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艺术的一天
快到中午,普莱尔才从安睡中醒来,揉了揉眼睛。该醒了。有人打搅。打扰是优良闹钟。
嘭,嘭。
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肚子上的肉被系紧的裤带狠狠勒住,还是止不住凸出,嘴里咬着狗尾草的茎,用手背敲着窗玻璃。见到普莱尔醒来了,于是打开窗子,向屋里伸头,问:
“普莱尔,我爸和新妈妈去剧院了。什么是戏剧啊?”
普莱尔从床上坐起来,不假思索地回答:
“戏剧就是捏着鼻子嗷嗷叫,然后大声说一些你很想说但是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没说的话。”
“嗷。”
小男孩将狗尾草从嘴边拿到左手中,转身往远处走,同时用右手捏住鼻子,步伐一歪一扭。
“嗷——嗷——为什么妈会死,为什么爸爸要找一个新老婆。嗷——嗷——”
“哈哈哈哈!你已经出师了!”
普莱尔坐在床上大笑起来,向窗外喊。
普莱尔是金矿城的艺术大师。金矿城的人们都说,普莱尔是艺术之神,娱乐之神。因此,无论穷人还是富人,老人还是孩童,为了舞会还是酒局,诗歌还是言语,都愿意向普莱尔讨教。不过普莱尔贵为神,却没有多少地位,反而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过是人人都乐意打搅他的生活。毕竟金矿城是一个会将财神的塑像凿开取出底下金子的城市。还有一个颇为尴尬的事实,就是普莱尔并不是艺术之神,只是娱乐之神。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于金矿城的人来说,艺术和娱乐就是一种东西。
普莱尔仔细清洗了脸,脖子,牙齿和手与手腕。他洗得很慢,毕竟没有什么急事。总是这样清闲。之后,他打开房门,正式开始了他的一天。一个瘦小的男孩早在门边站着等他开门,此时便开口说:
“普莱尔,我最近在和拉一起玩一种口头上的游戏。我告诉她我们在大森林冒险,然后让她做选择。很有趣。这是艺术吗?”
“用华美辞藻在虚无缥缈的故事中幻想地虚构悲欢离合的剧情是精神空虚的表现,所以只要别主动让自己说得辞藻华美就完全没事。”
“但是父亲不想看到我整天和拉一起无所事事,我想说那是艺术,至少要表现得像是艺术,这样就有了借口。”
“告诉你父亲你做的就是艺术。他不懂因为他精神空虚。普莱尔说的。”
小男孩高兴地跑了。
普莱尔坐到小屋旁的长椅上,在清晨的新鲜空气中发呆,萎缩精神。
一个穿着得体的年轻男人路过,见普莱尔望着远处出神,于是指了指远处的高楼。
“普莱尔,你看到那一排排的大楼了吧。我将来是要去里面工作的。”
“聚集起来的钢铁巨人窝藏起纤弱萎靡的血肉块。”
普莱尔喃喃地说。
“哈哈哈哈!”男人笑起来,“你可真是艺术大家。”
男人满意的离开了。普莱尔的话给予了他面对同事们的谈资。
中午,一个肥胖的男富豪开着敞篷车经过普莱尔的房子,减速了,三个女人颠三倒四,在车中畅快地叫喊着。普莱尔想起聚宝盆里的猪仔,那是个民间故事,伊聂那边的,讲一个骗子在奥罗姆向人们售卖财富之神聚宝盆的使用权,声称其中的任何财宝隔夜都将变为两份,于是人们都将珍珠宝石美玉扔进金灿灿的盆中,在一旁等了一整夜;有一位务农的老农抱了两只小猪仔放了进去,也在旁边等猪仔变四个;半夜,骗子用迷魂香让所有人都入睡,把盆放在四轮车上带走了,两头猪仔就这样随着满盆金玉离开了奥罗姆,半路骗子发现猪仔一直在把金银拱出盆子,玉石撒了一路,天一亮恐怕就会被追上,只好拿了一点财物弃车跑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如何看好你的钱?养两只拱钱的猪仔,它们会帮你看。
“普莱尔!”富豪向长椅上出神的普莱尔喊,“要不要来坐一坐我新买的车?”
“我可不想像马戏团的牲口小丑一样整日走钢丝。我是出了名的神经病,连坐车都会怕。”
“哈哈!和你说话真是有趣!”
富豪肆意地笑起来,说着加速开走了。
普莱尔吃了午饭。两块硬面包,一杯水。午睡时间前,有两个华美的女人来到普莱尔门前,讨教去舞会的衣装。
“外表只是肤浅的一部分。首先要像华美辞藻一样,用小巧但丰富的无用点缀装饰衣服。雅致就用丝带和精巧的绳结。想五彩斑斓,就用宝石和金丝线。更重要的是,要有娇媚迷人的表情和心态。试着幻想一些艳情的东西,同时对待他人欲拒还迎,欲迎还拒。”
女人都称赞普莱尔的高明,记着他的话回去了。一路上仔细思索,尝试实践。
“精神空虚……”
普莱尔走进门,躺在床上,自嘲似的说。
歧义,有意思。困死了。昨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差点死在梦里。还好没有。死在梦里好像也无所谓。做梦的时候,梦就是现实。那就是死在现实。可有所谓了。死在梦里好像也有所谓。
有吗?
普莱尔还没有想清楚。不用继续想了。金矿城的行政主管敲了门。普莱尔走去开门。
“普莱尔,政府想要为金矿城建设一些公办的文化设施。明天中午有一个‘金矿城文化产业发展方向与建设布局讨论研讨会’,你去做个发言吧。”
“哦,嗯。”普莱尔有气无力地答应了。
“你怎么这么没有精神,是没睡好吗?你可肩负着金矿城的文化建设这一重担,要打起精神来!”
“没有,没有。睡得很香。我比不上市民公仆。我没法和金钱同呼吸,我只能和世界一同呼吸。这空气真不怎么样。”
普莱尔嘟囔着说。
行政主管哈哈笑起来。
“你也该多呼吸呼吸清新空气。我在巨石城有一个庄园,那里的空气比这里好。好好去开会,你将来也能有的。”
“谢谢您,再见了您。”
行政主管满意地离开了。
耳朵多少有点问题。态度才是。态度决定耳朵?这不是太自以为了。然而就是那样。人就是一直在以为的动物。听力是主观的。我也是。机械论是向往客观的一种主观审视。自相矛盾。和铜臭味共呼吸。呕了。
普莱尔躺回了床上。睡了。两个时辰过去,已经快日落了。又有人敲门。
普莱尔起身去开门。穿着衣服睡觉不舒服。这身衣服还算宽松。去开会,穿正装。裤腰带总是解不开。要憋尿。不能喝太多水。睡衣是为了睡觉舒服,那正装是为了什么?别人舒服。别人最好是人。
“下午好,普莱尔。”
是玛丽·简。
“你好你好!”普莱尔精神起来,“请进。”
“这是给你买的水果。瞧你瘦的,脸色也不是很好。你以前不是一直说你比那些戴金链子的人强百倍吗,为什么他们都一个个油光满面,你倒是面如白灰。”
“熊有熊皮衣服,我也比熊要强。”
玛丽简微笑起来。
“强在哪?”
“只可意会……”普莱尔想了半天,有些词穷,于是这样说。
“熊会找吃的,你会讲熊怎么找吃的。于是熊找到了吃的,你饿着。”
“缪斯女神教训的是。”
普莱尔将接过的水果放到桌子上。凌乱的纸张在桌上铺散。地上也有一些。粗糙的黄纸。微薄的白纸。木浆纤维,机器制作。说是精品。主观的。
玛丽简看起来很愉快。
普莱尔却有些局促。没有能坐的地方,椅子上都是装满零件的盒子,地毯上的是设计图。巨大的厚纸,非常贵。花了一个月的津贴。
“看起来分开以后,你在做很多有趣的东西。”
“只是随便摆弄些。”
玛丽简好奇地去看那些小物件,看起来像在橱窗前看洋娃娃的小女孩。普莱尔没有察觉她的愉快,恐怕她失望,于是说:
“要不要去外面坐?”
“不了,我马上要走。乐团这几天晚上要彩排。文化部希望我们以后都能在周末为民众举办草坪音乐会,就在金天鹅公园。”
一个五颜六色的发光物点缀着树木和桥的华丽的肤浅湖。还是人工湖。工于肤浅。
“那听起来不错。谢谢你的礼物。”
告别了玛丽·简。普莱尔依依不舍的关了门。净化掉了精神萎靡的状态。他看起来非常振奋,开始着手工作,在桌前写写画画,摆弄工具,一直忙到深夜。
夜半,马利翁来找普莱尔。日常闲谈。在金矿城找到一个午夜醒着的人很简单,午夜还在工作的也简单,但能闲谈的只有普莱尔。最合得来的朋友。
“你最近倒是勤快起来了。”马利翁握着烟斗,吸了一口烟说。
“当然,我告诉过你。”普莱尔说着,并不停下手中的工作。他的目光坚毅,正用一根极细的铁丝捣鼓一个嵌了多个齿轮的圆盘。像是手表,不过太大了些。
“你说的那是什么鬼话。几百天或者几千天之后,会有一只带刺的猫进来金矿城,把人们都扎一遍,然后要你去西山旁的鬼城里探险。你简直是发疯。”
“我对即将到来的娱乐总是很敏感。”
“所以你才被那个女人耍的团团转。喜欢吃糖衣炮弹。”
“她喜欢音乐,于是学跳学唱,甚至还颇有天赋,你知道吗,这不可思议。一般都是另几种样子。喜欢一件事,没去做,没有天赋。不喜欢,不得不做,没有天赋。有天赋,没有做,不清楚。”
“照你这么说,世界上没多少合理的情况。”
“就是那样,就是那样。有的生来就在天顶,有的还没出来就死掉了。世界就是这个样子,随随便便的,这样的世界对于我来说,除了娱乐,根本不适合别的什么。”
“你太悲观了,老兄。你可是文艺神,振作起来,不是简简单单过上好日子。”
“这是你的不懂了,老兄。首先,我不是艺术神。其次,倘若我真是了,那可更糟糕了。艺术神早早死了,只有娱乐神侥幸活了下来。活下来的原因是娱乐得过了火,连自己都忘了,就这么活下来了。”普莱尔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活,走去用凉水拍打两次脸,晃晃脑袋,接着兴致勃勃的继续他的创造。
“那可真是挺随便的。”马利翁说完这话,终于去吸了第二口烟。
马利翁走之后,普莱尔也要睡了。明早几时会醒,要仰赖金矿城的居民们打搅的时间。
或者另一位的打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