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篇
在中国这块大陆上,有那么一些东西是一种无文字的文化、无课本的教育,是一种无声音的影响和无语言的歌哭。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理解不理解,这类东西像婴儿吮吸的第一口奶汁一样,渗透进你的生命和血液,顽强地影响并伴随你的意识、眼珠和肤色,直至你的生命结束。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其实却不一定;但是你说不清楚究竟是哪位先生告诉你的,也记不得哪篇课文使你留下如此平静而又深刻的印记。
长城就是这一类东西中的一个。
它对任何一个中国人的影响都大到无法估量,它比宗教的感染力更沉重,比父亲的慈爱更广阔,比帝王更有基业,比所有的古人哲人的学说加起来更雄厚……它是中国各个阶层的人在学龄之前都无可躲避、必然迎头撞上的一个血缘式的名词。而且,无论是有些痴愚的儿童还是早慧的少年,听到它神秘奇异的名称和故事,都会感到一双巨大的古老的臂膀,从深夜的大槐树上搂抱过来,让你恐惧也让你振奋,一下子就终生难忘。
对任何一位汉族人,你都可以这样问他:
“想想看,回忆一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长城的?”
人们往往忽视这类具有决定意义的细节,以为无足轻重;相反,却对那些看起来轰轰烈烈而实质上毫无影响力的事物奉若神明,以为那些东西将决定自己。人们是多么好笑,他们忽视或遗忘的,往往正是决定他们的。
为什么人们会这样奇怪呢?
也许是人类天性中的好奇?或许是因为具有决定意义的事物太平凡、太无声了,从而忽略便成为一种必然?心脏的跳动是太重要了,但是只要它不悸动或停止,谁会注意到它的作用呢?当然,还有一种原因,就是重大的事物同时还是庞大无形的,还具有深刻的难以望透的朴素奥义,它不仅不为平庸的智力所认识,还会带来对自身存在的怀疑和深层危机的畏惧。因此,人们对重大事物的忽视也是可以理解的。这并不奇怪,不但不奇怪,在现实生活中反而是正常的,健康向上的。谁如果死乞白赖地硬要追根问底,人们就会公认他是疯子。
“想想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长城的?”——这是个问题。
我记得我知道长城的事是在大约五岁时,我那时已经先期知道了毛泽东,这意味着我懂政治的时候要比懂历史早。
我记得非常清晰,我知道毛泽东这个名字的粗略含义时,感到了温暖和信赖,觉得自己终生有靠不会被遗弃;但是知道长城的事时就不一样了,我感到了巨大的臂膀和强有力的手掌,仿佛一只预感到了圈的厉害的小羊羔,充满了难逃大限的恐惧——生命中的第一道伟大的阴影,就这么来了。
那位河北籍的大脚保姆给我带来了长城,她一片善意地给我赠送了这样一个永恒的噩梦,她说:“涛哇,你咋能不见见长城呢?
你长大了得去看看长城!”
我说长城是什么呀?
她当时正领着我在一架双杠旁边转悠,听我问话,先不作答,“嘿!”了一声竟一翻身蹬腿骑在了杠子上。老太太真行,大概是从小练过武功,猴儿蹬云一般利索,身手不凡。她骑定了,才说:“秦始皇修万里长城,孟姜女千里寻夫;孟姜女的丈夫万喜良累死在长城下,连人带骨头就砌进城墙里。城墙里全是些死人骨头,胳臂腿儿都从墙缝儿里伸出来啦……”
她看我吓得直发愣,就笑嘻嘻地又添油加醋:“满城墙里尽砌的是死人脑壳子,瞪着俩大眼睛窟洞,不说话!”
“涛哇!长大了去看看万里长城!”
我说,“我不去。”
“咋啦?”
“我怕死人脑壳子。”
老太太笑嘻嘻的,这回笑得有点慈爱了,柔声地说:“涛哇,你长大了要是当官,可该心疼着点百姓的性命,别把人砌进城墙里!”
我就是这么知道长城的。老太太整个儿来了个象征手法,寓意性极强,本质性穿透。然而她老人家的这种巫婆式的诗意概括,着实摧残了一番五岁儿童的幼小心灵,害得我做了好几次噩梦。我梦见从一座城墙边上走过,一边儿是陡崖,一边儿是从城墙缝儿里伸出来的手臂,那些手臂几次从脑袋后边抓过来,冷飕飕的……啊呀!就吓醒了。醒来却是满室月光,照彻屋里的墙缝和斑点。我那时的想象力比现在发达一百倍,五岁儿童的主观意识可以任意改变客观现实,我眼中的一切斑点、疤痕、洇迹均成为超现实主义的图画,就像以后看到的达利的画面。这又把我吓个半死,我闭眼不敢再看,但又害怕重新回到梦里——里面有死人的手等着我,我进退无路,只好闭紧了眼睛醒着。
中国有两样东西深刻地影响了我,一个是黄河,一个就是长城了。我在学龄前就听到了有关它们的传闻,它们在民间的名气都大得惊人,任何庶民百姓都有向你传播它们的责任。可是只要听他们说起来,全都和死亡联系着,暴虐、任性,还有白骨,令人不寒而栗。但是到了教科书上,就不一样了,它们全变成了听话懂事的、成熟可靠的大人物,只是不再神秘,没了血肉,像是一对儿招安了的大侠。
后来,在九岁时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两个伟大的东西。我失望极了。
黄河只是一条河罢了。
长城啊,竟是一节露出在戈壁上的土堆堆,而且没有什么“伸出的手臂”。
这曾使我产生了一定程度的颓丧心理,感到世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新奇伟大的东西,一切都不如孩子心里的幻想世界。当两个最宏大的东西露出平凡暗淡的一面时,世上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
之后很久,我把它们搁置在一边,任其蒙上岁月的灰尘,视若玩旧了的童年玩具。当人们再向我说起它们的时候,我不再产生任何激奋和畏惧。
我远远没有想到,认识或者说进一步认识这两种巨物,需要那么漫长的积累和准备。能够对它们有一些理解,竟然要具备那样复杂和丰富的条件,这,简直太难了!
这恐怕将是用人的一生也无法完成的。
噫吁戏!危乎高哉!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飘逸的诗仙李太白不把皇帝老儿放在眼里,但知道敬仰黄河,他不在这条河面前犯狂,他是大诗人。后来有过几个胆大的诗人想改这句诗,一个说是“手中来”,不行;还有一个说是“斗中来”,也不行;还是李白一语定乾坤,只能是“天上来”。
“不到长城非好汉”。到了长城就是好汉么?是了好汉就能推倒长城么?汉非好汉,好汉非汉;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非汉好汉,长城为限。颠来倒去,绕口令似的试一试,这一句里倒真是藏着长城的真谛。
难怪那么些知道深浅的人不敢写长城呢。
难怪那么些不知深浅的人顺手就敢写长城呢。
该写的人啊,你不敢写;
不该写的人,你胡乱写;
我呢,该写?不该写?
我承认,我完全不具备语焉长城的学识、神性、洞察力,我对长城所知不足万一,我无法概括它、领悟它、提炼它、俯瞰它。但是,请允许我写一写长城吧!
只是因为,我去过。
还有一个更加充分而独特的原因,就是:从九岁起,我就被长城关在了门外。我虽然已经“汉儿学得胡儿语”,但始终有一种“门外汉”的乡愁和怅惘,有一种“臣不敢望酒泉郡,但愿能入玉门关”式的牵念。但我同时又是一个习惯于毡房和羊肉、热爱着草原和纵马的半游牧者,是一个即便万里归来,亦将故土难容的失却家园的人,一个人面羊身怪。
这将成为我终生的矛盾和难解的情结。
而这,是谁造成的呢?
长城。
所以,我至今也未去过八达岭长城,我对它怀有最后的一线希望和恐惧,我再经不起失望了。但是我去过新开发的慕田峪长城,它太新了。那些整齐的砖缝里,已不复有秦砖汉瓦,红漆绿彩一笔抹杀了历史的底色,它完全成了一个染发整容的老人。这时候我才忽然觉得,大戈壁上留露着的那座残存的土墩子长城是何等珍贵!
站在慕田峪长城上,我望着兴高采烈的中外游览者,一点儿豪情也没产生。相反,倒有一点悲从中来。望断南飞雁也罢,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也罢,长城并没有把他们关六门外,他们的心理和我不一样。
独有我,是那样一种生分。
同时还有那样一种依恋。
我是一个在异乡别处长大后偶然走进曾祖父家门的陌生人,血统还保持着,气味却不对了。曾袓父家里已经是七世同堂,人丁着实兴旺。他们也许知道我这一支,也许不知道,反正关系不大,他们顾不上这些。
长城对于他们是什么、对于我又是什么,他们哪里能知道呢?
对他们来说,长城是历史留下来的一道护墙,是个引以自豪、需要凭吊的伟物。但是在他们的现实中并无影响,他们早已和时间的陈迹无涉,他们正奔向更为崭新的生活。
对我来说,长城依然存在。秦始皇无意放逐我于塞外,却使我纠缠于历史颓倾的民族纬度中。我与长城的无缘之缘,恰成为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轻或是生命中的可以承受之重!
在这个双方对峙了几千年的界限上,我总也弄不准确自己究竟是站在哪个立场上。真是糟透了!我既会为“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而悲伤愤慨,扼腕叹息;也能因为“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而热泪盈眶,同仇敌忾。我究竟是属于哪一面的呢?我大概是一个两面派,一个种族情感的超越者,对于历史的双方,我均是感情上的叛徒和间谍。
需要付出全部忠诚的,只有长城和黄河。
长城是一条凝固的黄河;
黄河是一道流动的长城。
因此,谁要是提出“长城是什么?”这样一个问题,谁就像提出“中国人是什么?”一样,让人难于解答。
“长城是中国先人最公开的心理。”这么说,不失为一种颇有哲学意味的论断。
“长城很像一条奇长的拉链,由东向西,横缀在中国北部的土地上,当它闭合时,就把两边的人连接在一起,当它拉开时,便把两边的人撕裂开来。”这又是一种说法,这是一个巧妙而又贴切的譬喻,这样的譬喻并不容易想出来。
“长城是把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分隔开的一道界限。”
“长城是——GREAT WALL(伟大的墙)。”
……
还可以有更多精彩的譬喻和论断,因为长城本身具有极大的可创造性,并在多种学科中含有丰富的可探藏量。但是,长城是无法概括的。
它也是一部《史记》。
它还是一部《福乐智慧》。
是镰刀和马蹄共同创造了它!请一定不要忘记:
游牧者——
面对长城,何须愧疚啊……我理解你们,早在数年前我就默默地为你们争辩了,虽然我从来没有轰动过——这只能说明他们的理解力还停留在启蒙期。但是,我开过口,我已经为广阔雄伟的游牧世界留下了铁的声音。
未来世纪的人们啊,你们谁能不背诵着它呢?设若你们不背诵它,我无法想象你们的生活怎么能是没有缺憾的。
数年前,我曾这样写道:
若干世纪以来所发生的事情
都在证明这家族的分配不均
多山的北方多高原的北方多雪的北方
用脚掌暖化冰雪却无奈它向东倾注的北方
眼见那河流在南方养育三角洲
却在北方在中原菌生群雄并起的纠争
北方坐在马鞍上透过风扬的黑鬃俯视河水
听远行的商旅带来的秦淮河传说
满地珠宝城廓,十万富贵人家
楼头有红衣女倚栏拨琴低唱
便对这偏心的版图产生妒恨和野心
黄河粗野的浪头就从血脉中腾起
饮马长江从来是一句诱人的口号
游牧者的劳动是战争,追逐水草是天性
奴役人如同役使畜生
发起一次战争像围猎一支兽群
但是南方却用一个宫女就解了围
用一曲幽怨的琵琶引去遍地铁骑
在南方水池里依旧游动着红鲤
亭台畔假山旁青翠的竹林不生荒草
凭一江天险守富庶的和平
等五十年后躁动的马蹄又叩响长城
三千年不息的内战证明这版图的偏心
——偌大的中国东南倾斜而失去平衡
这难道是一首平庸的诗吗?在那些娇嫩而又软弱的“诗人”眼里,这样的诗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他们的眼睛始终没有穿透一朵花、一滴渺小爱情的阻碍而去伸向更为广阔的关怀。
他们永远体味不到“北方坐在马鞍上透过风扬的黑鬃俯视河水”时的心情,他们也不可能想到那个坐在马鞍上俯视河水的“北方”,其实正是我。我二十年前每天早晨到巩乃斯边饮马,马饮的时间很长,它饮一会儿,就要换个地方挑一处新的水面,再饮,仿佛同一条河里的水味道有什么不一样。那时我似乎借助了马的记忆和灵性,一下接通了游牧者的心。我觉得理解了那些游牧者的生存,甚至感到自己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用脚掌暖化冰雪”,正是北方的生存,哪一条伟大的河流不是用我们的体温融化的呢?我们是河流的孵化者,然而我们如此悲苦,这的确有些不公。
这是七个极度强化、凝聚的千金难买的字!七个超重的感情砝码,把三千年倾斜的版图,压平了。
我,中原文化一脉相传的嫡亲,同时又是天山山麓的游牧人的养子,当我丧失了狭隘的民族立场,我是多么自由又是多么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