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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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豹魂

是年,昭阳朝景天六年,中原纪990年,这个历史上极重要的一年。乱世的烽火已经隐隐燃烧,各路诸侯并起,昭阳的统治名存实亡,皇室威严岌岌可危。随着世人尊称“吕威公”的齐国国君吕扬尘打出“清君侧”的名号起兵——这种说辞骗不到任何人——乱世的到来就仅剩了一层窗户纸。汹涌的暗流已经不可抑制地涌上地面,所有的人都清楚群雄公然并反那一天终将到来。

但是中原血腥的气息还没有飘到帝国的西北门户,西北著名的三州仍然在祥和中收获。作为三州之首的晋州一向寒冷干燥,今天难得下了雨,空气中蕴起湿气。这时大抵是晋州一年来最令人闲适的时段——最后的秋收已过,接下来就是等待新年,又有少见的阴雨,气候宜人,人们聚在各色屋内,和着雨声谈论今年的往事。

一家巷子深处的小酒馆中,酒香渗入水汽里越散越远,陆续返乡的游士们充当了说书先生,大谈他处的见闻。店里的热气与屋外的冷风对冲,雾濛腾腾,朦胧间很有些美感。晋地的女人不比中原婉然,现在农忙已过,她们卷起衣袖,投入到畅饮中。喝到微醺之时便褪去外衫,脸上泛起鲜红,映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一身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独自坐在角落里,这身衣服是晋西北最普遍的装束,他面前的桌上摆着已经温过数遍的酒,笑意盈盈地听着游士们高声讲述。类似:齐国东边的海里今年升出巨龙,似乎预示齐威王是真龙啦;浔淮江上飞起凤凰啦;南边祁越国有名的“秋余火”忽然千树花落啦,这些夸大的故事最能吸引纯俗的西北人,他也就跟着听得直乐。

他说他要等人,可等着的时间已经温了两次酒,人还未到。他也不着急,浅酌着烧酒,自斟自饮。男人年纪显然不算轻,齐肩的头发中已飘出白丝,规整的长髯间也夹杂着生铁一样的灰白。但似乎又不很大,气态上看不出丝毫苍老,他的神色飘扬,眉眼凌厉鲜活得像个年轻人。

酒馆的门被洞开,一个黑色劲装之人从雨中走进,穿的是晋地独特的骑服,隐隐金纹显出它的不菲。湿气涌入这个小酒馆内,众人纷纷看向他,然后很识趣地挪开了目光。他竟然没有撑伞,踏上木质地板,身下顿生一滩水渍。随着他步步走进酒馆深处,所过之地皆留下一道水痕,彷佛一步一生莲。

当他坐到青衫男人对面时,身上的黑衣已经完全干燥,再度映照出精亮的上好光泽。

“好久不见。”黑衣人摘下帽子,露出了和他劲健步伐不符的苍然面庞:“你还是老习惯,早来这么久。”

“是有几年了吧,不过也不算很久。”青衫的老人轻松地提壶斟酒,推到来人面前:“雨天喝点这种小店自酿的新鲜烧酒,很舒服。”

“你是混血种,本就不在乎这么几年,但对我来说,三年真不短了。”黑衣老人苦笑,眼前这人明明已经大了自己一半,现在却看着比自己年轻远甚。

血统的优势让这个人几乎难以察觉到衰老,他历经了昭阳三朝,曾独坐西北兵家重镇六十年,辅佐三位皇帝,是如今摇摇欲坠的昭阳为数不多的实权老臣。当中原、东陆、南部翻天覆地,众多朝臣离开昭阳依傍诸侯时,谁也不知道这位沉默于帝国西北重镇的大能是何想法。

更何况在这大乱之前,当时尚还有一定权力的昭阳皇帝,对这位长驻西北六十余年的权臣生出猜忌,扶持了年轻的将军魏醒舟赴任晋州总兵,半年后火速加封西北大将军,出任西北军总统领,总领三州军务,而把他明升暗贬到了西北军总督军兼经略使上去——虽然品阶升高半品,但是经略使毕竟不是最高军事长官,在西北这块军镇重地上失去了独领一方的地位。这位老人一言不发地接受了任命,看着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顶替自己站上了西北军最高的舞台,可谁也不知道西北军内部和他自己真实的想法。

虽然西北军在他统帅的这六十年间已经成为了顶级的军队,他的影响力也已经深入西北三州刻在了西北军的魂中,但是当魏醒舟到来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极其平稳地过渡了统领权的交接,一年之内获得了过半西北军的支持,并彻底掌握了西北三州军务。

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西北在平静中完成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人能明白这个老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从他经营半生的位子上退了下来。

“混血有什么用啊?已经老了。倒是你,五六十岁了还能内功逼水,修为涨了。”青衫老人浅笑着喝了口酒,眼睛却始终抬着看向黑衣老者。

“房老谬赞。”黑衣老人看向那双眼睛,而后赶忙移开了视线。那双眼睛犹如深壑,眸子里藏着精铜般的赤色,他怕对方已经看出了自己今天的来意。

“洛河,都是‘苍山’南部宛州一州的副总兵了,掌管整个驻军步兵,还这么客气。”房姓青衫男人悠悠道:“你好不容易跨过‘苍山’来西北一趟,肯定有事和我聊聊吧。”

“洛河,你听没听说,最近有个组织,传的很神。”他重新拎起酒壶,自行说道:“他们藏在暗处,却频频活动,各类超乎寻常或是影响天下格局的事情背后都有他们的一抹剪影。他们自称天地之臣,可谁也不知道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们想着颠覆昭阳,但也没有支持任何一路诸侯势力……

或者说,他们自己就是一路势力。

有人说,他们是无欲之人,呵,可世间真无欲者几人尔?还有人说他们在下一盘大棋,看似无边无际,实则所图甚多。”

房氏老人轻转酒杯,轻佻在悄无声息间褪去,这一瞬间,洛河感觉自己连这个老人身上的一个毛孔都看不透,那整个人都隐去雾中。

他的声音悠悠入耳,却压住了店内所有的嘈杂,让听者所闻如清晰入骨一般:

“传说他们的核心成员都会随身带着一枚外圆内方的钱币,其中少数人的上面还印刻了一句诗词。”他摩挲着杯口,神情却像是指尖划过刀锋:“外圆内方啊,是我也喜欢的喻意。”

洛河放在桌下的手中握住了短刀,只是他本是刀尖上作业起舞之人,现在手上竟全是汗渍——这种新手才有的毛病早在四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摸刀之后就未曾再现过了。

此刻他面对着老友,手里提着利刃,但那种首次临敌的恐惧又一次从心底迸发出来,笼住了他的全身。他看见了对面那个须发已白的老人眼瞳中的变化——原本寄缩在眸子最深处的那抹赤铜侵入了整个瞳孔,他的双眼跃动如最富精力的年轻人一样,还闪烁着凶兽窥伺的精芒。

苍苍六十年不回中原,人们已经忘却了“昭阳之豹”的可怖。即使是现在,只要他心里想,他随时可以成为一个年轻人,然后做他所想。

洛河在刹那间的失神后,立刻拔刀,可他没有这个机会了。一道乌光一闪而至,刺破了那瞬间的空气,连一声音响都不曾发出,便已顶上了他的喉咙。

老者一手端着枪,枪尖悬在洛河咽喉前丝毫不颤,一手伸了出来,掌心向上,平放至洛河面前。

酒馆里还是热闹的景象,这变故发生得太静太快,无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忽地脱离了他们的热闹,变得生冷如铁。

洛河明白了。

他一手从腰间缓缓取出一枚钱币:“小雨之夜出来喝酒,还随身带着你的‘赤乌’枪,早就有猜测了吧。”

名枪“赤乌”。昭阳王朝西北重臣房九延的佩枪。七十年前他尚在昭阳帝都皇城内做一个小小“御都卫”的时候,这把长枪就出现在了他身旁,七十年间,随着他一步步封官加爵,它也成为天下名枪。就如同主人一样,七十年的风霜对它看不出太多影响,枪锋仍然闪着赤乌的寒光,乌木的枪杆坚韧笔挺。

房九延接过那枚钱币,细细端详,外圆内方,这确是他喜欢的喻意。

老人声音幽幽:“‘天一’,你们真的存在啊!我找你们找了好久。”

那枚钱币诚实地表明了洛河的身份:“天一”的核心成员。这个近些年才传说出来的神秘组织,今日出水面。

房九延翻转钱币,背面刻有一句诗: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我听说你们‘天一’里除了核心人物有刻诗词的钱币外,还有几枚印着十六字箴言和诗词句的‘宗主钱’。”房九延撤下了枪,把钱币还回了洛河手中:“我本以为你是安插在晋州的‘宗主’,看来我错了。不过在西北,能让你洛河追随的,想必是持‘宗主钱’的人吧。”

洛河感觉周身温度又回升了起来,呼吸重又顺畅,自己回到了人间的小酒馆里,世界的声音也涌回了这个角落。

“房老说的是,西北确有一位我们的宗主。”他定定神,决心实言以对,为了今天的目标。

“有了宗主,还来招揽我,不怕我把他挤掉吗?”房九延笑了。

这就是昭阳西北六十年第一人的自负,他可以相信没有人能在这片土地上压住自己,而他足以如此自信。

“‘天一’、‘天一’,天下为一。这是我们的终极追求。您军旅七十多年,世间之战、政局之变是怎样的您应该很清楚。如今世人皆知,千百年不遇的大乱世将至,终止征伐不是光靠儒士喊几声‘不争’‘仁义’‘忠孝’‘守节’就能做到的。”洛河话锋疾转。

“‘天一’自己就是推动乱世的一员,刽子手跟我谈杀伐终止,不以为可笑吗?”房九延冷眼轻笑,这笑里含着蔑意。

“宗主说了,您是名将,应该知道的:和平不是说出来的,战争是统一的前提。请先生想想,今日之局面与你我是否不无关系?我们曾缔造了昭阳的光荣巨幕,如今就要见证它走上末路。

房公,此前近百年人生,难道没有做过导致今时之局出现的事情吗?”

房九延沉默了,他无法面对这个问题说不。

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人生悠悠如此久,岂能无愧于心,又岂能尽如人意?我岂敢语人生啊!行事做人,考虑再多因果,最终抉择的背后还是追求自己最深处的心啊。”他的声音忽然苍茫了下来,那诸多感慨中带着凉意。

“那就是了,先生,我们已犯过错,而要斩断自己曾背负的罪,不见血怎么可能?旧的时代再令人不舍,也将去了,我们大可以联手迎接新时代的到来!这是历史的大势,先生应该明白,不可阻拦的。我们曾经已然犯错,尝试延续本就寿命将尽的昭阳,那接下来就由我们来推动历史前进吧!这个过程必定经历阵痛与流血,那无可避免,但若房公能加入‘天一’,这个过程将会更快更短!”洛河的身体不自觉间倾上桌面,向着房九延探身。

房九延看着他,没有搭话,只是猛灌了一杯烈酒,酒杯清脆地敲在桌上,发出空荡的回响。

忽然间,这个从不向人展示衰老的男人,笑得有些累了:

“用血和革命迎接新的时代吗?这大争之世我也很期待呢,说的真好啊,如果我也才二三十岁,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加入吧。

可我已经很老了,老的已然快记不得自己的年岁,还总是想着身体能和年轻人一搏。”他的手轻抚胸膛,低声道:“可是心已经老了。”

那一刻,洛河忽地觉得面前这个人真的老了,像是那被压缩了几十年的衰老,在这一瞬全部释放了出来,让这个人眨眼间老去。窗外的冷雨泠泠,击窗不休,连连作响。酒馆中人听来或是闲适,可入了两人耳中,自是有种“万物催人老”的孤寂。

“这天下都在说我老了啊。”青色的长衫轻微飘动,像是印证着他的话:“洛河,我的时代过去了。我知道新王将至,旧王倾倒,这是铁律。”

这个活了近百年的老人眼睛里射出二十岁的桀骜:“但我已经在昭阳活了近百年,在西北已有一甲子之余,不想再换了。我曾经想,如果昭阳没了,那我唯一的归宿就是死在昭阳。虽然我还不知道‘天一’的领主们都是谁,但今天我已经明白了,都是些可塑的年轻人。

作为天下人,已经很欣喜了,这天下仍有大才涌现,我们的人民可以少受些苦;可作为一个昭阳的老人,他们不是我昭阳之才,恕我不能加入。”

老人低声断言,把情绪压在喉咙之间。窗外雨渐急,他看向洛河,眼瞳再度变为了赤瞳,声音轻易地压住了雨声:“让我最后守在昭阳一次吧,就当是让新时代的年轻人们,最后见识一次旧时代的辉煌。

这是逆大势而行,我当然知道。

然虽千万人退却,吾亦往矣!”

房九延长身而立,酒馆里寂静得只闻雨打窗楣,喝酒闲谈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动作,所有人都看着这个老人缓步走向门口,从一个唱歌的文士身边揽过了一张竖琴。他轻抚琴身,像在拂拭往事。

房九延低笑自语:“想我及冠年,也曾和琴歌。”

手拨琴弦,雨止声歇。这一声琴,奏停了万千雨丝,定悬空中不得动。

“庙堂朽矣,沙场老也,王命不从,皇威不隆。

吾曾横刀立马晋关北,塞燕长惊乌城岿;

吾曾长身独驻铁河西,鳞鱼不渡蛟龙栖。

噫吁嚱,今对光火烛泪重,长枪千里锁国巍。”

房九延纵声长歌,古琴铮然,歌声里全是他的得意他的纵横他的野望,这个男人俨然又成了七十年前帝都“御都卫”借月醉饮;六十年前晋州步兵总督,意气风发;五十年前西北大将军,位极人臣。

弦声愈急愈高,雨幕震颤。

“噔!”一声响,琴声忽而放缓,由方才的劲裂之音转为悠长之声,像是金戈铁马的将军卸甲坐了下来,回想着曾经放浪不羁的时光。

洛河听得出,这是房九延故乡浔淮的音声,他把大半生献给了西北,而后半段他想念起故地。军旅出身的大能回到了青年时尚在故乡做潇洒浪子的往日,与此同时,琴声再转,仍是浔淮之音,却更舒缓,可这舒缓间的每一弹都是全力而出,带着颤音,弦几欲裂。洛河听着这绝力之曲,隐隐有些悲意。

他很想知道,房九延心里是怎样的光景,在如此壮志之后,弹出这样的曲子,琴声长而不涩,颤而不移,绵长的平稳下藏着巨大的悲吟。

房九延缓缓长吸口气,歌声悠幽再启:

“秋水天,谁弄弦,残江犹唱盛世颜;

舟划面,桨开莲,一杯倾倒河山前;

星摇坠,火冲魁,千灯敢暗穹上辉。

桂华流瓦,月芒浸江,前朝夙愿来世恨。

且许我:杖点逐波万里过,从此随流荡九州。”

洛河听出来了,这其中深重的悲伤和倦意席卷整个天下,席卷九十余年光阴。原来他也会累,他也想过飘荡江海,了寄余生。

“嘣!”房九延拨指发力,琴弦竟崩断裂开!这琴弦未必全是受不住指力而断,亦是因其再也奏不出更沉重的心绪了吧?弹琴拨弦如自拨心弦,琴者之情太重,弦也承受不住。

房九延却毫不停歇,再拨一弦,弦又裂。

指再拨,弦再裂。

房九延手落如云,指拨如雨,顷刻间连弹九弦,九弦尽断!弦丝一根根断裂,可他琴声里的情感丝毫不绝,一路绵延至最后一根弦断,萦绕人心不散。

男人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手中裂弦之琴,一言不发。

良久之后,他苦笑:“年轻至年衰,我已用琴弹了一生的乐章。弦断了,我也该走了。”

窗外的雨再度动起来,像是回到了现实世界,冷雨又泠泠。

房九延轻轻放下琴,提起赤乌,披上白色雨衫,不顾众人眼光,一身素白走入漆黑的雨中。也不打伞,径直仰头离去,一抹最后的白色倔强地陷入一片墨色之中,昂扬着渐行渐远,却永不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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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天六年十月廿日,深秋。西北大将军府外,夜幕已经降临,少见的雨洒下晋州,渗入人的骨隙。那雨不是寒,只是凉;不刺人骨,却渗入髓,凉的人心里空荡荡如无一物。

一个素白长衣的身影倒拖一把长枪,一步步走向大将军府。乌黑的枪身上,流动着熔铁之火般的赤色。密集的雨落在他和枪旁,滋滋作响,像是一块锻铁的烧炭淋上了水雾。

其实倒也不错,这个老人心如火炭,他每走一步,枪身便红一分。

空无一人的大道上,白衫倒拖长枪,淋雨独行,地上形成一面水镜,天地空明间倒映着他们的身影。

西北大将军府内。

府上大门洞开,大厅中却没有人。反倒是后院的一间偏厢敞着门,屋内陈设极简,一人披青色战甲,跪坐于朴素的团座上,今天本无战事,此人却身挂甲胄,一把青钢长枪竖立身侧,屋中氛围肃穆。男人垂着头,没人能看清他的眼睛。

冷雨挂在屋檐外青瓦上,汇成一滴滴沉重的水珠滑落。男人舒缓伸臂,长枪却有如划裂雨天的闪电,平举出去,枪刃挑起了一枚即将落地的水珠。水珠竟挂不住,被精锐的枪锋所划开,沿着枪锋分开滑下。

持枪人低低叹口气,任由水流到自己手上,像是那人曾把住自己握枪的手。长枪重又拄立,静若山岳;人的心绪流转,奔如川海。

隐隐间,屋外被雨幕遮掩的目不能及之处,传来了锐器划地的声音,再进前些,其中的脚步也能听清了。男人却恍若未闻,静对看不清的雨帘。

他慢慢抬起头,看见赤铜一样的光火在风雨中一隐一现,若即若离地闪烁。

火陡然间熄灭,下一刻炙热的空气搅动着扑面而来!那是疾且顺到极致的一击,传来的不是撕开空气的破空声,而是裹挟着空气流转而来的呼啸。

赤红如火的长枪破雨显形!

“嗡——”巨力骤停,磅礴的力量被收束在枪身中,震得长枪颤鸣不止,灼热的枪快速冷却,火红被收回了枪声中,露出乌木的本色,枪尖悬在男人面前不到一寸,而他的枪仍立身侧,一寸未动。

水幕大到都看不清持枪之人,赤乌的长枪像是直直从雨中扎出来。

雨中有声:“何以不躲?”

男人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清秀脸庞,竟然带着微微笑意:

“师傅说过,‘有意迎敌,势湍川洪;无意动枪,心静岳重’。”

“又何以不攻?”

“老师曾教,‘攻守之道,易而易之;攻需有道,守需有方’。学生以为,向师出枪,是为无道。”

雨幕那边沉默了片刻,竟也低声笑了:“你倒学的通透。”

“赤乌”被收起,房九延走进屋内,看清了拄枪披甲的魏醒舟——他枪术上唯一的弟子,军队里唯一的学生,现任西北大将军领正三品兵部侍郎,魏醒舟。

“早在等我了吧。”

“知晓洛河前去的时候便已知无可遮掩了。”

“在西北,洛河不害怕被我顶替的人,有也只有你而已。”

“知道师父断然不会加入,特此等候向您坦诚。”魏醒舟拂拭胸甲,从甲胄中取出一枚青钢钱,递出给房九延。

老人接过钱币,从钱入手那一刻他就明白,这是领主钱。这枚钱币偏重,拿在手中十分沉实,让人静心,这份平静随着青钢的清凉,在指尖跃动。这等生灵的感觉,是洛河的钱绝不曾有的。

领主钱,“藏山”。

“藏海之山,其重其涌。山止川行,静岳湍洪。”十六字言。

“唱晚渔船空荡,江畔长烟,江上孤舟旷。”一句词作。

老人细细端详,半晌开口:

“这十六字写得极妙,是我教你的意象。词我不通,但我看来也明白那‘旷’字下有悲意,想来是极好的。你小子作不出这样的词句,是谁给的?想必是很了解你的人。”

“是另一位领主所赠,此中文义或与我相符,或是期许,我都很喜欢。”

老人闻言,沉思片刻,笑了:“‘天一’,我不是全不了解你们。几年来我一直在找‘天一’的领主们。一年前我才终于确定了你们的存在,因为我找到了两个‘领主钱’的持有者。”

魏醒舟忽然握紧了拳,但没有抓枪,只是空握,手背青筋乍起。

“‘清仪’赵庭谦、‘神锋’楚江渺。可惜我发现的时候,他们似乎已经不在‘天一’了。”老人调笑:“我不知道你们还有辞退制度。”

年轻的手松了下来:“他俩是自己退出的,那时候我才刚加入‘天一’。现在,大概是势同水火了。”

房九延点点头:“你倒说得是实话,先前找到他二人时,我还以为这个组织是以他们为核心建立的。后来才知道,他俩已经没有了领主钱。那时候我明白,‘天一’没有我想象的年轻。直到不久前,雨刚下的时候,洛河找到我,我才意识到……”老人沉声:“你们岂止不年轻啊!你们的势力遍布天下。”

魏醒舟没有说话。

“你是‘藏山’,那么‘素羽’是谁呢?”老人自言自语。

魏醒舟下意识地握枪抬头,对上了房九延清冷的眼睛。他怔了怔,苦笑着舒展开来:“老师原来都已经知道。”

房九延摆手:“你高估我了,除了已不知所踪的‘清仪’和‘神锋’,目前的领主当中我也只知道‘藏山’和‘素羽’了。知道代号也没有用,我找不到人的。”

“‘清仪’、‘神锋’、‘藏山’、‘素羽’、‘墨影’、‘灼华’、‘雾月’,七位领主。”魏醒舟道:“‘天一’一共只能铸造九枚领主钱,一枚钱仅供一人使用。即使赵庭谦和楚江渺退出了,他们的钱币也不会再予人。或许我此生见不到‘清仪’和‘神锋’了。”

房九延点头:“我也想见的,可惜了。”

两人忽然沉默下来,哗然的巨响充斥屋宇,洪流自九天坠落。

他们都明白,如今除了直面矛盾,别的话已不必再说了。房九延不会加入,但魏醒舟是“天一”的领主,叛贼和臣子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天一’近两年不曾有所动作了,今日忽然招揽我,想必是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吧?大到洛河认为必须带上我才能解决,不惜暴露身份来招揽我。”房九延也缓缓跪坐到魏醒舟对面的席上,“赤乌”横放在膝上。魏醒舟递过来一块干净的白布,房九延接过轻拭枪锋。

魏醒舟也横过长枪,用布擦枪,两人相对而坐,再一次无言。雨水中的砖瓦愈发青翠,生冷的青色遍及屋内外。这一回除了雨声,也只剩细微的擦拭声。一如三年以前,他们上的第一堂课。

“还记得我第一次教你擦枪的时候吗?”房九延拂着枪,像是触摸到了三年前的时光:“我问你心中最想达到的枪道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我问过许多人,也听过无数回答。有人说是极快之枪,有人说是极烈之枪。”老人笑笑,神情悠远:

“你啊,你说那该是能怀山岳、引江海的容天下之枪。

我当时就笑了,说你想的太大,你还记得自己的回答吗?”

魏醒舟停下手上的动作,目光盯住枪尖,片刻后也笑了:

“我能怀天下。”

“是啊,那个瞬间我就意识到我老了,我年轻时胸怀天下的梦,还有年轻人继续在做,可我却已不去想了。”他看着陪了自己大半生的赤乌,这是自己曾倾注一生心血的东西。房九延的声音渐沉:“你已经是西北大将军了,军事上我想教你也教不得了,但枪一途,乃我平生之志所在,孤浸其中七十年矣,三年前始得传授于你,这是我七十年来唯一一次与人分享枪道……”

老人猛然抬起头:“今日,请试君‘容天下’之枪!”

他的眼眸陡然席卷上赤铜之色,龙的血统在他身体中被催动,洪荒般的伟力疯狂倾泻。

他的眼瞳活了过来,仿佛有来自太古的伟大生物借着他的双瞳睁眼!巨龙的魂魄被压抑在了肌肉鼓涨的身体里,力量澎湃地冲撞。

他望向魏醒舟,对上了一双同样亮起的深褐色眼眸,褐色的光线如丝般自瞳仁飘出,在空中翻舞。深褐色的凤凰隐隐腾起,当空啼鸣。

几乎同一时间,魏醒舟也开启了血统。

两人同时暴起,提枪后撤,凤啼龙吟凌空而起,轻易地划破了雨声。

长枪古城三年路,雏凤清于老龙声。

房九延似笑非笑:“意识很强,反应很快,叫的也响了,只是不知道手硬不硬?”

魏醒舟没有理会这挑衅,枪尖下垂,悬在地上一寸处:

“魏醒舟,枪名‘川岳’。”

房九延以同样的姿势起枪,枪尖空悬:

“房九延,枪名‘赤乌’。”

起手势“寸雷”,枪悬一寸,平地惊雷。这本是“昭阳之豹”房九延的独门秘技,三年前他在对学生的第一堂课上展示了这一手,三年后晋州多了一个同样以此起手的年轻人。

房九延的枪尖猛烈的颤动,身上虬结的肌肉如水波般流动后绷紧,姿态之美胜过最盛年的豹子。这幅画面停留在猎豹乍起扑击的前一瞬。

怒吼!

昭阳的雄豹发出了震人心魄的吼啸,身后恍然间有巨龙和猎豹同时扑杀出来,他猛然提枪突刺,枪尖剧烈的颤动刹那间止住,化作了一条笔直的乌线直刺而去,似乎连空气和时光都撕裂了。

“真是霸烈的美啊。”魏醒舟怔怔地面对这一枪低语。

他动作从容地起枪,转手,长枪在面前画出一个完满的圆。

轰然之间,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从圆中放射开来!房九延惊人的突刺被这个圆包了进去,再无声息。

房九延神色变幻,立刻便刺为砍,枪锋下划,沿着“川岳”的枪杆直取魏醒舟握枪的手而去!

魏醒舟顺势下压,一个很圆滑的力量在两枪交汇的枪杆中段顿生,澎湃的力量画出一个弧度赶着“赤乌”下走。“川岳”的枪头卡住“赤乌”枪头,清脆的一声“铛”!魏醒舟把房九延的枪尖压在地上。

房九延双目燃火,血统的力量被注入到双臂中,他猛烈地抖枪,枪劲把“川岳”震荡出去!

魏醒舟被巨力震开,脚下和长枪同时画圆,划出两步,把力卸到左右方,稳住退势。

房九延蹬地进击,“赤乌”几乎闪成了道道乌光,第一枪扎刺直奔眉心而去!这是凶狠的一招,魏醒舟躲无可躲,“川岳”挥动,再度划出一个弧度,在“赤乌”离自己眉心只剩一寸处拨开了枪锋。上一次房九延会停手,可这一次“赤乌”不会再有一寸的仁慈了。

房九延凭着巨力控回被拨开的枪势,踏步抢上,第二枪电光一样扎出,趁着“川岳”枪头朝上魏醒舟一力不逮时,直取心口!

魏醒舟疾蹬一步后撤,枪身回旋,逆着方才的方向再划一弧,枪杆中段极险地再度拨开“赤乌”枪锋。这一次“赤乌”更近了,他的心尖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冰冷的锋锐和烧炭一样灼烈的枪意。

房九延很小幅度地收枪,为的是快速地跟进第三枪!第三枪扎出,乌光末端直指魏醒舟的小腹,攻势由上到下,三枪之间转换何其神速。

魏醒舟只得再退一步,清喝一声,顺着吐气的力腰腹极力后收,枪横如盖,从上方罩下来。但是豹子扑击的利爪已经抵达,“赤乌”点上了他的腹部,见血无数的枪锋划开了他的脐眼,“赤乌”接着就被“川岳”盖压,向下,枪锋拖出一条伤口!

三枪全力扎出,枪势也到了不得不收的地步,不能再往前了。

忽然之间,房九延暴喝!龙吟和豹吼同时震慑而出,他尽力探身,本应力竭的枪势忽然又生一力,推着枪锋刺向更低一些的两腿之间!

魏醒舟两眼瞪大但是瞳孔剧缩,跟着爆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吼声!“川岳”逆势提起,长枪自下而上抵住长枪,圆润的枪势堪堪挑开了“赤乌”!这巨力一挑之下,两人皆向后退却。魏醒舟忽然侧身送肩,单手握枪,身体完全延展开来,抓住了房九延力竭势止的关头,在后退中枪尖点进了房九延肩头。

两人当即分开,脚步扎下,眼睛紧盯着对方枪杆中段,悬枪对峙。

转瞬间,“崩、拨、压、盖、挑、扎”长枪的六字诀窍在二人手中交错闪现,一技胜过一技。

双方谁都不言,急剧喘息着。试手他们有过很多次,招法早已不必再交流,只是这样枪锋上旋舞的搏杀从未有过,谁也不知道对方竭尽全力后的结果。

血红的颜色印上了双方的小腹肩头,却没有人低头看一眼。

“呼——”魏醒舟轻出一气,枪尖再度颤动着寸悬。房九延忽地眼瞳闪亮起来,精光喷涌而出,魏醒舟呼气的这一个短短的瞬间,被练枪七十年的老人看在了眼里。

提枪,止颤,顿力,乍泄!

方寸之动,可有枪势若天雷!老人踏步突刺,流水一样的肌肉蓄满了力量,当真是扑止如豹的男人,随着“寸雷”的刺出,震吼响彻屋宇,推着“赤乌”奔雷闪电般杀去。

魏醒舟的杏仁瞳也骇人地亮起,最纯正的凤凰血统电一样流经全身,清俊的脸上涌起狰狞,巨力随着他凤凰那样的啼鸣灌注到枪上,“川岳”也紧随着“赤乌”停下了颤动,枪尖富有生机地跃起,轰然刺出!枪势挟山夹海,铺天盖地。

一老一少的混血种们怒吼着刺出了绝世的枪,那个瞬间似乎暴雨都停顿了,彷佛世界为之静止。这是枪道和血统的巅峰,暴烈和沉稳、尖锐和包容、锋利和厚重……

线和圆。

毫无保留地冲突。

“赤乌”上缠着暴龙,“山岳”上载着凤凰,猎豹和山海碰撞在一起,枪尖精准地对上。

“嗡!”剧烈的震荡,雨幕被震得重又动了起来,碎玉溅射在空中。两人稍一角力,几乎同时撤枪。魏醒舟向后倒飞出去,砸进暴雨中。那一个短暂的换气被房九延紧紧抓住,后起手的“寸雷”抗衡不了房九延。

房九延接连跃步,追进雨中,这雨大到周围可见度不过三米,魏醒舟却已经不见了。雨水顺着他的长髯滴下,蓬勃的水汽中他四下环顾,静听声响。

只有珠玉碎地的声音,听不清其他的动静,房九延屏住呼吸,把气息敛进体内,冰冷的雨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身体。天地之间陷入了诡异的宁静。

感知,感知。三年前他告诉那个年轻人,枪的极致是感知。魏醒舟问他是什么样的感知,他摇摇头说不同的大师有不同的感知,但总归还是一种身外的觉悟吧。

有了觉悟才能感知,不知道自己去往何方的人是不能生出这种敏锐的洞察的。他当时是这样告诉魏醒舟的。

“所以每个自成枪道的人都要有觉悟,这个觉悟就是你的人生。”暴雨里,他在交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却是喃喃自语:“我的觉悟,就是摒弃外物,极速一枪。

你的觉悟……

是和外物一体吧。”

房九延忽然笑了,他知道魏醒舟已经悟出了自己的枪道。

“所以藏在雨里,这就是你的选择。”房九延握紧了枪,五感都被敛起。

空气中飘起了淡淡的血腥味。

“嗡!!!”空气疯狂震颤起来,雨幕被刹那间撕裂,一杆长枪刺了出来!房九延腰部发力,拧身送枪,枪尖狠准地击中来枪的中段,打散了枪的力量。

抽!“赤乌”顺势一抽,鞭子一样的巨力炸开在对方的枪上,两人再次同时撤枪,魏醒舟和房九延隔着雨看清了对方的眼睛。

“我的觉悟,就是不管不顾。”房九延低笑,声音中说不出的决绝。

雨水冲刷着两人的伤口,血腥味顺着水汽蔓延开来,谁都止不住伤口的血流,但也没有谁想要去止住。

魏醒舟横过枪,接下天赐的雨水,他们都很清楚,寻常的招式只是两败俱伤,最后的一击才是武士分出胜负的绝手。

房九延用了一个很诡异的姿势起手,前端枪尖点地,后手抵住了枪尾。

“小子,睁开眼好好看着。”房九延微微眯起眼睛:

“这极速的一枪。”

枪尖没有空悬,没有颤动,整杆枪和他的人都静在那里,静成了雨中的一条线。

雄豹把吼声压在喉咙里,最后的扑杀之前,这是最后的宁静。

“呼——”切开风的声音。

没有暴烈,没有狂躁,只有最快的速度,闪成了一条线。切开空气、雨水、一切的一切,包括岁月。

快,快到只剩下极速的快,连时光被如此轻易地切开。

几乎是出枪地同时,枪就到了魏醒舟身前。

同一时间,雨水陡然形成了一个圆,围绕着“川岳”,圆中的雨水镂雕出大千世界,中陆有名的山岳大川都隐隐浮现出来。这一次,这方小世界形成极快,似乎是想要故技重施,收掉“赤乌”枪势。

“赤乌”挺进圆中,没有一丝迟疑。

线破圆。

“赤乌”极速从圆中扎过!一条乌黑蕴藏着火红的线直穿水圆而过,要把“川岳”和魏醒舟钉在青石板上!

那个瞬间,透过水幕,魏醒舟终于看清了房九延的面容——不再有震怒、不再有暴戾,面色平静至极,眼睛看着“赤乌”的枪尖。

他忽然笑了。

水圆消散,汇聚,围绕在“川岳”周围,原本横着的“川岳”在这个瞬间指向了房九延,水线携着长枪轰去,宛如咆哮的湍流!

山止川行,静岳湍洪。

“扑哧!”“赤乌”的枪尖以极其微小的声音没入了魏醒舟的肩胛,就像最快的刀划过豆腐,“赤乌”在甲胄的缝隙里滑入。

“砰!”水流轰在房九延的胸前,胸骨发出沉闷的响声。房九延如同被洪水冲撞,不可抑制地退了出去。

魏醒舟猛地咬牙,抖肩,发狠后退之下生生把“赤乌”拔了出来!血色翻飞出来随着雨滴降落。

房九延拄着“赤乌”站起身,望向不远处喘息沉重的魏醒舟。

“我没有丝毫留手了,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赤乌’瞬间就能卸掉你的肩膀,但我没有这个机会了。”房九延偏头甩出一口鲜血,立刻就转回头,喘着气但是站直了身体。

“我也不敢在师傅枪下托大,只得是全力一击,若不是肩胛被‘赤乌’刺进来卡住,这一枪恐怕会把你胸骨拍碎。”魏醒舟轻抚右肩,雨水把血迹刷了个干净,但“赤乌”还是留下了一个不小的口子。

两人都随着喘气起伏着,相隔对视。

房九延忽然露出染血的白牙:“好小子。”

“好老头。”

两人互相做了个“请”的手势,拄着枪走进屋内,他们把泼天的暴雨甩在身后。

相对坐下,两人各自利落地处理伤口,用白布简单扎紧,枪就放在脚边,伸手可及。魏醒舟支起一张木制小桌,端上一个茶壶,四下环顾后道:

“稍等片刻,我去拿茶具。”

房九延摆手把茶壶扫了下去:“拿酒。”

魏醒舟愣了愣,转身去里屋取了酒,分开斟好两杯,把其中一杯推到房九延面前。

房九延抓起酒杯,一股清凉沁入手心,是上好的韶州烧瓷。轻嗅,浓烈的酒香冲进鼻腔。他拆开外衣,解下包扎,挥手把烈酒稳稳地洒到伤口上,度数很高的酒液碰上龙血,发出“滋滋”的声响。酒水很快把伤口冲刷干净,老人仰头把剩下的烈酒一饮而尽,瓷杯拍上木桌。

“不愧是西北大将军了,用的酒杯也是最好的。”房九延瞥了一眼魏醒舟放在身侧右手边的枪:“下一步呢?”

魏醒舟也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房九延的手,就随意地搭在离枪三寸的地方。他又给房九延斟上一杯,重新坐回枪边:

“老师知道吗?东边的狮子彻底醒了。”

房九延凝眉:“他不藏了?”

“不藏了。”魏醒舟缓缓道:“今天早些时候收到的消息,前天十月十八,吕扬尘获得东越的支持,正式宣布独立,仍称齐威王,年号‘巍武’。”

“不曾称帝?”

“他不称帝。这里还有一句话,他昭告天下。”魏醒舟展开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短短两句话:

“孤缓称帝,只因中陆岂有二帝共存之理邪?天下偌大,但容一人为帝!”

“天下偌大,但容一人为帝。”房九延低低复诵。

“这是何等的气魄啊!非骄傲者不可道此言。”房九延仰头道:“而骄傲是成事的前提啊!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相信自己是可以对抗天下的英杰枭雄。

我虽为昭阳之臣,但此话不吐不快:

这乱世中,欲成霸业者,范例惟煜寒可法!”

齐威王吕扬尘,及冠之年,自取“煜寒”为字。

这是这个时代英雄枭雄间的称赞,跨越了国界、身份和立场,只是乱世中的相惜。可惜他们的欣赏只能藏在心里,这些男人们最终还是披甲跃马,踏上战场,拔刃相向,争夺那仅有一个的至高王座。魏醒舟忽然这样想。其实他们也很寂寞吧,站在很高的地方,所以遇到这样的一个人也会想和他煮酒详谈,不过这些都在无可奈何中随花落去,直到很久之后有一个人活了下来登上王座,他才有时间抚摸着尊贵的扶手,默默地追忆那些曾经和自己争辉的人们。

吕煜寒,房庭坚。

“这么快的速度啊,前天的消息,今天便送到了。你们恐怕在齐国军中也有人安插吧?”房九延幽幽道:“比我昭阳的军情还要快很多。”

魏醒舟轻轻笑笑,没有回话。

“大乱的日子要来了。”房九延盯着魏醒舟:“‘天一’有什么打算?”

“‘天一’的打算是‘天一’的打算,不完全是我的。不过想必不久之后,老师就会知道领主们了吧。‘天一’在各大要地都有领主,起义势必一齐发动,昭阳挡不住的。何况天下诸侯环伺,‘天一’根本算不上最大的威胁了。”魏醒舟用左手喝了口酒:“起义全面发动后,我会带兵南下,同其他领主汇合。起码一半的西北军会跟我走。至于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恕不能再告知了。”

房九延眯起眼睛:“一半人?你怎么敢这么肯定?”

“还要多谢老师吧,西北军在六十年间独立训练由您独立治理,每年都由西北大将军从中央军新兵的考核中挖走部分人才,西北军已经是近乎独立的部队了,甚至胜过中央的‘昭武’‘天阳’几支军队。

如今军中士兵,几乎不曾受过朝廷恩惠,却要为了昭阳镇守西北苦寒之地。昭阳每年年初发给西北军的军费也拖拖欠欠,将士的银两全由西北大将军和经略使周旋取得。六十年了。六十年来,一代代的迭代,死忠朝廷者……”魏醒舟平静地回应道:“恐怕只有您这位从未离开的人才能坚守六十年忠心不倒。”

房九延还是没说话,盯着对面的年轻人。魏醒舟也看着他。

老人举起酒杯:“那么这就是最后一次我们以师生身份相见了吧?从此战争就要开始了。”魏醒舟没有回应,只是低头默默地举起杯。两人猛地仰头,一干而尽,反转酒杯,扣在桌上。

老人走过来,双手拍上魏醒舟的双肩,替他解开了轻甲的肩带,卸下甲胄。

魏醒舟略带疑惑地看着房九延做完这些:“老师……”

他忽然瞪大了双眼。

声音戛然而止。

房九延和他贴得很近。

一把短刃一半没入了魏醒舟的右肩,另一半在雨气中闪着凄光。

“小子,都说了已经是敌人了。”房九延贴在他耳边道:“这次算是我上的最后一课,要真的打仗了,保持敏锐,别轻信。这是战场上乱世中活下去的唯一法则。”他拔出匕首,魏醒舟后退了半步,那刀锋入肉不浅,但也说不上重伤。

“洛河说我酿成了如今的局面……呵,还真让他说中了罢。其实一开始收你的时候,我就隐隐有些感应,这个徒弟未必是最忠心的。但那时候我还是选择了收你,是我忽然有种感觉,这个时代已经到了,我真的该退了。如果最后你们能得天下,也算我一份功劳了。”这个老人轻轻地擦干匕首,藏进怀中:

“你明白吗?我知道我的徒劳,但人这一生总要有这么一段坚持。乱世来了,这甚至可能是千年来所有豪杰都在等的一次大乱世,留在昭阳,没有意义。”

他很缓慢很缓慢地抬起头,看着魏醒舟,像是开弓射箭一样吐字:

“但人明知命运如此,却还是会在某一刻心中迸发出不甘,那就是你人生中最伟大的一次反抗。你将为了一件绝不可失去的东西,咆哮着对抗命运!嘲笑它的无知无用。那时你凌驾于它之上。”

魏醒舟捂着自己的伤口,却被这段话怔住了,头一次的,他觉得这些乱世里执掌权柄的人们也有那么无奈的时候,有那么不可企及的事情;但这个人的无可奈何,最终化成了对命运摆布的伟大嘲讽。

他也头一次地觉得原来明知无用的抗争可以如此伟大。

他身上的衰老扫空了,因为走出这扇门,他还要是昭阳的重臣。男人提起“赤乌”,转身走向屋外。魏醒舟看着这个苍老又年轻的身影,一步步走向滔天的雨幕。

他走到门口,忽地回头,长枪遥知魏醒舟:

“记住了吗?”

魏醒舟不可自制地微微颔首。

“所以说啊,你还以为我全是为了昭阳吗?”男人仰天长笑,然后猛地转身挥枪,枪锋横扫暴雨!划开雨幕,留出一个短暂的空隙。暴雨很快地席卷了这个空隙,男人再扫!纵然每一次都会被雨水淹没,他还是接连挥着枪,一步步走下台阶,孤身踏进了茫然天地间。

“轰!”一道雷电划过天际!惨白的光芒照亮了这个形单影只的人!

那个瞬间,他的身姿映在天雷中,永远地印刻在了历史漫长的画卷中。

走下台阶,他也不再挥枪,只是大笑一声,倒拖长枪,渐行渐远。

魏醒舟看着,看着他逐渐消失在茫然间。他低下头,右臂横起,右手捶击左胸。

“老师,远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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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景天六年,中原纪990年十月廿日,西北军总督军兼西北道经略使房九延,率西北军四成人马南下,于两日后抵达晋州东南“铁河关”驻扎。此地在隔开晋州与中原平原的“苍山”山脉中央,为历年来晋州跨越“苍山”进入中原平原的唯一关口。

二十一日,时任西北大将军魏醒舟携西北军离开驻地,两日内急行军绕过“铁河关”,于二十三日进入“苍山”山脉,了无音信。

二十二日,江南军政重地浔淮城暴动,昭阳东路军右统领张衍晟、骑兵指挥使聂天、骑兵副指挥使高逸阳发动哗变,率右军控制浔淮城。张衍晟宣布三人为“天一”领主,宣讲“天一”志向,昭告天下。

二十三日,“苍山”南部的宛州副总兵洛河响应张衍晟,率宛州驻军步兵加入“天一”,并迅速开至“铁河关”以南最后的军事要地、宛州第一大城宛平城下,与宛州总兵率领的当地驻军对峙。

同日,西南道总督军赵庭谦宣布起义复国,西南独立,赵庭谦重建“平”国。朝中重臣孙济川连夜离京,助赵庭谦复国。

二十五日,魏醒舟和西北军忽然出现在了“苍山”以南,并且没有通过“铁河关”!举世震惊。西北军直扑宛平城,与洛河夹击宛平,仓皇之间,不到一日,宛平失守。史称“宛平奇袭”。

二十六日,房九延称魏醒舟叛逃,剥夺其西北大将军职务,自己暂为代任。并宣布起兵勤王。

同日,祁越国国君南宫景以“帝危于小人之手”为由,宣布靖难“清君侧”,实为反叛。

……

很久以后,“天一”的军队兵临“铁河关”,关内守军在一位老人带领下奋起抵抗,惨烈至极。“天一”北军统帅亲临,指挥“天一”血战十日,终于踏入关中。老人退至关内最后内城,在连杀数人后被俘。押送至北军统帅,北帅拒而不见,把老人押往帝都。此时,昭阳帝都已被攻破,皇帝陈仲景被俘。张衍晟给了陈仲景一座大院,囚禁了陈家。老人作为昭阳死忠,在北帅指示下被送入大院。

据说,在院中,老人依然每天都按制上朝拜见陈仲景,昭阳最后的小朝廷依然运作着。直到998年的最后一天,隆冬,漫天暴雪。老人如往常起床、正衣、觐见、叩首,他洒然地最后一次拜见了他的昭阳,然后转身离开了陈仲景的居所。

他提着一把乌黑长枪踏入大雪,在雪地中立住长枪,仰天痛骂张衍晟!而后大笑着挺身以胸膛贯穿了枪尖,鲜血在雪白中炸开,向北而望,含笑赴死。人死犹未倒,挺立在茫白之中。

当天,张衍晟得知此事。史书记载:

“帝晓,默然,后长叹曰:‘房公,岂止尽忠,亦尽心而死。’而后亲笔题书挽联,此联精绝,传颂后世。

联谓:

‘三朝俱辅弼,有老臣受托孤;

八方假靖难,惟一人真勤王。’”

据一个那时在“天一”内部的史官老后讲述,当时的北军统帅得知此事后,拄枪向南,空坐一夜,默然无语。当日,“铁河关”恰逢暴雨,天地迷茫,北帅冲进雨中舞枪,连挥半时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