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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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皆为目的,故一切皆无定数;而目的是为一切,故一切皆是天命。)
——《Na Ka A La(安卡阿拉)》
在铁与火燃尽自然的原貌,将人类世界与自然世界更为清晰地割裂开前,伊聂的边陲地区是那么生机盎然。前几世代的伊聂人在那青草地上踩出一条条狭窄的土路,车马通行,一直延续到了今天,成为文明最长久的印痕。土屋木梁,石基泥瓦,烟火从中升腾而出,成就文明最长久的存续。
戈兰卡来到这个村落时,世界已完全入夜。他在村道上走着。偶尔路边屋舍前坐着位纳凉的老人,用那皱纹包裹的眼珠看着他。并没有问话,于是他也不消回答。从村北走到村南,终于在东南寻得了一个客栈。
比起别处,村子的东南片更加热闹,显然是集市所在。东街上花灯招展,女人带着孩童在路上闲逛,男人三五成群在酒摊边有喝有聊。街中以一家祈福客栈最为阔大,比别的小店大出一倍,上下两层;一层里外两块,外面木凳石桌摆着小碟淡酒招揽人气,里面熏香浸染酒气扑鼻名酒好菜大鱼大肉招待贵宾;二层除歌舞宴厅,还多设雅间,供贵人吃住。
戈兰卡拍了拍干瘪的口袋,未有多少迟疑便进了客栈。并非对于身无分文没得付钱有了何种妙招,而是店里的食物香气四溢难以抵御。
正如向未来前进是摸着石头过河,毫无预备可言的事情,没钱还要进入餐馆也是一样。走向未来与白吃实在是脱不了关系。
此时正是晚饭时分,可见许多衣着各异的食客在店中用餐。这些人大多都是浪客或旅商,并未在村中扎根,因而吃住都需在这里解决。也有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或者因为种种原因,例如有些生活里的烦心事,家里又生了些烦恼之类待在这里饮清茶喝闷酒的中年人,不过这些人大多都只在店外喝几口淡酒。
店里唯一的跑堂伙计是个十六岁的小男孩,脖子上缠着汗巾,干瘦的身子挂着一件满是油污的灰粗布衣服,汗水洇湿了后背。他伶俐得紧,因而掌柜的不需多招人,只有他一个在这暖热的、商人们抹着嘴边的油水嚷嚷着口水的店里像雏鸡一样迈开细瘦的腿,灵巧地躲过地上的大脚与厚衣袍,满脸涂上笑容去招呼一个个主子。
他并不认识任何一个来店里面用餐的人,但是无论谁进来店门,他总是得客客气气欢欢喜喜地迎上去。只偶尔有空长了一双眼睛的东西捂着破衣服上的大破洞不当心撞进了门,吞吞吐吐地要讨什么吃的时候,他才能像掌柜一如既往教训他那样对着对方一顿痛骂。就像他当时便是了掌柜一般。
戈兰卡推门进店前,小伙计就已经边应付店内的主子边盯瞄了他几次。穿着这样奇装异服的,八九成是个人物。他这样想着,盘算着对方进店时自己该怎么迎合,倘聊起什么不懂的,又该怎样敲着脑袋赔着笑说自己蠢笨。但见戈兰卡有些迟疑,他倒也生了疑心,不知这人物有没有几个钱?要只是个花枕头还要舒舒服服地请进店里吃上一顿霸王餐,掌柜不得把他的皮扒了筋抽出来丢去喂了拉磨的驴?但话又说回来,倘真是异国他乡来的贵客,万一服侍妥帖了,岂不是可能伸手要上一两块金片银块?想到这里,小伙计心下欢喜起来,心神走进了云天,一时间忘了给旁桌的客人添酒,两声骂叫进耳才又回过神来。
戈兰卡走进店中,在小伙计看来如同天鹅降到鸡舍,风度翩翩,表现出一种呼之欲出的高贵。
小伙计拎着酒罐伶俐地跃到戈兰卡面前,将头低了两低,腰弯了两弯,用像是见了至亲一般亲切惊喜的语气说:“大人可来得恰好,还余有不少雅间可招待大人。”一边说一边将戈兰卡向二楼引去,“不知大人从哪里来?瞧您穿着轻便,是已在这停留许久了吧,别家客栈实在不如这里来得安闲,大人不妨在这住上几日,享几天安闲日子。”
戈兰卡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领到了二楼的一间雅室内。他本来就对自己身无分文拿不准主意,见这孩童如此殷勤,就顺着他的话来了。
小伙计可不是没心眼的,一进了屋,瞧着戈兰卡对着餐前果盘大快朵颐,便三言两语打着哈哈要戈兰卡给他些零碎。戈兰卡看看这个脑袋圆溜身子干瘦的小人,大啃一口甜瓜,很简单地回答说:“我是神明侍者。我没有钱。”
小伙计本来在咧着嘴笑着。他的笑看上去并不美,黄黑的牙齿和干裂的嘴唇尽力地配合着脸上的肌肉呈现开来,然后凝固一般地保持着。戈兰卡的话像是某种咒语,将这一如既往挂在脸上的笑容缓缓抹去,逐渐取而代之的是惶恐的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的表情。就像不久后的将来,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第一次观望流星时的表情。那因为笑脸被挤作细缝的眼目一时睁地如此大,以至于在明黄的烛光下少有地显出了几分晶亮。
戈兰卡正要解释两句,以便得到吃霸王餐的理解与宽容,然而小伙计却突然活动起来,猛地跑到门前将房门闩住,接着趴在门上侧耳去听有无声响动静。戈兰卡见状,虽不知他是何意,但也没有急着再做狡辩或提出饭食。反正甜瓜脆果都已下肚,肚饿也已得到缓解,别的便没什么所谓了。就像欠债不还的人遇到了借条丢失的债主,神色举止满是淡定从容。
小伙计门前听了一会,来到戈兰卡身旁坐了,气闷地说:“可不要在这地界说这种骗人话。前几日有个老道士自称南海巫师,骗了掌柜的好些钱,到了长老殿立即原形毕露,什么法术道行都被大长老拆穿了,差点死在那里。好在长老开恩,他认错也快,留了一命,只是折了右腿。你更是厉害,还敢冒称神仆,要让别人听了去,可是不可接受的亵渎,万万不能这样说。你没钱,直接告我,我在掌柜面前打两个哈哈,挨两下竹竿,也就过去了。这种没良心的话,别处说说也就罢了,在伊聂实在说不得,你这样作孽,我也得跟着受苦。”
戈兰卡瞧着这个干瘦小人一板一眼地训话,觉得有趣,微笑着在他面前伸指引灵线画成一个小圆,“你瞧这个道行怎么样?”
那金色圆环像是一只玉手镯,浑然的泛着银亮的透明线体散发着金色的光华,照得小伙计一动不动,像是摄了小伙计的魂。那光似乎在流动,水波一般。时明时暗,仿佛有生命般的呼吸。他直直盯着那光圈,内心升起一种微妙的情绪,心跳仿佛在同那光芒一同跃动。圣圆环。是,是的。他感到轻快,将要飞扬,但终于也没有飞扬,但仍轻快。
戈兰卡挥手,圆环便消散。
小伙计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就要去跪。戈兰卡将他拉住。
“现在可不兴这个了。”
小伙计顺从地点一点头,觉得站着高了对方一头,想要坐下,却不见小凳,只有同样的大椅,于是觉得窘迫。戈兰卡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身旁的椅子上坐了。
“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戈兰卡本对于小伙计没有十分好感:对方不过是屈尊跑堂的可怜孩子,虽是可怜爱的,多少还是太势利了些。然而那一举动却着实提高了戈兰卡的好感:愿意为了他人的大祸认下自己的小灾。戈兰卡提起了对他的兴趣,于是问起了关于他的事情。
“我叫……我叫李二娃,是…是这里人。我和我妈一起住在村子南边的旱厕旁边。”
李二娃说着,样子很扭捏,好像有些害臊。回答了问题之后,他突然抬头,接着说:
“您……您能不能去看一看我家……我妈正在家里织东西…她…她会想见你的。她最近心情很坏,我也没有办法,粮价总下不来,租田又太贵,催债又催得越来越紧了……您……”
戈兰卡以为这是为了表白自己的困境,争取他施舍的话术。转念又觉得如果只是诉苦,倒也不必这样要求。难不成他的母亲是巫师?又怎么会呢。巫师哪里会沦落到此。要么大贵,要么已死。
然而李二娃却并没有想那么多,单纯因为母亲总是愁苦,最近半月一点没有笑,想要让她见一见归来的神使。神明的使者回到了伊聂,光明回到了伊聂!这对于任何伊聂人都是无上的振奋。
李二娃健步在前面走着,时有蹦跃,明明夜深人静,却是一点也不消停,看起来很有精神,不时回头看向戈兰卡,指着周围的景物,介绍着上个世代遗留下来的些许痕迹。
“看到那面墙上的圈没有,老爷爷都说那里原本能够吐火。说是以前,有恶鬼来到街上,人们就能看到巫师用硫火点着墙壁,然后墙壁吐出许多火球,飞过去,把野鬼们烧死。”
李二娃说着打着手势,嘴里“咻,咻”几声,好像便有火球被他发出来。
听了李二娃的话,戈兰卡只是微笑。李二娃高高兴兴谈了半路,兴头渐渐消了下去,戈兰卡便开口问他伊聂的事。
“哪里还见得到巫师。早就没啦!穿黑袍子的一路扫着土都去格莱了,剩下一些去了童话镇。塔倒的那时候,他们当时都很失望,丢了魂似的。后来打魔鬼,很多也都没有出来。再后来打魔鬼的英雄都和大魔王一同死了。后来就是恨巫师。”
“为什么恨?因为他们本来能打败魔鬼的。巫师世家,都老乌龟,不愿自己遭殃。有好巫师,还有好巫师的徒弟们。都死掉啦,哪有活下来的。真去打魔鬼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活下来的。老乌龟们倒是还活着不少。世道当真该死。”
“伊聂现在是长老会管。一帮老秃头。老乌龟里的秃头乌龟。年前还有使节来了村子里,就只会说些空话。大家都敬神,所以他说的倒也不错。就是苦修啊,有信,要当什么信人。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套。听外边人说伊聂富啊,他们都带着宝物来,全被买下了。哪里见到富的影了,都是穷村子,城里人也就那样。长老殿倒是富象,遭人恨。但是都信神,也没人真去解恨。到了到了!”
李二娃高兴地嚷着,往身前的瓦屋跑去,“妈!妈!你快出来瞧,快来瞧谁来了!”
此时已经大入夜。即使最不安眠的老人,也早已经睡了。然而瓦房里灯还微渺地亮着。
“咋,你把财神请过来了?”
屋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有些沙哑,整体显得干枯,另有几分勉强挤出来的生气。
李二娃跑进屋里,小声的,仿佛分享什么秘密一般说:
“是神明侍者。”
戈兰卡此时也踏进门。说是瓦房,两面的窗都没有了,用满是污痕的布挂上。门也脱离了门框,像皮影一样歪在框上。门槛还高在。
女人和李二娃一样干瘦,眼珠凹陷,面黄肌瘦,像是几天没有正经吃过饭了。见了戈兰卡,却只是站起身来,放下手中的针线,仔细端详着。
“你,你就是神明侍者?”
戈兰卡点点头,转而问李二娃:
“怎么让母亲这样苦。”
“掌柜的迟迟不给钱,粮价也涨,已经吃了几天野菜了。”
李二娃还想多说几句,求两口饭吃,又觉得有些不妥,终于没有说,只是沉默。女人却活动起来,走近两步,又停下,开口说:
“我倒是不打紧。你当真是?娃子那糟心的爹很早没了,留下一屁股债,也没本钱供娃子学门手艺。你能不能……”
女人说到一半,似乎也觉得不妥,也沉默。
戈兰卡倒是明白了几分,于是走到李二娃身边,拍了拍他那皮包骨的肩说:
“要不要我教你个戏法?”
李二娃很惊喜,转而又失落,“只有高人才配学的。我怎么能学会。”
“从头开始,确实是难了一些,”戈兰卡说着走往桌前。女人很自觉地将桌上的针线清拿了。戈兰卡于是伸指在桌上画着法阵。
李二娃看着戈兰卡缓缓行指,光点荧荧,满是慕羡,直看得痴了。
过不多时,戈兰卡便完成了一个简单的术阵。
“在家附近种些粮食,会长得很快。能用一周左右。等阵线没了光,就没有用了。”
李二娃很恭敬地应了。女人感到恍惚。该招待一下才是,可是也没有什么可招待的。从没料到有这种事发生。心实在是难以平常。于是只是站在那里,手中拿着针线和织物。是个肚兜。织给别人家用的。为孩子愿意掏给钱。
“种子总买的起吧?可不要种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戈兰卡指的是罂烧果,但李二娃没有会到意。他根本不知道那些。缺乏基本的知识。于是李二娃只是连声应答了“是”。毕竟也不会。本不知道,便从根源上就不会去做。不能做。不知能做。
戈兰卡接下来打算不再去拜访别的人家。无论贫困还是显赫。并非外在原因。伊聂人懂得如何对待神使。一种古老无言的约定俗成。戈兰卡有了些新的想法。那些是在此前从未有过的。
正当他想要离开村子时,黑暗中一只干枯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圣人……”
面对突入其来的抓握,戈兰卡没有立刻反应。由于圣圆环的卓越效能,他无须过分谨慎。
拉住他的人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拄着拐杖。木棍拐杖。戈兰卡画了月符照出对方的样子。斑白稀疏的头发在月光般的光华下显得银亮。
“什么事。”
“这有一件好衣服……黑袍……”老人颤巍巍地说,“这是我祖上,在黑坛做事时候,一个老巫赐的。您的衣服……不是很合体统。不妨穿上吧……”
戈兰卡接过老人递来的长袍。过去常见的黑袍巫师的典型衣装。圣塔附近有一个专门缝制这个的村子。现在肯定不再有了。蚕丝的。魔法的痕迹所剩无几。还很完好。魔法的长期保养效力。
“谢谢。”
戈兰卡将黑袍披到身上。有点宽大,不过还好。应该系十字结,但是太麻烦。随便一点系上吧。
“不要谢,不要谢。愿您平安。”
老人说着,拄着拐杖退去。
“愿你平安喜乐。”
戈兰卡说,目送对方离开。
“感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