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破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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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玉秀血洒翠屏村

次日,妇人坐在饭桌前满脸忧虑,摆在桌前的饭菜一口未动。男人昨天出门时说好了当日便回,可是隔了一夜还不见踪影。交租子的事办妥了吗?丹青是否安全到达师傅家?眼看午时已过,妇人不免有些胡思乱想,幽幽的眼神不时望向门外。

石头看着母亲呆坐在桌前,懂事的提着扫帚打扫院坝。兰子端着饭碗猛的扒了几口,伸出舌头将嘴角的一粒米饭卷进了小嘴。紧接着,她吧嗒着嘴唇,好似意犹未尽,然后歪着脑袋,用萌萌的眼神看向身旁的母亲。

见母亲一双眼眸幽幽的望向窗外,仍是未动碗筷,兰子便一头依偎在妇人怀里,眼睫毛扑闪扑闪的,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声“娘——”。

妇人一手轻抚着兰子那有些干枯的长辫,长叹了一声:“哎……兰子,饭菜给你爹留着没有?”

兰子乖巧地回答道:“都在锅里热着呢,娘。你还是吃点吧,菜都凉了。”她的小手轻轻拉着妇人的衣袖,眼中满是关切和担忧。

妇人轻叹一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兰子乖,娘知道。”

接着,她抬头望向窗外,眼中又恢复了忧虑的神色,“今天一早起来,我就心神不宁,眼皮直跳。你爹到镇上都一天多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兰子努力安慰妇人:“娘,你就放心吧,爹爹准是在陈师伯家喝多了酒,所以耽搁了一晚。”

妇人轻轻摇了摇头,眉头紧锁:“就算是办完了事今早动身,现在也应该快到了呀。石头,你去村头看看你爹回来没有。”

石头放下扫帚,应了一声,便往门外跑去。刚到院门,只见大伯带着两个穿了青色僧袍的光头僧人朝这边走来。后面还跟了村里的一众乡亲,有仲祥叔、二狗哥、春芳嫂……

石头心里正在纳闷,眼见这么多人朝着自家方向过来,也不知有啥事情,扭头朝屋里喊道:“娘,大伯带人过来了。”

只等人群走近,石头注意到这些人好像和往日不同,一个个板着脸,神色凄清肃穆,就跟土地庙的雕塑一般。跟在人群后面的四贵叔和长庚叔一前一后,手里简易的担架上好像还抬了个人,面上搭着块白布。

“石头,叫你娘出来。”走在最前的大伯朝着石头喊道,声音有些嘶哑。

石头抬眼望去,只见大伯面容悲苦,眼角含泪,嘴唇哆嗦着好似强忍着极大的痛苦。这一刻,石头的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没有回屋,而是直接迎头跑到担架边,一把揭开那块白布。

“啊!”石头一声尖叫,只觉得脖颈发硬,瞳孔放大,一跤跌坐在地上。担架上赫然躺着一个血人,身上的汗衫早已被鲜血染红,男人脸上满是乌黑凝结的血块,两个空洞的眼眶里,甚至可见森森白骨。

石头哪里见过这种骇人的场面,瞪大了眼睛不自觉的连连后退,最终哭喊着朝屋里跑去。

屋内的妇人听见石头撕心裂肺的哭喊,心头猛地一惊,身子仿佛触电一般抖动了一下。她赶紧扶住桌角稳住身体,然后起身快步向了门外走去,正巧迎上石头一头扑到怀里痛哭。

“怎么啦,石头?”

“大……大伯……呜呜……死……呜呜……”石头惊魂未定,只是一个劲的抽泣,咿咿呀呀的也听不明白。

门外的乡邻一个个原地站立、眉眼里带了怜悯和悲痛,妇人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惊慌的眼神从屋外的每一个人脸上扫过,迫切的想要寻找答案。可是乡邻们偏是一言不发,站在院门的大伯更是低头嘤嘤的哭泣。

“大哥,咋回事……”妇人惊恐的颤声问道。

大伯抹掉眼泪,嘴唇颤抖着,“弟妹呀,你要挺住……”说完让开身子,身后的四贵和长庚将担架抬到了院中放下。

妇人只觉得脑袋发麻,浑身颤抖的走到担架前,揭开白布的瞬间,一张既熟悉而又恐怖的面孔映入眼帘。

“啊——当家的!佑堂——”妇人一声惨叫,只觉心口好似刀绞,随后双手紧紧的抓住李佑堂的尸身不停的晃动,脸上五官因悲痛而极度扭曲,却是半刻没有出声。

大伯赶紧扶住妇人安慰道:“玉秀,别晃了,人早走了。佑堂昨晚在报国寺给棒老二害了……”

“啊——佑堂,你死的冤啦……”妇人气血上涌,口中悲呼,“丢下咱们孤儿寡母,你叫我怎么过呀……”

“爹……爹……”两个孩子抱着妇人痛哭流涕,只看得周边众人连连擦拭眼泪。

“佑堂啊佑堂……是哪个挨千刀的这么残忍,你死得惨呀……”妇人一阵悲嚎,气血上涌,突然一口气接不上,顿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晕倒在地上。

第二日清晨,玉秀靠在枕边悠悠醒来。

“玉秀醒啦?”冬梅嫂听到身后的动静,端起一碗姜糖水走到床边,“来,玉秀妹子,趁热喝了吧。”

玉秀只觉得头疼欲裂、四肢无力,勉强撑起身子依在床边。昨天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场噩梦,然而,当她当看到冬梅嫂子备库怜悯的眼神以及门前挂起的白布,这才确定了不是梦魇,两手紧紧的扯拽着被单,肝肠寸断的痛楚撕扯着心肺。

“玉秀,来,把姜汤喝了。”冬梅递过汤碗,却被玉秀推开,一把抓起被子掩面哭泣。

“哎——,玉秀,佑堂的后事你就莫操心了,你哥知道该啷个办,一定弄得风风光光的。昨天下午他请了阴阳先生,地也看了,期也定了。今早又托人给虎子去了信儿,把正屋收捡了一下,搭了灵堂。钱的事你也莫担心,你哥和几个本家亲戚先凑了点,应该够用。这人死不能复生,你不为自己想,你还得为活着的人着想呀,你这个样子,虎子、石头和兰子该咋办咯?”冬梅放下汤碗,拉着玉秀的手劝慰着,“女人这一辈子呀,哪个不遇到生老病死,哪里没有三长两短,多想想几个娃儿,看淡些吧。”

玉秀突然伸手抓住冬梅,满脸悲愤的说道:“可孩子他爹这么年轻,昨天早上人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佑堂死得惨、死得冤呀——死得冤呀﹗”说完抱住冬梅嚎啕大哭。

冬梅跟着抹着眼泪,轻拍着玉秀的后背安慰道:“这就是命呀,我命苦的妹子……”

翠屏村送信的村民因为要到云集赶早市,天不亮就出了门,辰时刚过便到了云集镇。因为受了李佑堂大哥李佑怀的嘱托,村民进了镇子便到陈炳忠家报信。可是陈炳忠一早便正式带了李丹青前往镇东马家院子的马秀才家做工,而且碰巧秋月也出了门。看着紧闭的大门,村民只得先行卖了箩筐再回头送信。

云集镇今日赶集,来往的人流络绎不绝,市场前围了好一片人。

“喂,听说了吗?翠屏村的人昨晚在报国寺遭了匪,土匪抢了钱,还把人眼珠子挖了,割了舌头,剐了一百多刀。”

“真的假的?王麻子你又在吹牛日白!”

“切,你莫不信,这话不是我说的,翠屏村的张顺刚才卖箩筐的时候讲的,你可以去问嘛。”

“回龙湾赶场的人也说,昨天早上路过报国寺的时候,寺里的两个和尚还被绑在柱子上,被杀的那人也被绑在柱子上,流了一地的血,死的那叫个惨咯。”

“我也听说了,又是陈三炮那帮千刀万剐的棒老二干的,真是丧尽天良哦!”

随着带信儿的人进了镇子,土匪杀人的消息四处传开。一时间,镇上的街坊老少都纷纷聚集在一起,热议着这个令人震惊的爆炸性头条。路边一个头戴毡帽、身穿青布长衫的白发老者饶有兴致的挤进人堆,好奇的听着这骇人听闻的新闻,当听到受害者是翠屏村的李佑堂时,他不由眉头一皱,随后默不作声地快步退出了人群。

这位白发老者,正是白府的大管家田桦。他二十年前便在白癞子家当差管事,对白家的房产田地、租客债务早就烂记于心。尽管翠屏村距离云集镇较远,但翠屏村到回龙湾一带几百多亩田土都是白癞子家的地产。

李佑堂是翠屏村人,自然也是租种着白家的田地。去年秋分刚过,李佑堂家办丧事,为了给他娘买口薄皮棺材,他卖了存粮,花光了积蓄,结果交不起租钱。后来还是翠屏村的里正带着李佑堂亲自到白家打了保票,白癞子才同意欠下租子,折算成银元,约定来年按照三分的利息一并偿还。当时的欠条是当着田桦的面写下的,所以田管家对李佑堂还有些印象。

云集镇坐落于三县交汇之地,是中州下游最为繁盛的水运码头。其南与石柱的临溪镇隔江对峙,江水顺流而下,便可抵达万州的武陵镇。整个集镇沿江依山而建,房屋栉比鳞次,下河口还筑有石头城墙,镇子里足有三五千人在此定居。由于小镇盛产竹器和盐矿,所以人丁兴旺、商贸繁华。小镇居民大多殷实富足,豪门商贾也有几户,但论家底声望还是白癞子家首屈一指。

白癞子真名叫白占奎,因为颈背生有毒疮且常年不散,从后背望去,头上活像爬了只长满疙瘩疮的癞蛤蟆,故此,当地百姓背地里叫他白癞子。

白癞子祖上便在云集镇定居,凭着几代人的经营,聚拢了不少田产家业。特别是白癞子的爹白清远,县学毕业后,便外出广州求学,早些年也是个胸怀理想的进步青年,曾在广州暗中资助过孙中山的同盟会。1911年黄花岗起义失败后,白清远为躲避当局追捕,便悄悄潜回了四川。民国建立后,原先的官衙改头换面,革命党人粉墨登场。白清远靠着革命遗老的身份混了个中州县丞,同时还兼着云集镇镇长的头衔。白家一脉也靠着白老爷子先前积攒的人脉显赫一时,白癞子的弟弟白占星在湖南唐生智的8军任职,表弟涂觉民在杨森的二十军任职。

五年前白清远得了一场暴病离世,老爷子在世时,白癞子就是个浪荡公子哥,整日里就在中州城鬼混,成天穿梭于烟馆赌档,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老爷子去世后便让他回云集镇继承家业,虽然没有给他弄个一官半职,但靠着白清远积攒下的万贯家产、千亩良田,也足够让他在云集镇富甲一方,吃穿不愁。并且白癞子别样不行,这囤粮圈地的绝活倒是干的比他死去的老爹还要在行。这些年,他靠着大小斗、水银秤杆、阎王债等各式操作,逼得远近农户抵押田产、卖儿卖女。如今云集镇过半的土地都攥在他一人手里,白癞子也成为镇子里只手遮天的人物。

管家田桦和保安队长白世举就是白癞子手下的大小鬼。两人各司其职,一个精明狡诈,一个凶狠霸道。田桦一杆水银称耍得鬼精,佃户来时,谷子称了五十斤,到他这里过了手进仓的时候却变成四十斤;收粮时用的大斗,借粮时用小斗;往谷米里掺石子更是惯用伎俩。每年青黄不接或是遇上天灾人祸时,便是白世举往外放债的时候,那驴打滚的债务一旦欠上,就怕是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也还不上。

白癞子昨夜喝完舅老爷的喜酒,一早刚从临溪镇回来,此刻正懒散的半靠在正屋的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悠闲的剥着瓜子仁,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低眉顺眼的在旁边摇风打扇。

管家田桦从镇上得知了佃户李佑堂被土匪杀害的消息,便匆匆赶回白府。得知老爷已经回府,他立刻进屋将此事禀报给东家。然而,白癞子对死了一个佃户似乎并不在意,整个过程中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继续躺在椅子上吐出瓜子壳。隔了片刻,他才慢悠悠地端起茶几上的一壶茶水喝了一口,

听到田管家说起凌云观的陈三炮,白癞子这才眉毛一紧,猛地拍桌而起,怒喝道:“陈三炮这棒槌这两年倒是做大了,前几日便在陆家村抢了村子,现在又在报国寺劫道杀人,简直没把我白占奎放在眼里!他不是放话出来,还要洗劫咱们云集镇吗?老子看他是吃了豹子胆了!”

田桦做事把稳老练,久经世故,多年来对白家忠心耿耿。白老爷子在世时,他便统着白家上下的田产房契、经营买卖,黑白两道的人事见多了,也没将几个毛贼没放在眼里。他抖了抖衣袖,冷着眉缓缓说道:“老爷大可不必担心,那陈三炮一伙不过十来人,目前只是抢些过客散户,虽然口出狂言,料想他还不敢在镇子里胡来。老爷若是担心,可以在庄子里添加些护院便是。不过,我听说李佑堂出事当晚曾来交过租子,但当时老爷到了舅老爷家喝喜酒去了。现在李佑堂人死了,去年的租子还欠着没收,今年的租子恐怕也交不了了。李家现在只剩孤儿寡母,恐怕得想想法子。”

“哼!种地交租、欠债还钱。我白占奎又不是菩萨在世,任凭他李佑堂死了与我何干,欠下的租子一分也不能少。”白癞子白了一眼田桦,语气冷硬地说道,“你叫白世举今天到翠屏村跑一趟,带上李有田,赶紧给我把租子追回来。”

田桦点头答应,却没有立刻动身,他微皱眉头,忧心忡忡地说道:“可是老爷,那李佑堂当晚的钱财已被陈三炮劫去,家中只有草屋三间,要是实在没有钱粮抵债,该咋办?”

白癞子刚才没有细想此事,经管家心细提醒后,他沉声略一迟疑,眼珠子咕噜转动,指着田桦,狠声说道:“那就让白世举到他家搜一搜,要是实在没有值钱的东西,就抓个娃子到庄子里帮工抵债。我白家的债,可不是那么好赖的!”

而此时,远在镇东马家院子的马秀才家中,李丹青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是未时。带信的人在集市里忙完了自己的买卖,才辗转找到了秋月。秋月得知消息后,急忙跑到马秀才家,气喘吁吁地把事情告诉了正在做工的陈炳忠。起初,陈炳忠还不大相信,他张大了嘴巴,惊愕了半晌,才喃喃自语道:“昨晚还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一旁的秋月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瞟了一眼还在屋中做活儿的李丹青,低声说道:“真是造孽呀,丹青才来,佑堂就给土匪害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这一家子今后可咋办哦?”

陈炳忠沉吟了片刻,拧着眉头叹道:“哎……出了这种事,谁也没法子,瞒也瞒不住,始终是要面对。我去让丹青收拾收拾,回翠屏村见他爹最后一面,只是你现在别告诉他。待会上了路我再慢慢开导开导。”

秋月无奈的点点头,看着屋里尚不知情的李丹青,嘴里一声叹息,“哎……这苦命的娃儿!”

很快,李丹青便收拾好行装,和陈炳忠匆匆上了路。昨天刚来,今天就要回去,李丹青心中不解,一路追问发生了何事。刘炳忠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只说他家里有急事,便背了手闷头走在前面。

灵堂就布置在李家正屋,大门两边各挂了长短不齐的两截黑布,中间门楣上一个大写的“奠”字格外醒目。李佑堂的棺材放在屋子中间,是一口薄皮的青木寿材,算是棺材里最便宜的造价了。李佑堂的尸体还在一边的担架上,此刻已经擦拭了血迹,裹上了白布寿衣,只等着丹青回来便进棺入殓。

玉秀披着麻衣,腰间系了一根白布,神情呆滞的跪在棺材旁边。她的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尽管仅过了一夜,整个人却是肉眼可见的消瘦憔悴。石头、兰子依偎在玉秀身边小声的抽泣着,就像两只弱小无助的小狗。

李佑怀跪在棺前,双手颤抖着往火盆里扔着黄纸。他的眼泪不停地流下,声音哽咽:“佑堂呀,你怎么就先我去啦。我兄妹五人,老二、老五没养大,老三4年前又病死了,如今你也去了,剩我一个人,你叫我怎么活呀,我以后死了啷个向地下的爹娘交代哟……”

说到伤心处,李佑怀双手捶胸,悲痛不已,“可怜我家佑堂死得冤呀,死前还遭了这么大的罪,这个砍脑壳的陈三炮,不得好死啊!”他的悲呼声在屋子里回荡,屋子里的亲戚乡邻闻言又是一阵悲呼痛哭。

这时,门外来了五个人,为首的头戴黑粘帽,身穿青衣短衫,胸前斜挂着黄皮枪套,露出枪套外的黑色枪把上系着一条红色绸带,随着走路时左右摆动,显得格外醒目。

在李家帮忙打杂的都是村子里的穷苦亲戚。他们眼见几个陌生人大大咧咧的走进院子,一时好奇的全都围了过来。

“都闪开,闪开……”跟在几人身后的李有田挥舞着袖子嚷嚷道。

“这就是李佑堂家吧?”来人大步跨进大门,径直朝灵堂走来,一双三角眼贼溜溜的四下打量。他环顾一圈,只见李家草棚里家徒四壁,最值钱的便是摆在屋中的这一口寿材,怎么看也拿不出三块银元。于是,来人的眼光最终落在玉秀身边的兰子身上,眼仁咕噜的转了几圈,好似在评估着什么。

兰子初见生人有些紧张,看到来人紧盯着自己,害怕的扭头躲到了妇人身后。

“这位大哥是?”玉秀将兰子护在身后,满脸迷茫的望着那人。

李有田赶忙上前笑呵呵的介绍道:“弟妹,这是白老爷家的白世举队长,今天专程跑一趟,就是……”

“呵呵,弟妹莫见怪,自我介绍一下,鄙人白世举,云集镇白占奎——白老爷家保安队队长,今天受白老爷所托,特来送佑堂老弟一程。”白世举颇懂人情,抢在李有田前说道。

听闻来人并无恶意,玉秀舒了一口气。不过,东家的人突然到访却让她顿感意外,自家租了白癞子家的田地,一直都是李佑堂在外操办,自己一个妇人也不怎么管这些外事,白老爷怎么会关心起自家这一个普通佃户呀?玉秀虽然心中疑惑,但出于礼数,她还是向着白世举弯腰叩首,以示感谢。

白世举满脸堆笑,客气的说道:“弟妹不要拘礼,都是乡里乡亲,本是应该的。佑堂兄弟平日里老实本分,却无端遭此横祸,白老爷听说此事也是大为愤慨,已将此事上报给县城团练局,相信那棒老二陈三炮蹦跶不了几天了。另外白老爷还说,佑堂不在了,李家就剩些孤儿寡母,日子难过,东家心中不忍,去年的欠债就不用还了。”

白癞子怎么一下变了性子?玉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惊讶的看着白世举。

白世举此刻却面慈目善,满脸微笑,好像也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

即便是白老爷发了善心,真心可怜我孤儿寡母,但也不能白白受人恩惠、占人便宜。玉秀起身咬了咬牙,打定主意,欠身拒绝道:“感谢白老爷的好意,只求白老爷多宽限几天,欠白老爷家的钱我一文都不会少。”

白世举正幻想着李家上下会感恩戴德、鞠躬磕头,却没想到这妇人也是性子刚烈,拒绝了他的好意。他瞬间瞪大了珠子,眼也不眨的看着玉秀,“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你没听清楚?你家欠白老爷的三块大洋,白老爷不要了,免啦——”

玉秀正要答话,李佑怀连忙拉住玉秀,抢身一步上前对着白世举拱手作揖,“白老爷真是我们老李家的大善人,活菩萨!我替佑堂感谢白老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们李家一定将白老爷的牌位供在祠堂,天天烧香祷告,祝白老爷、白队长长命百岁。”

白世举乐呵呵享受着李佑怀的祝福膜拜,随即友善的一手轻轻的拍打着李佑怀的肩膀,“还是老哥知礼明事。这就对了嘛,人怎能和钱过意不去啦,三块银元可是够买四石大米,够你全家老小吃上一年啦。”

“是是是,白队长说得对,白老爷和白队长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李佑怀一边陪话一边拉过石头、兰子,“快去给白队长磕头道谢。”完全没有理会一边欲言又止的玉秀。

不等孩子过来,白世举便直勾勾地盯着兰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邪笑。他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白老爷说了,不仅把你们家的欠账免了,还打算让你们家女娃去白家享福呐。白府二奶奶身边正好缺个丫头,我看兰子这姑娘,今年估摸有十岁了吧,长得这么水灵懂事,二奶奶一定会喜欢的。”

玉秀听闻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只觉就像活吞了一只苍蝇,恶心得不行。先前还有的丝丝感激之情,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白世举这趟来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她怒视着白世举那惺惺作态的小人嘴脸,心中对他的厌恶达到了顶点,更对白老爷这种落井下石的卑鄙行径感到愤怒不已。现在彻底弄懂了对方的来意,作为母亲的她,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自己的孩子。

“怎么样?跟着我们二奶奶,只做些端茶递水的轻松活,每天还有吃有穿,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兰子是今天收拾一下就跟我们走,还是等丧事办完,自己来云集镇?”白世举瞟了一眼玉秀,明着好像等着她做决定,话语间却没留商量的余地。

白世举一番恬不知耻的鼓吹让玉秀愤怒不已。他明明逼人卖儿卖女,却口口声声宣称善心仁义;明明想将兰子纳为白家的奴婢,却妄言是让她去享福。这种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言辞,简直无耻到了极点。

看着灵堂上,兰子他爹尸骨未寒,东家却已上门逼债,甚至还要掳走兰子抵债。玉秀怒火中烧,身为母亲的本能让她挺起瘦弱的身躯,毅然挡在孩子身前,斩钉截铁的说道:“谢谢白老爷的好意,我家兰子还小,做不好事,不会伺候人,欠的账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给白老爷还上。”

白世举歪着头,斜着嘴望着玉秀,脸上瞬间变了颜色,“玉秀,你脑袋是被驴踢了吗?是囊个想的哦,免了你家欠账,你莫不识抬举哦。你说还钱,那你还噻,你家男人一死,就剩你一个妇人家,拖着三个娃儿,养得活各自(自己)就不错了,你拿啥子还钱,还个铲铲。再说,你家兰子到白家当丫头简直是掉到了福窝窝,白家有吃有穿,哪点会亏欠她吗?一年少养一张嘴,省下来的钱将来好给你家老大、老二说个婆娘嘛。”

“娘,我不去!我要和娘在一起。”兰子听出白世举来意,紧紧的抱在玉秀腰间,生怕白世举将她拉走。

玉秀低头温柔的抚摸着兰子的头发,轻声安慰道:“兰子不怕,娘不会让你走的。”

“兰子过来,伯伯带你去白老爷家享福,只要进了白家,吃的穿的都比你家好。”白世举不死心的继续劝道。

玉秀不再顾忌场面,拉下脸对着白世举下起了逐客令,“你莫多说了,我家兰子不去白家,我家的事也不用你操心,钱我会想办法,今年一定给白家还上,你请回吧。”说完转过身去,背对着白世举不再理睬。

见话已说破,白世举用手顶了顶帽檐,眼缝里露出一丝凶光,“吴玉秀,我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你莫给脸不要脸哟。今天要么还钱,要么兰子跟我走,你看着办!”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已备好的卖身契约,重重的拍在桌子上,“过来签字画押﹗”

李佑怀怕白世举要动粗,连忙挡在二人中间,“诶,白队长、白队长,你莫生气,有话好说,慢慢谈嘛。”

“没得啥子好说的,今天要带兰子走,除非先要我的命!”玉秀抱着兰子,把她紧紧的护在怀里。

“臭婆娘,四季豆不进油盐哦,今天这字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白世举说完撸起袖子就要去拉玉秀。

李佑怀怕玉秀吃亏,赶忙抱住白世举,“白队长,要不得﹗要不得……有田,你帮到劝一下嘛,白老爷那里只有你能说上话,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就容我们几天。”

李有田知道今天白世举的来意,早早的退到一边不想掺和进来,现在听李佑怀让他帮着求情,更是转身躲到了屋外。

白世举被李佑怀抱住,无法上前,回过头瞪了一眼随行带来的几个家丁喝道:“你几个还哈起做啥子噻?快来把他弄开!”剩余四人听得白世举的指令,只得上前拖手抱脚的把李佑怀驾了出去。

白世举腾出手后就直接来拉玉秀。玉秀抱着兰子拼命挣扎。但女人哪里有男人力气大,一番拉扯后,她便被白世举拖拽到了桌子边。

玉秀挣扎间已是披头散发,但架不住几个男人狠命拉扯,一只胳膊硬生生的被拖向那张卖身契约。绝望间,玉秀只有怔怔的望着那口青木棺材,悲楚无助的哭喊道:“啊……佑堂,佑堂,你快醒过来嘛,他们要抢你家兰子啦……”

石头和兰子在后面拼命的拉着玉秀,但也无济于事。眼看玉秀的手指被一点一点拉到了油印上,石头冲上去对着白世举的手狠狠的咬了一口。

“哎哟……”白世举吃痛,大叫一声,一脚踢开石头,猛的甩动了几下。

看着指尖一圈长长的血印,白世举龇着牙,恶狠狠的瞪向被踢翻到门边的石头,“你个兔崽子属狗的呀,看老子今天不弄死你!”

玉秀见白世举朝着石头走去,急忙跑到门边把石头护在身后:“石头,快跑!快跑!”

白世举一拳将玉秀打翻在地,一把拧起石头,抡起手掌就扇了上去。

玉秀急红了眼,一眼看见门后的柴刀,没有多想便顺手操起刀把砍了上去,“白世举,我跟你拼了﹗”

白世举瞟眼看见玉秀举了器物打来,连忙丢开石头,一个闪身避开了劈砍。玉秀这一刀用尽全力,刀已劈下,但身体却由于惯性继续向前冲去。就在她试图转身之际,白世举突然从背后猛踹一脚,将玉秀狠狠地蹬翻在地。

兰子见母亲趴在地上,身体微微抽搐,急忙跑过去搀扶。当她将母亲翻过身来,却看见母亲的嘴角哆嗦着,衣服下已是一片刺目的鲜红,肚子处更是血流如注,汩汩的向外冒着血泡。一把柴刀插进了母亲的身体,只剩刀柄露在外面。

“娘……娘……”兰子张大了嘴巴,厉声尖叫。

发现不对劲的石头慌忙跑了过来,双手使劲按在玉秀的伤口处,“娘……娘……你怎么啦!大伯……你快进来看看娘。”

门外的几个护院也听到了里屋的异样,立刻松开了李佑怀。李佑怀急忙跑到门口,却被眼前血腥的一幕吓得呆若木鸡。

白世举瞥了一眼李佑怀,耸了耸肩,脸上露出痞痞的笑容,轻描淡写地说道:““是她自己撞柴刀上的,我可没碰她。”

接着,他一手拿起桌上的契约重新放入怀中,并指着地上的玉秀说道:“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但白家的事还没完,我们改天再来。”

“弟妹呀,你这是何苦啊……”李佑怀侧跪在玉秀身边,声音里带着哭腔,“弟妹呀,你要坚持住,我马上去给你叫郎中来。”

玉秀无力地摇了摇头,她的眼神已经变得迷离,但她的手还是紧紧地抓住李佑怀的衣袖。她转动着眼珠,艰难地看向身边的石头和兰子,嘴唇微微抖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李佑怀看了一眼石头,又看了一眼兰子,然后将两个孩子紧紧地揽在怀里。他转过头,看着玉秀,哽咽着说道:“弟妹,你莫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一定把几个孩子抚养成人,你就放心吧。”

玉秀听到李佑堂的话,眼神里露出一丝欣慰。此时,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剧烈地颤抖和抽搐,地上流淌的鲜血已经汇成了一片血洼。玉秀微微转头,似乎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呆呆的看向门外,微声道:“青儿,娘……走了……”说完,她的瞳孔散开,两行清泪从眼角缓缓流出。

李丹青和陈炳忠是在玉秀死后一个小时才赶回翠屏村。在报国寺外,陈炳忠知道李丹青始终都要面对事实,最终还是把李佑堂离世的事情说给了他。

听到消息,李丹青一脸不信,突然扔了包袱,发了疯的往家里跑去。

还在门外便听见屋子里嘤嘤的哭泣,望着灵屋青挽、白花素服,李丹青只觉得天旋地转、六神无主。最初他以为只是父亲过世,可进屋后发现母亲也躺在血泊之中。一夜之间痛失双亲的现实,让这个年幼的孩子不曾设想,也无法承受。

伏在玉秀身边,望着那亲切而又不再鲜活的面孔,李丹青肝肠寸断、泪如泉涌,“爹——娘——青儿回来了,青儿回来了,你们起来看看我嘛,看看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