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鲸鱼的故事
韩玫包厢门前的走道里,一众人聚拢着。
昏暗的煤油灯摇曳不定,从列车门闯进的寒风吹得豪华车厢的窗帘沙沙作响,车厢的温度很低了。轼珩的睫毛上、头上、衣服上都是雪片,他借着灯火,看见佐西莫夫身子半靠在车厢过道一侧的墙壁上,已无生机,同时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而韩玫晕倒在车厢门口。娜莎也站在人群里,她美丽的双眼死死盯着佐西莫夫,似乎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毫无准备。
一身寒气的轼珩警惕地审视着周围,外面是无边的黑暗,眼前杂乱的走道人影憧憧,这对于警察是最麻烦的现场,却是杀人者最理想的现场。他要来一盏灯,轻轻低下身,仔细查看这位共事多年的同志。他的灰色上衣不见了,穿的是一件淡色衬衫,伤口不难找,脖颈下被鲜血染红一片。轼珩把光亮凑上去,用手轻轻抚弄了一下他的头部,定睛细看,要不是斜卧在地上,他的头似乎可以和身体分离,锋利的凶器生生把佐西莫夫的喉部从中斩断,近乎把头全部割了下来,这死法实在是太疼了。
轼珩倒吸一口凉气,伸出手用最恭敬的力道把佐西莫夫的双眼合上,起身看看目瞪口呆的娜莎,没拿定主意要不要和她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山口走了过来,轻声安慰娜莎,他把手轻轻搭在娜莎的肩头。先诺手上拿着相机,似乎想为这个现场拍照片,但是瞄着比量了一下,周遭的光线太弱了,叹息一声作罢。
齐公子的包厢门开着,陪着他的两个警察坐立不安,齐公子蜷缩在床铺的里面,看不清楚神情,安静得像个兔子。还有一些人,离着佐西莫夫有些距离,眼光却不时地投向惨不忍睹的尸身,小声嘀咕着,语调中都是瑟瑟发抖。
“有人!”旁边的车厢传来大叫,在昏暗的列车里显得凌厉而惊悚,让本来就阴沉异常的气氛雪上加霜。二十号车厢,轼珩迎着叫声箭步冲了过去,拉开房门,几个警察也蜂拥着跟着冲了过来。陈怀山的拐杖扔在门前地上,这位绅士已经换上了装饰着金线花纹的真丝睡衣,他面色惊恐地趴在地上,好像被刚才的喊叫耗尽了元气,但还是摸索着够他的拐杖。而包厢的窗户被向上打开,风雪鱼贯而入。轼珩顺手捡起地上的拐杖,在手里掂了掂,递给陈怀山。他一手握紧拐杖,另一只手指着窗口,那里窗帘被寒风卷起,狼狈得不成样子,半晌他才捂着胸口喘着粗气说:“有人出去了!我看见了!”
轼珩看了一眼他真丝睡衣上的精美标志,又抬头看着黑洞洞的窗外,眉头皱了起来。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电路才被修复好,列车恢复了照明,制动闸被重新启动,这风雪中的巨兽好像恢复了生机,徐徐开动起来。随着一声长笛高亢响起,车速开始加快,轰隆隆地动力十足,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列车在黑夜中,在风雪中气壮山河地撕开一道缝隙,将伏尔加河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直到第二天傍晚,风雪才小了些,列车这时已进入乌拉尔山区,欧亚大陆正是以乌拉尔山分界,终于,列车进入了亚洲。
晚餐时,列车穿越人民峰。这是乌拉尔山的最高点,俯瞰着欧亚两方,雄壮无敌。乘客们余悸未消,没有心情领略风景。餐车里过分安静,要不是想找个人多的场合寻求安慰,大概没人会来享用晚餐了。
轼珩这桌冷清些,只有他和郭魏氏。山口陪娜莎坐在一张双人台,怀山自己坐一桌,面无表情瘫坐着,齐公子和郑墨还有两名警察坐在另外一张餐台。
轼珩端着报纸,虽然是列车停靠的时候新补的,但也有些时日了。报纸上的消息让人触目惊心:张学良滞留北平不归,向日本提出严正交涉;日军登录上海,吴淞口被日本军舰扼制,国民政府表示一旦开战,要血战到底;日军在哈尔滨郊外遭遇不明势力抵抗,张景惠维持会态度暧昧;关东军宣布司令部将在近日从旅顺迁移至奉天。
任何人都能从这些报道看出来这块土地正值多事之秋,各方势力的敏感神经都是高度紧绷,危机一触即发,满洲已是凶险之地。
“太太,您介意吗?”轼珩拿出烟斗跟郭魏氏示意一下。
“噢,当然不会,请自便。”郭魏氏摆摆手,“先夫君在世的时候,天天拿着这个不放,我早习惯了。”
轼珩划着一根火柴,点燃烟斗,重重地咂了一口烟嘴,看着落日在人民峰的一侧渐渐落下,而自己在列车上渐行渐远。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自己在和落日告别,也像在告别过去的一天;而在以往看到落日,总觉得是落日在跟自己告别。在此地——欧亚大陆的分界线,更像是在告别欧洲,告别旧世界,在迎接新的一天,新的世界。
“太太,”轼珩说,“坐在您身边真是一种享受,很美妙的香味。”
太太在读报,听到这话,看了一眼轼珩,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女人多大年纪都喜欢被夸赞,这是年轻女人的陋习,年老女人的优点,太年轻会为此失去很多,老了会因此得到许多。郭魏氏说道:“年轻人,这是咱们中国的蜡梅花,混合了一点点普罗旺斯薰衣草的味道。”
“怪不得是种很有中国特色的香气,”轼珩想想说,“但我没有闻到薰衣草的香味。”
“薰衣草这个花啊,你见到很多,才能闻到它的味道,因为这种花的味道很清淡,但是特别能烘托别的植物的香气,所以啊,加一点,蜡梅的味道就更重了。”郭魏氏伸手在衣摆下解下一个香囊,递给轼珩,“你看看?”
轼珩以后辈应有的耐心和谨慎配合着太太,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仔细端详:这是一个黄缎面平金香囊,软软的,葫芦形状,垂下的两个摆穗是褐色和黄色各一半掺杂,虽然不是很新,但贵气逼人。看形状,是为老太太贺寿的寿礼,王室虽然已退位,黄色的禁忌少了些,但能用此物的也是清室遗老或者达官显贵,普通富庶人家还是得避着的。他恭维老人一句:“这是名贵之物,和太太相得益彰。”
“年轻人,有眼界啊!”太太说着就在女佣的帮助下,小心把香囊戴了回去。
郭魏氏端茶略饮,打开了话匣子:“光绪二十二年,上谕夫君赴任法兰西公使,那年你也知道,李中堂来俄国出席尼古拉皇帝的加冕典礼,顺带访问欧洲列国。我随夫君正好借了光,跟着李中堂一行访问,最后再到法兰西就任。李中堂说是出席加冕典礼,实际啊,带着的事情多了去了,也大了去了。”郭魏氏说起李中堂,表情庄重严肃了很多,还有一种老年人少有的恭敬。“中堂年迈了,那次是豁了命的啊……我们一行三百人,最大的行李你知道是什么?”郭魏氏眯着眼看着轼珩问道。
“噢……什么?”轼珩附和着说。
“你猜不到,最大的行李,是李中堂的装老棺材,要十多个人抬着走。李中堂怕这一趟天高地远地折腾在半截道儿,他不想躺在异国他乡。中堂啊——要咱大清的棺椁,那是要躺在咱大清的土地上面。”说着,郭魏氏眼睛有点湿润,女佣赶紧上前帮忙擦拭,以埋怨的语气安慰道:“太太,您说,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郭魏氏并不理会,叹了口气,说:“咱大清没了,一转眼儿的工夫,可李中堂忠君体国的心,还是让,让我们这些遗老们佩服啊。后来,不就是民国了嘛,人家新政府有新的公使来,我们索性就定居在法兰西了。回来做什么?都是伤心事儿。这一晃儿,二十年了,阿囡,是不是?”郭魏氏抬头看看旁边站着伺候的女佣,女佣点点头。“唉——二十年来,夫君驾鹤西去这也有些年头了,前些年,孩子也回到了北京,对,现在叫北平了,给民国政府办差了,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喽。我寻思着,自己也没几年阳寿了,回去看看旧居,住上一阵子,也算叶落归根吧。”
轼珩的茶见底了,日本侍者过来给他续满。
这时,韩玫和再成坐到了轼珩这桌,他们来晚了些,韩玫显然昨晚惊吓过度,没有休息好,脸色稍微有点憔悴。她穿一件淡色翻领大衣,没戴首饰,却还是美貌脱俗,让人顿起怜惜之心。
“两位,没有打扰吧?”韩玫的语气有些疲惫。
郭魏氏看看他们,没言声,轼珩伸手示意,请他们坐下。
齐公子在远处总不时扭头看看韩玫,流露出一丝关切,甚至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感激。
母子二人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过去的几天,轼珩已觉察到这对母子之间的某种紧张情绪,而这种情绪似乎由来已久,并不是一时一事所造成的。这两人之间有一种习惯性的沉闷和拘束,感觉中间有一道无形但是厚重的墙,让母子二人隔阂很深以至于无法亲密无间地交流。郭魏氏以一个不凡老人的敏锐和阅历,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思忖了一会儿,缓缓说:“有一年,我和夫君从马赛坐邮轮去美利坚公办,那真是浩瀚无边的太平洋啊,当时我们遇到个新奇事儿——”
韩玫和罗再成好奇地看着郭魏氏,起了兴致。
“也不知道是在航程中的哪天,我们在甲板上闲聊天儿,突然就看见远处海面巨浪翻腾,一派热闹。海上一群虎鲨足有百十条,在围攻一条大鲸鱼,这鲸鱼比那些鲨鱼不知道要大上多少倍,可左突右窜地,就是摆脱不了它们——这些狼一样凶猛的虎鲨。直到后来那海面都被染红了好大一片,就有明白人说,这些虎鲨啊,早就盯着这条大鲸鱼很多天了,是等到合适的时候才动手的。这鲸鱼真的是大,看着像一艘船。那些鲨鱼个头虽然小,但是行动迅速——我们在船上都能看见一排排大牙——好像它们有着阵法,轮番袭击,真是瘆人。人家说,这群鲨鱼也是饿疯了,否则是不敢攻击这么巨大的鲸鱼的。”
郭魏氏咳嗽了几声,女佣上前给拍了拍,端起茶水小心翼翼递给太太。
“就这样缠斗,从大早上,一直折腾到下午,我们这邮轮开着,那鲸鱼也是顺着一样的洋流方向跑,边跑边打。往回看过去,两条线,一条是我们那船带动的波浪,一条就是血水,分不清是鲸鱼的还是鲨鱼的。后来,鲨鱼群好像累了,慢慢就散了,这条鲸鱼真是顽强,拼了命地翻起巨浪,那大尾巴掀起来好像有万钧之力,经常有几条鲨鱼被打晕在海面上。大鲸鱼真是神力!匪夷所思!让人惊叹。”
轼珩等听着唏嘘,都盯着郭魏氏,想着那惨烈场面。
再成也禁不住说:“这是人间奇观!了不起!真精彩!”
韩玫眼中带着一丝焦虑,在思索着什么,似乎惊讶于郭魏氏精彩的故事,又试图在其中捕捉到什么。
“其实啊,了不起的还在后面呢。”郭魏氏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再成,轻声说。
“鲨鱼散了,你们猜怎么着?邮轮离那鲸鱼近了些,我们才看到这鲸鱼遍体鳞伤,惨不忍睹。而且这时我们才发现,她背上原来还驮着一条刚出生不久的鲸鱼,是条小鲸鱼啊。我们这才醒悟过来,那些鲨鱼啊,是想抢那小鲸鱼,那就够它们吃的了,所以这才合着伙儿和大鲸鱼玩命。就这么着,我们那船啊,和这条鲸鱼有时候远,有时候近,慢慢地啊,我们才确定,那个小鲸鱼,早就被那群鲨鱼给咬死了,一动不动的,白肚子都是朝天的了。但是呢,这个大鲸鱼就是不放弃,就这么一直驮着。那小鲸鱼是死了的,有时候会掉到海水里,往下坠,那大鲸鱼啊,就潜下去,给它托上来。海水深处氧气少不是,这鲸鱼都知道,还记挂着呢。就这么好多天啊,这鲸鱼是喜欢顺着洋流前行的,我们这船也是借着洋流走,所以离得也不远。十几天吧,那鲸鱼不知道托起小鲸鱼多少次!我们看着啊,都是揪心不是。再后来,有那么一天,海上的阳光那个晒啊,小鲸鱼看着都有些腐烂了,大鲸鱼这才明白过来,才放弃,任小鲸鱼落入海水深处。那时候,这大鲸鱼绕着小鲸鱼掉落的方向,游了很多圈,很多圈,不断地掀起巨浪,又冲天喷出水柱,发出那声音啊,很大,很响。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动物的哭声,可我们这些乘客,很多人都哭了出来。人啊,有时候会被动物感动。世上万物啊,这理儿,这情儿,那时我才明白,都是相通的啊。唉,这过去多少年了啊,怎么也忘不了,忘不了啊。”说罢,郭魏氏难过地摇摇头。
几个人都陷入了沉思,郭魏氏停了一会儿,又说:“我那时就想,我们朝廷,我们这大清国,就是大鲸鱼不是!这太像了。这老百姓,这土地,就是小鲸鱼。皇上、老佛爷,还有李中堂,不是没法子嘛!这些道理啊,那些革命党不懂的。现在怎么样?还不是不如从前。民国民国,真的就是人民的国了吗?我看,这真不一定。”郭魏氏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情。“我听路上人闲言碎语的,说宣统爷要回满洲,如果是真的,那不是坏事儿!但是啊,要是靠着日本人的势,那就糊涂!当年吴三桂也借咱们满洲人的势,怎么样?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太太长叹了口气,看着韩玫和再成,说:“或许啊,我这老太婆啊,见识短,老了,天下大事,不懂了!但是母子一场,我是过来人,是明白的,有些芥蒂,有些过往,那是小节,要向前看。老拿着过去的事儿争个对错,拿着过去的事儿折磨着过日子,那老了要后悔的啊!一家人,有事情要商量着办,相互体谅着慢慢来。世道艰难,多灾多难的,这份情啊,老天爷给的,咱都不易!”
郭魏氏这么一说,韩玫和再成的隔阂好像瞬时消失了,彼此说话也多了。
轼珩重重抽了几口烟斗,眼睛在烟雾的掩盖下露出一丝惘然。他想起了自己,像个风筝被放得高高的,突然就断了线,孤独地游荡在虚空里。他的家庭往事如今就像永远不会醒的噩梦,除非有一天水落石出。
正是明月当空,列车已经奔出群山,疾驰在一片沉睡的古老土地上。
这是西方人眼中神秘而富饶的远东。
一顿静悄悄的晚餐草草收场。醇厚的鲟鱼鱼子酱、上等西伯利亚黄油烤制的吐司,还配了新鲜的烤肉。餐车今晚提供的是乌拉尔红酒——厚重绵长,味道特别,但车厢内没有高谈阔论,没有碰杯尽兴,只是偶尔有几声刀叉碰撞的声响,间或还有某个客人的叹息声,仅此而已,一顿静悄悄的、有些沉闷的晚餐。
这样的氛围似乎不会被打破了。
第二天晚上,轼珩觉得胃有些不舒服,这是他多年前就有的毛病。尽管他其他方面很优秀,但就体质来说,并不出类拔萃。也许是从小的条件过于优渥,他虽然能坚持过相对清苦的生活,但从未真正适应。他在餐车草草吃了几口,就跟郭魏氏和其他几人致歉说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
轼珩倒了杯热水,就躺了下来。胃部的疼痛加剧,他在行李箱里找到药,塞到嘴里。他皱着眉轻揉着胃部,听到过道里走过来两个人,那个本没有客人的包厢传来开门的声音。又一会儿,一个人好像在地上抽搐,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是韩玫。然后一阵手忙脚乱,她冲出包厢,那人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过了一会儿,韩玫跑回来,高跟鞋发出的急促声响让人心旌摇荡。又过了一会儿,一切安静下来。轼珩听到激情四射的接吻声,他犹豫着想走出包厢,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郭魏氏正在二十二号车自己的包厢里等他。轼珩忍着不舒服,恭敬地说:“您找我?”
郭魏氏指着桌子上的水果:“本来想请你吃上次靠站时买的水果,让阿囡去叫你了,才想起来你身体不舒服。我年纪大了,糊涂了。”说罢,自嘲地笑笑。
“哦。”轼珩接过阿囡递过来的热水,喝了几口。
“年轻人,我也曾经年轻过,那时候跟着先夫君在国外。当时电报在欧洲是重要的通讯手段,我也要学会,帮衬着先夫君公务。先夫君也给我起了个代号,叫‘沉香’。”郭魏氏轻轻说着,唠着家常。
轼珩看着郭魏氏,静静听着。
“那时候啊,年轻,一晃儿多少年了,还挺怀念的。我这一辈子,见过无数人,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人,慢慢地,自己也老了,看人就越来越不会走眼了。可是,老了,也没有大用了。”说着,她拿出自己的香囊,充满感情地端详着,又放到唇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这时,轼珩脸色苍白,额头冒了虚汗,胃疼加剧了。郭魏氏忙叫阿囡去找随车的医生。
“没事,不用麻烦。我这是老毛病了。”
“那你在这里休息吧。年轻人,先不要乱动,要保重自己。”郭魏氏的神色没有变化,语气还是轻柔舒缓,却含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某种威严。
轼珩听到这话猛抬起头,看着郭魏氏笑盈盈的脸,眼中出现了一丝波动。
连续几声枪响突然传过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轼珩胃部一阵痉挛,额头的汗滴落下来。
他看着云淡风轻的郭魏氏,心头一震,恍然大悟,确信自己刚刚逃过一劫。
过了两日,轼珩的胃疼终于痊愈。他想回新换的二十二号包厢里,做几个俯卧撑活动一下身体。刚拉开门,看见先诺正在小茶案上伏案写字,觉得不便打扰,就出来走到车厢尽头处,抽上了烟斗。这个小空间封闭不严,偶尔还有些冷空气进来,倒是轼珩喜欢的凉意。
他正想去再观察一下原来包厢那扇被打烂的门,韩玫走了过来,打开小包,取出烟盒掐出一根烟,轼珩就掏出火柴,小心帮忙点上。在韩玫把烟盒放回手包的时候,轼珩隐约看到手包里有一个深色的小玻璃瓶。
“谢谢。”韩玫吐出一个烟圈,方向是地面,但升起来,飘到轼珩的脸上。轼珩看着韩玫,吸了一口烟斗,两股烟交织在一起。
“韩小姐——那天晚上受惊了?”轼珩淡淡地说。
“唉,哪天?这几天的事情太多了!您才是大难不死!”
那天晚上,一个枪手在轼珩包厢外面,对着他的床铺位置连开四枪。
轼珩惭愧地笑笑:“我说的是您那天,晕倒那天。”
“那么多人,能有什么事儿。我只是推开门,看见那一幕,吓了一跳。”韩玫的掩饰表露了这个女人柔美艳丽外表下的坚强和城府。
“我想,那位先生当时可能是要取他的衣服。”轼珩推测说。
“嗯,是吧。停电的时候,车厢门被警官打开了,温度降了很多,那位好心人把外衣披在了我身上,我很感激。没想到——”韩玫遗憾地说。
“我想,像韩小姐这样的女人,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怜香惜玉,只是谁也没想到会这样。”轼珩说。
“也许,对女人的善意其实恰恰是男人的虚伪,甚至是懦弱。哦,我不该这么说,是吧?”韩玫紧皱着眉,吐了一个烟圈,带着些歉意说,“我,我有点内疚,我也觉得他可能是去取他的衣服,没想到就遇上歹徒了。”
“嗯。”
“后来晕倒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了,就是天旋地转、半梦半醒那种,但还有一点意识,很奇怪的感觉。”韩玫说。
“噢,那您看到什么了?”轼珩问。
“嗯,我注意到高先生冲过来,您看着文质彬彬的,原来也有一手。这车上还真是藏龙卧虎。”韩玫弹了一下烟灰,有些自信和感慨地说。
“这怎么讲?”
“我倒在地上,恍惚看见高先生腰间有一把很漂亮的手枪,要是你拿着它,会显得更帅。”韩玫的笑大方得体,还带着些女士常有的谦卑和恭顺。
“出门在外,总是要有防身的。”轼珩不在意地看着烟丝轻轻燃着。
“男人有很多种,高先生这种,深藏不露,是上品,是不是极品就不知道了。”韩玫颇有见地。
轼珩看着韩玫的眼睛,烟雾缭绕中不失明亮光芒,似乎升腾起一种摄人心魂的力量,让人无法抵抗。
轼珩抽着烟斗,看见齐公子和郑墨走了过来,齐公子嘴里叼着一根雪茄。
齐公子看了一眼轼珩,并没说话,向韩玫点了一下头,一双三角眼盯着窗外的茫茫夜色,似乎这几天的心事一直缠绕着他。他的手还是会不自觉抖动。
“两位昨天休息得怎么样?”郑墨问。
“托警官的福,还算平安。”韩玫还是一副绝无轻浮的洒脱神情。
“是我们失职!我们的责任啊!真的抱歉。”郑墨身上有一种警察的严肃,一种并不高深的严肃。
“哎呀,哪里哪里。”韩玫笑着,看向齐公子,齐公子也正回头看她。
“高先生——”郑墨对着轼珩问。
轼珩无奈地摇摇头,笑笑。
“如果您知道什么情况,应该告诉我们。”
轼珩抽了口烟斗,然后双手一摊:“郑墨,好名字啊!这里真是需要您镇魔啊!”然后笑笑,转身走了。
午夜时分,他注意到门口有动静。略一思忖,是高跟鞋,脚步声有种职业化的一板一眼的节奏。来人在门前站住,没有任何其余动作,肯定在等这包厢里的人,但是犹豫着不知道怎么不惊动先诺而叫醒他。轼珩拉开包厢门,娜莎站在昏暗的灯光里,面色沉静,但是流露出一丝困窘,她双手抱着肩膀,像个受了惊吓并感到十分委屈的小鹿。
他默默跟着娜莎去了她的包厢。
月光照在昏暗的过道上,好像浮在漆黑水面的冰凌。
“没到目的地,我们就失去了同志!我想我们处于危险之中。你也差点——”娜莎关上门就迫不及待地说。
“我和佐西莫夫共事五年多,他是个不错的人。”轼珩语气有些伤感。娜莎是训练有素的职业特工,身手也是一流,但此时似乎惊慌失措。要从容处理很多真正有难度的事情,并不是可以跟别人学习的,这是一种天生的素质,而不是一种可以习得的能力。
娜莎没有说话,她无奈地闭上眼睛,用胳膊撑住小桌案,双手扶在头上绞在一起,过了一会儿说:“你,觉得是——?”
轼珩低着头盯着地板,没有出声。
“山口?”娜莎怔了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轼珩抬起头,迎着娜莎冷冷的眼神在思考着什么。
“他最近一直盯着我,那天晚上停电的时候,他却突然消失了。直到我听见韩小姐的叫声传出来,才看见佐西莫夫躺在地上,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出现,就是在你上车之前。”娜莎思考着说,“刚才他又在这里和我纠缠了很久,很讨厌,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打发走。”
“嗯,日本人?”轼珩的语气很奇怪,有点疑惑,但也有点笃定。
“他虽然个子不高,但是想突袭佐西莫夫应该不难。我没有听到外面有打斗声,说明袭击佐西莫夫的是个熟悉的面孔,他才让那人走到近前,没有防备。”
“尤其是一个心里想着和美丽的韩女士搭讪的男人,还担心着自己的语言障碍,所以心思不定、毫无防备是吗?”
“难道不是吗?”
“勒住佐西莫夫的不是刀,应该是一根绳子之类的东西。”轼珩说,“伤口两侧受力虽然有不同,右侧更深一些,但是那是惯用右手导致的,凶器本身是个受力平均的东西,刀显然不是,不会有那么深的切入口,力量也不会那么均匀,刀的力量是有杠杆的。”
“然后呢?”娜莎觉得轼珩同意自己的判断,希望他能进一步印证这个结论。
“山口先生第一天晚餐谈到了他母亲的家族是做渔船的工匠。我白天问了唐先生,他说山崎是有很多渔民世家,他们的手工艺很发达,做渔船的、编渔网的,都是精益求精的工匠,祖传的,所以——”轼珩说,“所以他有极其锋利的渔网线也在情理之中。”
“那就对了!日本人派来的!”娜莎言之凿凿。
“目标是你?你们的任务?”轼珩没有娜莎此行的准确信息,这就让他对任何推理都保有一种本能的怀疑。
“不然呢?”娜莎索性摸出一把红色弹簧匕首握在手里,来回把弄着,“他们还想杀了你。”
轼珩对一切都不确定,表情似乎静止了,柔和地看着一个方向,显得专注,却又很淡然,完全看不出他正在复盘所有细节,在一团迷雾中,审视着凶手的模样。
“我觉得山口就是那个人!可恨的日本人!你不也说凶器来自他。”娜莎笃定地说。
“来自和就是,并不是一个逻辑。”轼珩收回眼神,看了一眼娜莎,喃喃道,“况且你的意思是我们都暴露了?我们不在一个系统。”
“你是捷尔任斯基情报学院最优秀的毕业生,你不应该对这种危险犹豫。可能莫斯科方面出了问题,现在的托派分子还没有清洗干净,无处不在,什么都做得出来。”
轼珩摸了摸口袋,没有带烟斗。他淡定地说:“也许托派那些人能找到日本杀手,据说他们很有钱。不过,我们没有证据,甚至没有完整的逻辑佐证这一点。”
“可是,这说明我们的行动暴露了,这已经很危险,为了追求某一种自己思维体系内的确认而耽误战机,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娜莎毕竟军衔要高过他,厉声说。
“那你的意思是?”轼珩问。
娜莎不说话,盯着手中精美的匕首。
“不要轻举妄动。”轼珩叹了口气。
“你要是不同意,可以保留你的意见。我自有办法!就这样吧。”她站起身来。
轼珩也站起来,不太客气地说:“这是国际列车,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可能会影响我们各自的任务,娜莎长官。”
娜莎并不说话,逼视着轼珩。两人对峙了一会儿,月光透过高速移动着的车窗间断地照在他们脸上,形成一道道栅栏,好像把他们关入了深锁的黑暗牢笼里。
轼珩觉得她有些紧张,自忖情况不能更糟了。对于自己曾经的上级,他无计可施。
“这是佐西莫夫的枪。”轼珩收回自己的目光,低头拿出一把没了光泽的手枪递给娜莎,有点伤感地说,“那天趁人不注意,从他衣服里拿出来的。要是让有心人发现苏联军队标配手枪出现在这里,而持枪的苏联人被害,组织上会很被动。最重要的是,他是战士,人可以亡命天涯,配枪要回到家乡,交还组织,这是战士的尊严,娜莎长官!”
娜莎的目光并没有缓和,反而更加咄咄逼人。半晌,她才不情愿地接过手枪。
轼珩转身拉开包厢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