地撕得粉碎,与其余东西一起丢进了阴沟里,这才拉上车门。就算行动失败,也不能暴露自己身份,把国家拉入与英美两国的外交纠纷里。
公共租界用的是英国的交通规则,汽车靠路左行驶,方向盘在右侧,左手换挡。他发动汽车后,因左肩中弹,勉强挂上档,右手单手打方向盘,黏糊糊的血流进一只眼睛里,世界一片模糊发红,仿佛进到了洗照片的暗房。一脚油门踩下去,右臀一阵剧痛,拿捏不住轻重,汽车就像个醉汉,弯弯扭扭,顿顿挫挫开出没几步,就撞在另一辆汽车上。他想倒车,左手已不听使唤,挂不上档。从反光镜里,透过血色,看到一群汉子直朝车子扑来。
扑过来的是金凤记的人,领头的自然是金石寒。他们已经全副武装好了,有人持双枪,有人端冲锋枪,都是从黄道会行动队手中缴来的。龙芥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干脆放弃了努力,直挺挺靠在椅背上,双臂垂在两侧,慢慢浮起微笑。人之将死,就将理性彻底挣脱了,剩下了最动物性的直觉,这个时候,与哥哥正博的感应是最强的。他看到了一片浑浊的水,五花大绑的正博仰面沉着,身体肿胀起来,绳子深深勒进肉里,身下坠着一个个大秤砣。是的,他早死了,否则金石寒他们见了自己,不会以为是见了鬼。可自己还是让汤仲翔骗了,是心甘情愿受骗的,因为不愿接受哥哥的死。现在他接受了,也接受了自己的死。脑海里浮现的是那篇德国的研究文章,据里头说,同卵双胞胎死去一个的话,另一个总是在半年内跟着离世。自己很幸运,没有拖到半年,这下马上就能和哥哥再见了。他觉得无比的轻松。
金石寒一伙赶到车前,也不废话,一齐举枪对着车里的龙芥狂扫,七条火柱齐喷。谁也没注意到龙芥嘴唇在动,更听不到他在喃喃念叨着“哥哥”两字。直到每支枪的弹匣都打空了,才陆续收手。枪声停寂时,龙芥总吃了几百发子弹,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了。整条汉口路上罩着薄薄一层硝烟,让人想起去年和日本人的大战。金石寒这才把枪扔给身边的人,拉开车门,双手当胸揪住尸体的前襟,奋力一扯,抛在马路上。
池彩娣在楼上见了这幕,举掌掩住眼睛,缩回屋子里,不敢再看,只留汤仲翔饶有兴趣地趴在窗台上。
龙芥本是歪着脑袋坐在一汪血泊里,兜着一身的碎玻璃。被拖出车子时,把血水玻璃碎一起带了出来,在空中甩出了一道红雨。尸体砸在柏油马路上,那张脸,鼻子以上部分已经不见了,金石寒看了,仍觉得不解气。他想起那只被杀的吉娃娃狗,想起惨死的赵善纯,想起被折磨致死的高剑霞,仰脸朝天,发出地动山摇的一声吼,将浑身力气聚到右腿上,奋力一脚踢出去,踢在龙芥的脑袋上。然后又咳出一口浓痰,“啪”地一声,又准又狠地吐在龙芥残存的脸上。
“操、你、妈、的、逼。”金石寒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骂了一句。最近十几年来,为了改弦更张,努力做好一个上流人,他已经禁绝了粗口,这下旧话重骂,竟觉得从未有过的酣畅,直到这时,才彻底出了气,哈哈哈地狂笑起来。笑完了,想起什么,俯身把尸体的所有口袋里摸了一遍,没找到什么证件,这才放心地直起身。想起汤仲翔和池彩娣母女还在楼上,一仰脖,见汤仲翔探身在窗口上,朝他一笑示意。汤仲翔见他满脸硝烟黑,满身血红,像用血水洗过淋浴。金石寒朝手下招招手,转身回了旅馆,他知道,刚才岛津龙芥中佐拿着枪顶住自己脑袋,没扣下扳机,全因为汤仲翔使了计,让他疑心殷先生还活着。汤仲翔讲他的打算时,金石寒不信能奏效,结果是奏效了。自己欠了他一条命,总要有所报答,何况他还身怀着重任,关系到蒋总司令的安危,能助一臂之力,也是脸上有光的事。
回头说阿四和肥猫受了中央捕房抽调,加入大队巡捕搜寻被绑架的高剑霞,全城跑遍,影子没扑到一个,意外见了从老巢跑出来的老茶房,气急败坏,告诉说兴旺达旅社被人一锅端了。一问,才知道居然是绑匪杀了个回马枪,老茶房来来回回说了几遍,终于将事情的大概说清楚了。
两人马上上报,总巡一听绑匪猖狂到这地步,决定使出强力打击,一道命令下去,派出几百巡捕携重武装包围旅馆正门,并把镇守西区的铁甲车全部调了过来,另派防暴队抄后路,从后门进攻。后门这一路由老茶房领路,阿四和肥猫因为是便衣,又熟悉地形,也加入了这一队。
他们刚进后弄堂,迎面撞上了突围出来的龙芥一伙,当即开火对射。一阵弹雨之后,绑匪留下了两具尸体,其余人退回墙角后面。等防暴队攻过墙角,扑到杂物间后门时,门已经从里头封死。高剑霞长年身处上海滩灭罪第一线,防范意识自然是最强的,那扇后门造得坚固无比,里头横着两根粗铁门闩,又被龙芥一伙用桌子、梯子等死死顶住,一时攻不进去,只能干着急听里头喊打喊杀地闹成一片。
大家埋头商量下来,决定先用集束手榴弹炸门,若不奏效,再去调一门迫击炮来作近距离平射。等一切准备就绪,里头倒是安静了下来。未几,听到门内一阵响动,哐啷啷竟然开了,接应的正是金石寒的手下,于是冲了进去,正赶上龙芥一伙顶着门板往正门外冲的时候。
阿四和肥猫不知那小女孩是何结局,心想如果还在旅馆里,高剑霞绑架的事情眼看就遮盖不住了,心里七上八下,恨不得马上冲上顶楼一睹究竟。整个兴旺达旅馆里,这时除了顶楼的池彩娣母女和汤仲翔,无论客人、员工,早已跑得一个不剩。但他们不明究里,担心还有匪徒藏匿,只好步步提防,带着防暴队员一间间房小心搜查过去。
快搜到顶楼时,外面的战斗已经结束。只听身后脚步如洪,金石寒带人冲上楼梯,两股人汇到一起,直奔顶楼。刚踏上楼梯口,一间客房的门开了,一男一女抱了个小女孩走了出来。肥猫一看,不知该怎么向蒙在鼓里的防暴队解释,扭头看金石寒,他也在清喉咙,捏鼻头。还好汤仲翔抢先对防暴队的负责人说:“我们是这儿的住客,听到楼上有小孩哭,上来一看,发现了她在里头。”
肥猫明白了他的意思,走进仔细看了看孩子道:“这不是前几天被绑架的小女孩嘛,怎么藏到这儿来了。”
老茶房也接得快,赶紧道:“不瞒你们说,她就是被黄道会的人绑架的。高督察长查到了线索,亲自救了出来,因为怕嘴多泄密,一直不让说出去,先把孩子藏这儿,打算亲自去破案,抓到凶手再宣布,没想着了人家的道。”
肥猫叫苦不迭道:“哎呀呀,高督察长太冒险了,咱们跟他这么多年,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么单枪匹马去查,能不中他们的道吗,也不知他人怎么样了。”
金石寒沉痛道:“人已经没了,我有个不争气的徒孙顾当乐就在黄道会里混,捎了个口信过来,说高督察长被折磨得厉害,实在挺不过去,只好说出小女孩就在旅馆里。黄道会得了口供,就把他杀害了,马上要过来抢人。我一听,匆匆带了几个兄弟就先赶过来了,和高督察长这么多年的交情,不能不管。”说着,推开另一扇房门,里头赫然躺着两具尸体,大家见了,都抽了一口凉气。金石寒说:“小女孩是找到了,还来不及撤,就被黄道会的人堵在这儿了,可惜寡不敌众,这俩兄弟是负责保护小女孩的,给他们打死了,我也给绑了一夜”过去摸摸珂莱尔脑袋道:“还好小孩没事儿。”她望着他一身的血,闻到刺鼻的血腥,吓得朝后一让,才弱弱叫了一声“老爷爷”,把他叫得眉开眼笑起来。
肥猫对老茶房道:“爷叔,亏得你溜出来报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金石寒道:“是啊,否则别说人质的命不保,我们大家的命都不保啊。”大家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竟把一件反复出岔的阴谋,天衣无缝地圆了过去。幸好黄道会的人,包括那个顾当乐,已经不存活口,死无对证,大家即兴编造的故事,便成了最权威的版本了。
听了这故事,最高兴的莫过于防暴队的队长了,任务圆满完成不说,还顺带破了个大案,救出了被绑架的美籍小女孩,这一功不可谓不大。他摘下帽子,不停地擦汗,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似乎怕好运会失之交臂,连忙把沾满火药的两手在制服前襟用力擦几下,去池彩娣怀里将珂莱尔小心翼翼抱了过来,仿佛抱住的不是个孩子,是一生的荣华富贵。正好一群记者赶上楼来,镁光灯登时闪成片,把这了不起的瞬间记录下来。而一个新鲜热辣编出来的故事,也通过他的嘴巴,传给了在场的所有记者。
面对此情此景,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唯有池彩娣悲从中来,一腔热泪再也忍不住了,此刻将女儿脱手,意味着永远的失去了。汤仲翔见事情给糊弄过去,刚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视线一溜,见她用手帕堵住嘴,怕哭出声音来的样子,暗里一急。好在大家没觉出异样,亲历这场血与火、生与死,个个成了血人,再极端的情感表达都正常不过了,何况又是个弱女子。
汤仲翔还是怕节外生枝,趁大家不注意,搂住她的肩,在耳边说:“赶紧走,再等下去,巡捕回过神来,要被带到行里录口供的,那就烦了。”夹着她,半扶半拖地下了楼梯。池彩娣的肩膀在他手掌下抖得像一架马达,一路走,一路回头。但珂莱尔被围在人丛里,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