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佛国:南诏大理佛教历史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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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佛教地方叙事的知识生产与史料价值

一、南诏大理时期的史官制度

《南诏图传》“文字卷”有“帝乃欲遍求圣化,询谋太史托君占奏云:‘圣化合在西南,但能得其风声,南面逢于真化。’”之语。“询太史托君”中的“太史”,除专掌星象历法、预事吉凶之外,不知是否亦有史官之实?“文字卷”中还有“掌御书巍丰郡长、封开南侯张傍,监副大军将宗子蒙玄宗等”语,“掌御书之官”即是南诏设置御书房,以及文籍档册内庭收纳制度的佐证。《新唐书·南诏传》说:“王蒙氏,父子以名相属。自舍尨以来,有谱次可考。”并详细叙述南诏世系(34)。“有谱次可考”,则《新唐书》编撰之时,作者参考了“蒙氏家(国)谱”,不然何来此语?“文字卷”说得明白:“赞御臣王奉宗、信博士内常侍酋望忍爽张顺等,谨按《巍山起因》《铁柱》《西耳河》等记,而略叙巍山已来胜事。”也就是说,《南诏图传》是依据当时的国史《巍山起因》《铁柱记》与《西洱河记》等史籍编纂、绘制的。《蛮书》卷六说:“崔佐时亲信数人,赴云南与牟寻盟誓于玷苍山下,誓文四本:一本进献,一本异牟寻置于点苍山神祠石函内,一本纳于祖父等庙,一本置府库中,以示子孙。”(35)则更明确南诏的国史及府册档案,有府库收藏制度。后世文献譬如万历《云南通志》卷一三有南诏时秘僧王左梨,为南诏王求得天乐(器),并“贮之内藏”的记载(36)。“内藏”当指王室与内廷府库。

大理国时期,有史亦有志。《白古通》与《大理图志》为大理国时期编撰的“国史图志”,是学术界较为一致的看法(37)

《兴宝寺德化铭》记载说:“公子高逾城光者,曾祖相国明公高泰明,祖定远将军高明清,已备国史。”高逾城光为大理国高氏“逾城派”重要一员,是世袭相国,碑铭叙其曾祖、祖父的事迹“已备国史”,这是大理有“国史”的证据。而此说亦见于大理国《高生福墓志》:“公之言行志节,恭友孝弟,备在史籍。”“备在史籍”亦即记载于大理国史之中,因为高生福者,死后被大理国主段智祥追谥为“忠节克明果行义帝”,是大理国举足轻重的人物。

此外,郑氏大长和国时期,僧智照撰《封民三宝记》;大理国第二代国王段素英“明治”甲辰十一年(1004)述《传灯录》,则为南诏大理时期佛教文献撰述的记载。

《元史·世祖本纪》记载:“十二月丙辰…帝既入大理…命姚枢等搜访图籍。”(38)《元史·信苴日传》亦载:

乙卯,兴智与其季父信苴福入觐,诏赐金符,使归国。丙辰,献地图,请悉平诸郡,并条奏治民立赋之法。宪宗大喜,赐兴智名摩诃罗嵯,命悉主诸蛮白爨等部,以信苴福领其军。兴智遂委国任其弟信苴日,自与信苴福率僰、爨军二万为前锋,导大将兀良合台讨平诸郡之未附者,攻降交趾。入朝,兴智在道上卒。(39)

《元史》非常明确“搜访地图”与“献地图”之事,证明大理国确有图籍存在。据元初的记载,大理国段氏统治时期,曾编撰《大理图志》一书,此书是元明两代记述大理国政区沿革的依据。《元史·赛典赤瞻思丁传》说:“(至元)十一年(1274)…即访求知云南地理者,画其山川城郭、驿舍军屯、夷险远近为图以进,帝大悦,遂拜平章政事,行省云南。”(40)方国瑜认为,此即取《大理图志》一书,策划建立新统治政权,编绘成图,设置云南行省,置路、府、州、县。袁嘉谷《云南大事记》卷五说:“元入大理,枢访图籍,得为政之要也。考滇中造册入朝者有四十余巨册,殆根于此。”(41)向达认为:“《元史·地理志》记云南历代地理沿革,本末灿然,其所据必为所得大理图籍。”(42)元初依据《大理图志》编撰《云南图志》,而《元史·地理志》有关南诏、大理事迹都出自《大理图志》,这是学界前贤较为一致的看法(43)

这就是说,南诏大理与内地王朝一样,设有“记言记事”的史官,编纂有“国史”与“图籍”,并有典藏国史与图籍的制度。不仅如此,当时还有《封民三宝记》与《传灯录》等文献,记载佛教谱系与信仰情况,只是这些文献大多散佚不存。《新纂云南通志》因此说:“由此推之,云南在唐宋间自有史官,而至今篇卷全失,殊可憾也。”(44)正有此意。

二、“白古通系”地方文献是可靠的史料

云南地方文献整理、研究的结果表明,南诏大理历史的基本史料来自《白古通》,而《白古通》出自《南诏图传》,《南诏图传》则取材于《张氏国史》《巍山起因》《铁柱记》与《西耳河记》等南诏国史文献。《白古通》成书于大理国时期,原书用僰文写成。被译成汉文的时间不能确定,但不迟于元初。元人李京著《云南志略》,其《总叙》部分即据《白古通》纂录而成。《云南志略》成为元、明以来云南地方志的最早来源。明代景泰《云南图经志书》、正德《云南志》、万历《云南通志》即源于此。同样,《白古通》被译成汉文之后,被纂录、整理、修订为《南诏野史》《滇载记》《白国因由》《僰古通记浅述》等系列著作,为研究南诏大理历史文化者所推崇。

张道宗撰《纪古滇说集》,亦属于此系列。张氏编撰此书,时间在元至元二年(1265),其时,蒙古灭大理国已经十二年之久,而距南宋灭亡尚有十五年,正是宋元交替之际。因此有人称张道宗为宋人,有的称为元人。如北京图书馆藏明刻本《纪古滇说集》题“宋张道宗撰次,明杨慎点校,诸葛元声考证”。

方国瑜《有关南诏史史料的几个问题》与《试论〈大理图志〉诸问题》两篇大作,是系统论述南诏大理史料的经典论著,其中所涉及的“白古通系”地方记录的史料问题,可以说是对于南诏大理佛教文献最重要的论述。有关云南古代历史掌故,譬如张乐进求逊位于细奴逻一事,方先生认为“史籍(正史)记载与白古通系地方记载互有详略,相得益彰,虽史料有不足之处,惟事属可能,不是后人虚构的空中楼阁…南诏蒙氏以前有白子国,南诏继承白子国文化之后,得到更大的发展”(45)

那么,《南诏图传》所画、所记是历史真实,抑或虚构的神话,或者是“历史的篡改”?解答这个问题,还应该回到画卷本身。“文字卷”所载中兴皇帝敕文说:

大封民国圣教兴行,其来有上,或从胡梵而至,或于蕃汉而来,奕代相传,敬仰无异。因以兵马强盛,王业克昌,万姓无妖扎之灾,五谷有丰盈之瑞。然而朕以童幼,未博古今,虽典教而入邦,未知何圣为始。担欲加心供养,图像流行,今世后身,除灾致福。因问儒释耆老之辈,通古辨今之流,莫隐知闻,速宜进奏。

因为此敕文,当时最有学问的“儒释耆老之辈,通古辨今之流”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搜罗史料,寻访圣迹,依据内府档册《巍山起因》《铁柱记》与《西耳河记》等“国史材料”,并加入“田野调查”所得的故事与圣迹仙踪,编撰而成“圣教入国起因之图”。“文字卷”因此说:

洎中兴皇帝问儒释耆老之辈、通古辨今之流,崇入国起因之图,致安邦异俗之化。赞御臣王奉宗、信博士内常侍酋望忍爽张顺等,谨按《巍山起因》《铁柱》《西耳河》等记,而略叙巍山已来胜事。

也就是说,《南诏图传》是依据国史典籍及社会记忆集成的图文并茂、互注互释的南诏官方历史文本,不是凭空想象、虚构的。

方国瑜比较了《新唐书·南诏传》以及《册府元龟》《资治通鉴》的相关记载,证明《南诏图传》中有关史事,与“史籍记载互有详略,相得益彰…白古通系记载洱海区域的历史发展过程是有依据的”(46)。古正美认为,《南诏图传》是一段记载印度密教观音行法传入南诏的历史文献(47)。古先生用“南诏的历史文献”来说明《南诏图传》的可靠与可信,此说得到不少学者的支持。譬如张泽洪就认为,观音显化故事,是梵僧传教南诏大理国的历史真实。南诏大理国梵僧阿叱力的种种神异事迹,折射反映梵僧的社会影响与民间的集体记忆(48)

这里就引出了“记忆”问题。有关记忆的理论认为,记忆有社会记忆、个体记忆、文化记忆与历史记忆之分,记忆有可能是“基于现实的建构”,也有可能是“真实的过去”。扬·阿斯曼(Jan Assmann)文化记忆理论认为,记忆是一种文化符号编码系统,它经由文字或图像等外显的符号系统发挥作用。文化记忆可以回溯到时间深处,形成连续性的想象。文化记忆是根基式的回忆,也是族群认同的基础。而巩固认同的知识,需要循环与再生产(49)。社会记忆的传递和延续,透过物象、定期仪式活动,以及日常生活而得以实现。

王明珂认为,有些集体记忆将许多片段的社会记忆组织起来,从此对群体认同或对现实社会情境产生意义。它有其叙事性,有其现实目的,这样的集体记忆,便等同于历史记忆(50)。《南诏图传》将祭天、梵僧显化、南诏王隆舜灌顶仪式、祭西洱河神四个片段,放在同一画卷之中,以“观音七化”的主题使其具有连续性,形成观音佛王信仰的社会记忆。

记忆理论对我们更有启发的两点论述,一是巩固记忆的知识,需要循环与再生产;二是记忆被不断建构和重组,但却保持着连续性。也就是说,记忆无论如何被再生产,它们所具有的连续性,可以回溯至此种记忆的根基历史之中。因此,从《南诏图传》到《白古通》再到《白国因由》,呈现的是“观音七化”到“观音十八化”的发展与变迁,即“观音神话”的知识再生产过程。尽管“观音幻化”的记忆一直被演绎,但其“观音幻化、南诏立国”的核心母题却从未改变。从记忆的知识再生产及其连续性特征出发,不难理解“白古通系”观音神话的接续、演绎与发展逻辑。

今天被视为“荒诞不经”的神话与传说,不独见于“白古通系”地方文献。譬如司马迁《史记》开篇所述五帝本纪,乃至三代祖源世系,诸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神话,还有“河图洛书”神话,多神异荒诞,却都是中国历史文化不可或缺的内容。以南诏大理历史为例,正史的记载并不完整,而地方史志文献能为我们提供南诏大理国世系、纪年体系的基本框架。因此,方国瑜先生说,《南诏野史》《白国因由》《僰古通记浅述》等地方文献所载基本史实,可与正史相得益彰。这就是说,对于南诏大理佛教研究来讲,以《南诏图传》为起点所发展而来的“白古通系”文献是可信的(51)


(1) 〔唐〕梁建方撰,林超民辑:《西洱河风土记》,收入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二卷,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16页。在唐宋时代的文献中,“西洱河”又称“西二河”“西耳河”“耳河”“洱河”等,均指洱海。如《南诏图传》中的《西耳河记》,新旧《唐书》之《南诏传》中的“西二河”都是例证。

(2) 〔唐〕樊绰撰,向达校注:《蛮书校注》,中华书局,1962年。〔唐〕樊绰撰,赵吕甫校释:《云南志校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唐〕樊绰撰,向达原校,木芹补注:《云南志补注》,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

(3) 参见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第一册,中华书局,1984年,第71—73页。

(4) 《新唐书》卷二二二上《南诏传上》,第6290页。

(5) 《新唐书》卷二二二下《两爨蛮传》,第6322页;卷二二二下《骠国传》,第6308页。

(6) 〔宋〕王溥撰:《唐会要》,中华书局,1955年,第620页。

(7) 参见方国瑜:《宋史有关云南纪、志、传摘录》,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一卷。

(8) 〔元〕脱脱等撰:《宋史》卷四八八《大理国传》,中华书局,1977年,第14073页。

(9) 〔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第八册,中华书局,1957年,第7742页。

(10) 《宋史》卷一九八《兵志十二》,第4956页。

(11) 〔宋〕李心传撰:《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徐规点校,中华书局,2000年,第427页。

(12) 〔唐〕道世撰:《法苑珠林》卷一四,《大正藏》,第53册,第284页。

(13) 〔唐〕义净撰,王邦维校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校注》,中华书局,1988年,第106页。

(14) 〔宋〕范成大撰,胡起望、覃光广校注:《桂海虞衡志辑佚校注》,四川民族出版社,1986年,第257—258页。

(15) 〔宋〕张知甫撰:《可书》,唐宋史料笔记丛刊,中华书局,2020年,第417页。此段史料,以往被误为出自宋人龚鼎臣《东原录》,饶宗颐已详说之。见饶宗颐:《饶宗颐东方学论集》,汕头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62—263页。

(16) 《白古通》《白古通记》《僰古通》《僰古通记》所指相同,是同一部书。与此相关联,《白古通记浅述》与《僰古通记浅述》亦指同一部书。

(17) 王叔武编著:《云南古佚书钞(增订本)》,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52页。

(18) 参见方国瑜:《有关南诏史史料的几个问题》,《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62年第3期。

(19) 参见王叔武编著:《云南古佚书钞(增订本)》,第52—55页。

(20) 参见尤中校注:《僰古通纪浅述校注》,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3页。

(21) 参见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四卷,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739—744页。

(22) 参见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第621页。

(23) 参见古正美:《从天王传统到佛王传统:中国中世佛教治国意识形态研究》第九章《南诏大理的佛教建国信仰》。

(24) 参见方国瑜:《大理行记概说》,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三卷,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34页。

(25) 〔元〕郭松年、〔元〕李京撰,王叔武校注:《大理行记校注 云南志略辑校》,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年,第22—23页。

(26) 《大理行记校注 云南志略辑校》,第5页。

(27) 参见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三卷,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31—133页。

(28) 参见《大理行记校注 云南志略辑校》,第55页。

(29) 《大理行记校注 云南志略辑校》,第56页。

(30) 参见木芹:《〈云南志略〉概说后记》,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三卷,第131—133页。

(31) 袁嘉谷:《〈南诏野史〉书后》,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四卷,第767—768页。

(32) 〔明〕倪辂辑,〔清〕王崧校理,〔清〕胡蔚增订,木芹会证:《南诏野史会证》,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

(33) 尤中校注:《僰古通纪浅述校注》,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

(34) 《新唐书》卷二二二上《南诏传上》,第6270页。

(35) 《云南志补注》,第40页。

(36) 〔明〕邹应龙修,〔明〕李元阳纂:万历《云南通志》,刘景毛等点校,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年,第1171—1172页。

(37) 方国瑜:《有关南诏史史料的几个问题》,《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62年第3期。

(38) 〔明〕宋濂等撰:《元史》卷四《世祖本纪一》,中华书局,1976年,第59页。

(39) 《元史》卷一六六《信苴日传》,第3910页。此条史料,纪年有差,屠寄《蒙兀儿史记》卷一一〇录此传,并指出“旧传使归国在乙卯,献地图在丙辰,事实倒误”。

(40) 《元史》卷一二五,第3064页。

(41) 周钟岳等纂,李春龙、刘鸿斌点校,李春龙审订:《新纂云南通志》(一),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5页。

(42) 《蛮书校注》,第149页。

(43) 方国瑜:《试论〈大理图志〉诸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1期。

(44) 《新纂云南通志》(五),第208页。

(45) 方国瑜:《有关南诏史史料的几个问题》,《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62年第3期。

(46) 方国瑜:《有关南诏史史料的几个问题》,《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62年第3期。

(47) 参见古正美:《从天王传统到佛王传统:中国中世佛教治国意识形态研究》第九章《南诏大理的佛教建国信仰》。

(48) 参见张泽洪:《梵僧传教与社会记忆——南诏大理国梵僧研究》,《世界宗教文化》,2020年第2期。

(49) 参见〔德〕扬·阿斯曼(Jan Assmann)著,金寿福、黄晓晨译:《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6、48、149页。

(50) 参见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41—143页。

(51) 因为《南诏图传》与《张胜温绘梵像卷》等新资料的出现,袁嘉谷与赵式铭有关《南诏野史》的争论,其实已经失去了意义。向达认为《白古通》不可信,方国瑜认为可信,两位先生之间的讨论,多见于他们的论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