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乡愁四韵:时间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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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四度空间

唯诗人足以译诗?

1

译界久有“唯诗人足以译诗”之说,其实未必尽然。当代的译诗名家如梁实秋、施颖洲、杨宪益、王佐良、许渊冲、魏里、霍克斯(David Hawkes)、彭镜禧、金圣华等,均非诗人。尽管如此,却没有人认为“唯散文家足以译散文”,或者“唯小说家足以译小说”。可见诗在各种文体之中,该是最难翻译,所以似乎应由当行本色的诗人来应付。其实诗人大半不足以译诗,因为写诗可以选择自己熟悉的主题与诗体,而译诗却必须迁就原诗的主题与诗体,躲避不掉。写诗乃展己之长,译诗却是成人之美。目前的新诗人十之八九都自称是在写自由诗,于格律诗素欠锻炼,一旦要译西方的格律诗如十四行诗(sonnet)或四行体(quatrain),怎么就有功力应付?自由诗善放而不善收,怎么能应付收敛有度的古典诗?所以硬译之态,不是句长失控就是押韵勉强,甚至放弃押韵。

此外,译者在自己的母语之外,至少得通一种外文。如果他将外文诗译成母语,就必须充分了解外文,并充分掌握母语,而对于原文涉及的主题也应具适度的知识。所以我常说,译者是不写论文的学者,没有作品的作家。准此,则译者也是一种学者。但是一般的诗人未必是够格的学者,甚至未必是诗学家;而另一方面,往往也不是兼擅双语的通人。

2

当年我在南京读高中,语文课本里竟然有译诗,令我十分惊喜。原文是拜伦的《哀希腊》(The Isles of Greece),由拜伦后期的长篇杰作《唐璜》摘出。《哀希腊》一诗三译,诗体各殊:苏曼殊译成五古,马君武译成七古,胡适则译成骚体。我一收到课本,就发现这三篇译文,吟诵再三,非常感动,心想“有为者当如是也”,他日我也要译诗。

这三位译者都是诗人:苏曼殊与马君武本来就是古典诗人;胡适的气质并非诗人,虽然适逢新旧交替,乘潮而起,成了新诗的先驱,诗艺实在不精,幸而他的译文用了骚体,而非生涩浅白的语体,所以吟咏起来远胜于他刻意鼓吹的白话诗。

中西诗人译诗蔚为盛况,分析起来大致不外三途:将外语诗译成母语;将母语诗译成外语;将自己的诗译成外语。

第一类将外语诗译成自己的母语,应该最为常见:因为此一过程所要求的,是对外语的了解,加上对母语的掌握,其方向是“入境”,入母语之语境。相反地,第二类将母语诗译成外语,要具备的条件是对母语的了解,加上对外语的掌握,其方向是“出境”,也就是入外语之语境,毕竟不如第一类那么方便、顺手。因此“五四”以来中国诗人如胡适、郭沫若、徐志摩、梁宗岱、卞之琳、冯至、穆旦等大都是将外文诗译成中文,却罕见将中文诗译成外文。在英语世界,外诗(古诗)英译也常出诗人之手,有名的例子包括查尔迪(John Ciardi)所译但丁的《神曲》、沃纳(Rex Warner)所译欧里庇德斯的《美狄亚》、格雷戈里(Horace Gregory)所译的卡大勒思的抒情诗、坎贝尔(Roy Campbell)所译的卡尔德隆的《人生如梦》。但是将英文诗倒译成外文的却少见,倒译成古文的更不可能。古代的情况也如此,一部英国文学史,从怀亚特爵士(Sir Thomas Wyatt)与萨里伯爵(Henry Howard, the Earl of Surrey)到查普曼(George Chapman)、德莱顿(John Dryden)、薄柏(Alexander Pope)、柯珀(William Cowper)与罗塞蒂(D.G.Rossetti),众多诗人所译的莫非荷马、但丁、维荣的作品。

3

不过将外语诗,尤其是古外语诗译成母语,有一个含糊的地带,那地带不能算是正式的翻译,只能算是“改编”(adaptation)、“改写”(rewriting)、“整容”(transfiguration)或“脱胎换骨”(transformation),亦即莎士比亚所说的“海变”(sea change/into something rich and strange)。例如江森的名诗《赠西丽亚》(Ben Jonson: To Celia),就是取材自希腊辩士斐洛斯特拉图斯的《书翰集》(Philostratus: Epistles)五段文字,加以整编,改写成诗,传后迄今而享誉不衰。另一佳例是薄柏的名诗《隐居》(Alexander Pope: Solitude),乃自罗马诗人贺拉斯的《长短句:第二篇》(Horace: Epode II)摹拟而来;据说当时薄柏只有十二岁,真是神童。

现代诗的显例可举庞德的“名作”The River-Merchants Wife: A Letter。这首诗其实是译自李白的乐府《长干行》,原诗与译诗如下:

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The River-Merchant's Wife: A Letter

While my hair was still cut straight across my forehead

I played about the front gate, pulling flowers.

You came by on bamboo stilts, playing horse,

You walked about my seat, playing with blue plums.

And we went on living in the village of Chokan:

Two small people, without dislike or suspicion.

At fourteen I married My Lord you.

I never laughed, being bashful.

Lowering my head, I looked at the wall.

Called to, a thousand times, I never looked back.

At fifteen I stopped scowling,

I desired my dust to be mingled with yours

Forever and forever and forever.

Why should I climb the lookout?

At sixteen you departed,

You went into far Ku-to-yen, by the river of swirling eddies,

And you have been gone five months.

The monkeys make sorrowful noise overhead.

You dragged your feet when you went out.

By the gate now, the moss is grown, the different mosses,

Too deep to clear them away!

The leaves fall early this autumn, in wind.

The paired butterflies are already yellow with August

Over the grass in the West garden;

They hurt me. I grow older.

If you are coming down through the narrows of the river Kiang,

Please let me know beforehand,

And I will come out to meet you

As far as Cho-fu-sa.

先论诗体,原诗是五古,换韵自由,共有四韵。英译没有押韵,不必苛求;句长相当参差,与原诗颇有出入,幸而句型大半是西方诗的煞尾句(end-stopped line),和汉诗相去不远。再论诗意,就颇有讹误。“竹马”误译为bamboo stilts,不可思议。“抱柱信”的典故躲掉了,情有可原;就算勉强译出,又要加注,反而不美。“五月不可触”是指峡石当流,夏日水涨,成了暗礁,舟人难防,不是夫君远行,一连五个月失去联络之意。“一一生绿苔”误译成the different mosses,更难明其意。“八月蝴蝶黄”译成yellow with August,很美,但是古中国的八月已入白露、秋分,应该译成September了。至于“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之美,远非英文的They hurt me.I grow older之浅白无趣可比,但也不必奢求了。

倒是原诗的三个地名“长干里”“瞿塘滟滪堆”“长风沙”变成了有音而无意的Chokan, Ku-to-yen, Cho-fu-sa,简直抽象得毫无诗意,尤其“长风沙”与“道远”的呼应更完全失去。其实庞德根本不通中文,连粗通都说不上。他这么收编中国文学,攘据《诗经》与李白,大半是依赖费内罗沙的遗孀提供乃夫的稿件。径以译诗自命,其实只是转译,当然隔靴搔痒,不但地名和化,连李白的大名竟也以Rihaku的面貌出现。庞德是现代主义的教父,更是海明威、乔伊斯、艾略特,尤其是艾略特的师兄。他兼通多种语文,有意融贯“古今英外”,最喜欢向古典与中世纪甚至东方的传统去串联转化,翻新主题与诗体,其结果简直像国际文学的公然走私,那些假翻译为创作的“作品”也颇像现代绘画的拼贴艺术(collage)。他的师弟艾略特更大言不惭地宣称庞德“发明了中国诗”。前辈叶芝也指出他的诗:“风格多于形式……像一个才气横溢的即兴作家,只瞄一眼某卷不知来历的希腊杰作,径自造译了起来。”

4

我一生写诗近一千首,译诗当在四百首以上:译诗之中大半是将英美诗译成中文,另有六十首是土耳其现代诗经英译转译而来。至于将中文诗译成英文,也接近二百首,其中超过一百首是英译我自己的创作。余下的便是我将中国的古典诗词与台湾地区其他诗人的创作译成英文。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宣称:我中译的英美诗,比起庞德英译的汉诗如《长干行》与《何草不黄》来,当然贴近原诗得多,因为我对自己母语的掌握不会逊于庞德之于英语,而我对英美诗的了解必然远高于庞德之于汉诗。我这么说,并无自夸之嫌,因为英语纳入我国语文课本,成为中学必修的第一外语,已近百年:中国人的英语程度当然远高于英美人的中文程度。实际的情况是:中国人学英语已经这么久,学好了没有还难说,但是自己的中文却相对疏远了,不但疏远了,而且在英文的压力下,变得越来越西化,有时甚至沦为恶性西化。时至今日,用中文来译英文,远比用英文来译中文“顺手”,因为濡染既久,中文“迁就”英文早成习惯,而英文根本还没有开始“迁就”中文。且以崔颢的《横塘》为例:

家临九江水,

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

生小不相识。

其中的诗意,换了是经过英文“洗礼”(洗脑)的一般新诗人来写,可能如下:

我家啊就在长江的边上,

所以来来去去都不外岸边。

我们原来是南京的同乡,

却从小就没有机会见面。

所谓新诗究竟“新”在哪里呢?无非是文法打扮得西化些,多掺些啰唆的虚字冗词进去。因此今日,用已经西化成习的中文来译英文,当然比用尚未汉化的英文来译中文“顺手”得多。我中译英诗,对于原文的格律,认真亦步亦趋,紧追其段式、句式、韵式,读者仅凭译文就看得出原诗的体貌和节奏。且以德莱顿的《论弥尔顿绝句》(Epigram on Milton)为例:

Three poets, in three distant ages born,

Greece, Italy, and England did adorn.

The first in loftiness of thought surpassed,

The next in majesty, in both the last:

The force of nature could no farther go;

To make a third, she joined the former two.

三位诗人,远生在三个时代,

为希腊、意大利、英国添光彩。

第一人以思想之高超出众,

第二人以雄伟,第三人兼通:

造化之功更无力向前推移,

为生第三人惟将前二人合一。

德莱顿此诗用的体裁是英雄体的偶句(heroic couplet)。下列弗罗斯特的名诗《雪晚林边歇马》(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的独特诗体,则是将英诗传统最常见的四行体与但丁《神曲》使用的三行连锁体(terza rima)巧加结合。即使在我的译文中,读者也看得出此诗的体态:

我想我认得这座森林。

林主的房子就在前村;

却见不到我在此歇马,

看他林中飘满的雪景。

我的小马一定很惊讶,

周围望不见什么人家,

竟在一年最暗的黄昏,

寒林和冰湖之间停下。

马儿摇响身上的串铃,

问我这地方该不该停。

此外只有微风拂雪片,

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森林又暗又深真可羡,

但是我已经有约在先,

还要赶多少路才安眠,

还要赶多少路才安眠。

Whose 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

His house is in the village though;

He will not see me stopping here

To watch his woods fill up with snow.

My little horse must think it queer

To stop without a farmhouse near

Between the woods and frozen lake

The darkest evening of the year.

He gives his harness bells a shake

To ask if there is some mistake.

The only other sound's the sweep

Of easy wind and downy flake.

The woods are lovely,dark,and deep.

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格律诗要译得工整,难能可贵,但是所谓自由诗要译得流畅却不落入散文化,也绝非易事。下面是我所译的艾略特中期作品《三智士朝圣行》(Journey of the Magi),限于篇幅,只引其首段:

“A cold coming we had of it,

Just the worst time of the year

For a journey, and such a long journey:

The ways deep and the weather sharp,

The very dead of winter.”

And the camels galled, sore-footed, refractory,

Lying down in the melting snow.

There were times we regretted

The summer palaces on slopes, the terraces,

And the silken girls bringing sherbet.

Then the camel men cursing and grumbling

And running away, and wanting their liquor and women,

And the night-fires going out, and the lack of shelters.

And the cities hostile and the towns unfriendly

And the villages dirty and charging high prices:

A hard time we had of it.

At the end we preferred to travel all night,

Sleeping in snatches,

With the voices singing in our ears, saying

That this was all folly.

“好冷的,那次旅途,

捡到一年最坏的季节

出门,出那样的远门。

道路深陷,气候凌人,

真正的隆冬。”

驼群擦破了皮,害着脚痛,难以驾驭,

就那么躺在融雪之上。

好几次,我们懊丧地想起

半山的暑宫,成排的坡屋,

还有绸衣少女进冰过的甜食。

然后是驼奴们骂人,发牢骚,

弃队而逃,去找烈酒和女人,

营火熄灭,无处可投宿,

大城仇外,小城不可亲,

村落不干净,开价还很高:

苦头,我们真吃够。

终于我们还是挑夜里赶路,

赶一阵睡一阵,

而一些声音在耳边吟唱,说

这完全是愚蠢。

5

我将母语译成英文,有三种方式:第一种是译中国古典诗,第二是译当代台湾地区的新诗,第三则是译自己的诗。译古诗为英文,最难。古诗用语简洁,少用英文惯用的前置词、连接词、代名词,甚至主词与宾词,但在英译时常需补足,所以译文的句子常会冗长。例如“江村”“江月”“江风”一类复合名词,到了英文里面就无法保持简洁,不可径译为river village、river moon、river breeze。例如“一樽还酹江月”在英译时就得补上主词与前置词,说成什么Let me offer libation to the moonlit river。如果译成I'll pour a cup of wine on the moon's reflection on the river,就更不像诗了。典故也是一大难题:如果要直译,不但难懂、冗赘,而且阻碍了上下文的畅流;如果意译,又会丧失历史或神话的呼应。至于地理的专有古称,例如“吴头楚尾”“塞北江南”“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之类,到了英文里都变得平面而抽象。更大的困境是韵律:五言或七言的奇偶相济不可能转为英诗行中的顿挫(caesura),平仄的呼应更无能为力。韵要押得稳当而又自然,亦大费周章。要安排可押之字在句尾出现,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句法之高手不能为功。要是让人看出是勉强在“凑韵”,就不足道了。我英译的古诗不过三十首,有一些是因为写英文论文需要引证,只能自己动手来译。下面是苏轼的七绝名作《题西林壁》、顾复的词《诉衷情》与我的英译:

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Inscribed on the Wall of Xilin Temple

A ridge in full view, but, sideways, a peak:

With distance and angle the spectacles change.

The truth about Mount Lu is hard to tell

So long as you're within the mountain range.

诉衷情

永夜抛人何处去?

绝来音,

香阁掩,

眉敛,

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

怨孤衾,

换我心,

为你心,

始知相忆深。

The Heart's Complaint

Whither have you gone all night long,

Message there is none?

My bower's shut,

My brows knit,

The moon about to set.

How could you refrain from coming?

O the lonely bed:

Just trade your heart with mine

To know how much I pine.

6

台湾现代诗人之中有好几位身兼学者,并通英文,而且英译过自己的诗,甚至编译过台湾的现代诗选:叶维廉和张错都是显例。齐邦媛主编的英译《台湾现代文学选》中,我也参加翻译,英译过约八十首诗。至于我英译自己的诗八十五首,也已出版了中英对照本《守夜人》(The Night Watcbman),由台北九歌出版社印行。

整部英国文学史中,似乎从未有诗人自译其诗为外文甚至出版专书的例子。西方诗人成名后,可以等外国的译者来译介其诗,不劳自己来动手。何况欧洲的作家与学者往往兼通一种甚至数种外文,尤其是欧洲的几大语系。时至今日,英文实际上已成世界语,因此英、美、加、澳、新西兰、南非,甚至印度的作家,只要写好母语,就不愁没有外国读者,直接来读原文,或间接来读译本。白居易和苏轼不必面对这问题,朝鲜、日本、越南的读书人都懂汉诗。他们只要把汉文写好,根本无须学习外文,更不劳自己来译诗。但是今日亚洲的诗人,包括以中文为母语的诗人,如要赢得英语世界的知音,就必须借助于翻译。译诗的高手显然少于其他文类,于是诗人而能译诗者,就只有自己来动手了。

有人说,有三件事情只能用母语来做:吵架、遗嘱、写诗。我可以用英文写论文,但是除游戏之作,从未打算用英文来抒情、写诗。不过翻译自己的诗是另一回事,因为感情已经表现完整,只要用另一种语文来呈现。误解,当然不会,但是要说得跟母语一样好,却不可能。只能尽力逼近原文,至于能逼多近,就要靠英文的功力了。

我读英诗,毕竟有六十多年了,而教英美诗,前后也有三十多年,英诗的意象、节奏、韵律、句法早已深入我的感性,成为我诗艺的一大来源。英诗的基本节奏,诸如抑扬五步格(iambic pentameter)与抑扬四步格(iambic tetrameter)等,久已为我的听觉所吸收,变成我呼吸的习惯了。因此我的诗分段时,自然吸收了英诗的段式(stanzaic structure),而一气呵成不分段时,英诗的无韵体(blank verse)自然就融入了中国的七言古诗,一方面一句横跨数行甚至十行以上,另一方面又随机押韵、转韵,其结果是大开大合,兼有两者的弹性与气势。我的诗得益于英诗既如此之多,反过来译成英文时非但不会格格不入,反而里应外合,顺理成章,与英译中文古诗之难以交融,大不相同。

雪莱曾经英译过希腊、罗马、西班牙与德国的诗,篇幅虽然不长,但是也不失为有益的锻炼。但丁的《神曲》,他虽然只译过五十多行,但也练习了三行换韵的连锁体,俾在他的名作《西风颂》中,将此体与十四行诗巧妙结合,开合吞吐,十分壮阔。我在熟读英诗,久教英诗之外,更汉译了两百多首英美诗,下的功夫超过雪莱很多。凡此种种的自我锻炼,等到我英译自己的创作时,真正像“养兵千日,用于一朝”所言,自然合成一气,为我所用。对于兼通双语的诗人来说,创作与翻译相辅相成,都有助于自己的诗艺。以下且引我英译自己的诗四首:两首是分段的格律诗,另外两首是不分段落的整体诗,一半上承中国的“古风”,一半旁采西方的“无韵体”,看看我是否真能融汇中西,提炼出合金来:

民歌

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到黄海

风 也听见

沙 也听见

如果黄河冻成了冰河

还有长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从高原到平原

鱼 也听见

龙 也听见

如果长江冻成了冰河

还有我,还有我的红海在呼啸

从早潮到晚潮

醒 也听见

梦 也听见

有一天我的血也结冰

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从A型到O型

哭 也听见

笑 也听见

A Folk Song

By legend a song was sung in the north

By the Yellow River, with her mighty lungs.

From Blue Sea to Yellow Sea,

It's heard in the wind,

And heard in the sand.

If the Yellow River froze into icy river,

There's the Long River's most motherly hum.

From the plateau to the plain,

It's heard by the dragons,

And heard by the fish.

If the Long River froze into icy river,

There's myself, my Red Sea howling in me.

From high tide to low tide,

It's heard full awake,

And heard full asleep.

If one day my blood, too, shall freeze hard,

There's the choir of your blood and his blood.

From type A to type O,

It's heard while crying

And heard while laughing.

冰姑,雪姨
——怀念水家的两位美人

冰姑你不要再哭了

再哭,海就要满了

北极熊就没有家了

许多港就要淹了

许多岛就要沉了

不要再哭了,冰姑

以前怪你太冷酷了

可远望,不可以亲昵

都说你是冰美人哪

患了自恋的洁癖

矜持得从不心软

不料你一哭就化了

雪姨你不要再逃了

再逃,就怕真失踪了

一年年音信都稀了

就见面也会认生了

变瘦了,又匆匆走了

不要再逃了,雪姨

以前该数你最美了

降落时那么从容

比雨阿姨轻盈多了

洁白的芭蕾舞鞋啊

纷纷旋转在虚空

像一首童歌,像梦

不要再哭了,冰姑

锁好你纯洁的冰库

关紧你透明的冰楼

守住两极的冰宫吧

把新鲜的世界保住

不要再哭了,冰姑

不要再躲了,雪姨

小雪之后是大雪

漫天而降吧,雪姨

历书等你来兑现

来吧,亲我仰起的脸

不要再躲了,雪姨

Aunt Ice, Aunt Snow
——in memory of two beauties in the Water family

Aunt Ice, please cry no more

Or the seas will spill all over,

And homeless will be the polar bear,

And harbors will be flooded,

And islands will go under.

Cry no more please, Aunt Ice.

We blamed you for being so cold,

Fit to behold, but not to hold.

We called you the Icy Beauty,

Mad with self-love on keeping clean,

Too proud ever to become soft.

Yet, when you cry so hard, you melt.

Aunt Snow, please hide no more

Or you will truly disappear.

Almost a stranger year after year,

When you do come, you’re less familiar,

Thinner and gone again sooner.

Please hide no more, Aunt Snow.

You were beloved as the fairest:

With such grace you used to descend,

Even more lightly than Aunt Rain.

Such pure white ballerina shoes

Drift in a whirl out of heaven

Like a nursery song, a dream.

Cry no more please, Aunt Ice.

Lock up your rich treasury,

Shut tight your translucent tower,

And guard your palaces at the poles

To keep the world cool and fresh.

Cry no more please, Aunt Ice.

Hide no more please, Aunt Snow.

"Light Snow is followed by Heavy Snow."

Descend in avalanche, Aunt Snow!

Your show the Lunar Pageant waits.

Come and kiss my upturned face.

Hide no more please, Aunt Snow.

如果远方有战争

如果远方有战争,我应该掩耳

或是该坐起来,惭愧地倾听?

应该掩鼻,或应该深呼吸

难闻的焦味?我的耳朵应该

听你喘息着爱情或是听榴弹

宣扬真理?格言,勋章,补给

能不能喂饱无餍的死亡?

如果有战争煎一个民族,在远方

有战车狠狠地犁过春泥

有婴孩在号啕,向母亲的尸体

号啕一个盲哑的明天

如果一个尼姑在火葬自己

寡欲的脂肪炙响一个绝望

烧曲的四肢抱住涅槃

为了一种无效的手势。如果

我们在床上,他们在战场

在铁丝网上播种着和平

我应该惶恐,或是该庆幸

庆幸是做爱,不是肉搏

是你的裸体在怀里,不是敌人

如果远方有战争,而我们在远方

你是慈悲的天使,白羽无疵

你俯身在病床,看我在床上

缺手,缺脚,缺眼,缺乏性别

在一所血腥的战地医院

如果远方有战争啊这样的战争

吾爱,如果我们在远方

If There's a War Raging Afar

If there's a war raging afar, shall I stop my ear

Or shall I sit up and listen in shame?

Shall I nip my nose or breathe and breathe

The smothering smoke of troubled air? Shall I hear

You gasp lust and love or shall I hear the howitzers

Howl their sermons of truth? Mottoes, medals, widows,

Can these glut the greedy palate of Death?

If far away a war is frying a nation,

And fleets of tanks are ploughing plots in spring,

A child is crying at its mother's corpse

Of a dumb and blind and deaf tomorrow;

If a nun is squatting on her fiery bier

With famished flesh singeing despair

And black limbs ecstatic round Nirvana

As a hopeless gesture of hope.lf

We are in bed, and they're in the field

Sowing peace in acres of barbed wire,

Shall I feel guilty or shall I feel glad,

Glad I'm making, not war, but love,

And in my arms writhes your nakedness, not the foe's?

If afar there rages a war, and there we are—

You a merciful angel, clad all in white

And bent over the bed, with me in bed

Without hand or foot or eye or without sex

In a field hospital that smells of blood.

If a war O such a war is raging afar,

My love, if right there we are.

翠玉白菜

前身是缅甸或云南的顽石

被怎样敏感的巧腕

用怎样深刻的雕刀

一刀刀,挑筋剔骨

从辉石玉矿的牢里

解救了出来,被瑾妃的纤指

爱抚得更加细腻,被观众

艳羡的眼神,灯下聚焦

一代又一代,愈宠愈亮

通体流畅,含蓄着内敛的光

亦翠亦白,你已不再

仅仅是一块玉,一颗菜

只因当日,那巧匠接你出来

却自己将精魂耿耿

投生在玉胚的深处

不让时光紧迫地追捕

凡艺术莫非是弄假成真

弄假成真,比真的更真

否则那栩栩的螽斯,为何

至今还执迷不醒,还抱着

犹翠的新鲜,不肯下来

或许,他就是玉匠转胎

The Emerald White Cabbage

Ore-born of Burmese or Yunnan descent,

By whose hand, sensitive and masterly,

Driving and drilling its way so surely,

Leaving clean all the tendons and bones,

Are you released from the jadeite jail?

Refined further by the fingers of Jin,

The royal concubine, and polished bright

By the spectators' adoring gaze

Focused under the light, year after year,

Until a liquid clarity is lit within,

Verdant and pearly; no longer are you

Merely a piece of jade or a cabbage

Since the day the sculptor set you free

And left, instead, his own devoted soul

Reincarnate in the womb of the jade,

Beyond the relentless pursuit of time.

Art is simply play become truth

Truth at play, even truer than real.

Or why is that vivid katydid,

Unmoved in its belief, still holding on

To the fresh green without regret?

Perhaps it's the sculptor in his rebirth...

半世纪来台湾的现代诗已习惯于不用标点符号,读者势必自己去分段、断句,决定某一行诗究竟是起句还是续句,是承前还是启后,因此易生误会。我英译自己的诗,一定加上标点,以便厘清文意,方便读者,同时也表示自己的诗是经得起文法的考验的。其实一首诗如果通不过文法的究诘,恐怕命意本就不清。某些译者英译未加标点的现代诗,也不加上标点,我认为并不可取。

前列四首之中,《民歌》与《冰姑,雪姨》是分段诗,格律较为工整,近于歌曲,因此句法明快而短捷,多煞尾句而少跨行。《如果远方有战争》与《翠玉白菜》则是不分段的整体诗,因此句法有长有短,长短相济,长者多见跨行,体势近于西方的无韵体,但仍有用韵,则又是继承中国的古风了。凡此种种,在英译之中也保留了下来。

然而我自己的英译,究竟只能算翻译呢,还是算变相的创作呢?当然是翻译。其实创作也是一种翻译:将作者内心的美感经验翻译成语言。美感经验是情感、思绪、感官直觉等的混合,必须经过淀定、澄清、重整、提炼之后,始能落实成为文字。如果美感经验是“本文”,则诗正是其译文,不过“本文”究竟是什么状态,一开始并不清楚,更难窥全貌,必须在“翻译”时才逐渐成形,而终于真相大白。译者与作家的差别,在于译者一开始就面对一篇眉目清楚的原文。他无须去澄清、提炼,却必须把原文带入另一“语境”的世界,必须入境问俗,才能一路过关,顺利“到位”,成为快乐的“移民”。在这过程中,译者仍有相当的自由,可以选择最恰当的字眼,安排最有效的顺序,营造最自然的组合。同一原文,而译文妍媸互异,成败各殊,就全看译者的修养与功力了。如果译者是诗人,所译又是自己的诗,可谓“一心二用”,只要真正用心,当可“见异思迁”,将此心“移民”到另一身体里去。如此说来,诗人自译也未必没有重生甚至轮回的机会。如果庞德竟然可以假道日本租界径攘李白的诗为自己的创作,则我自译的诗难道不能宣称是自己的领土,自己的填海新生地、海外殖民地?

但是诗人自己也知道,有些作品,有些诗句,或因典故曲折,或因遗辞别致,或因音调特殊,总之,都像烙了母语的胎记,简直无法在海外展览,就只能留在本土,等待民族的知音了。也就是说,有些作品是不能译的。无论什么高手都译不出去的。且举数例如下:在《飞将军》一诗中,我写到李广射虎、中石、没簇的传说。

弦声叫,矫矫的长臂抱

咬,一匹怪石痛成了虎啸

箭羽轻轻在摇

在《山雨》中,我用立体主义(cubism)与点画派(pointillism)的技法描摹雨景。

雾愈聚愈浓就浓成了阵雨

人愈走愈深就走进米南宫里

路愈转愈暗就暗下来吧黄昏

在《绝色》中,我把月亮比成译者,能将金色的日光译成银色,又把雪也比成译者,能将污浊的世界译成纯洁,到了末段更引出美人在月光下雪地上如何婀娜走来:

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

下面平铺着皓影

上面流转着亮银

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

月色与雪色之间

你是第三种绝色

不知月色加反光的雪色

该如何将你的本色

——已经够出色的了

合译成更绝的艳色?

二○○九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