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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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友人J.T. [1]原载1923年12月《浅草》第1卷第3期,署名冯文炳。

今天突然接到你的一封信。当我还没有展开,看了信面的字迹同寄者的姓氏,好像初春时分第一次听到了雷声,心想,可不是J.T.吗?

十年来,天涯地角,全凭一种力——深深藏在我们的心,偷了空儿便自自然然从彼此的心窝放射出来的一种力摄引着。这么几行字!为什么飞来这么几行字呢?弦本是紧张着,猛的一摸擦,动弹得不容易静止!我不得不想,你是怎样的不能够不写呵!

你原来寄住在一位朋友的家里。

我偶然回乡,不在严寒,便在酷暑。是四年前罢,正月初三,我同我的弟弟经过你的门口,弟弟昂起头来对我笑,这不是同哥哥一路踢毽子,我笑他手里提着酒壶必定会输给哥哥的J.T.哥哥的家吗?我问弟弟近来街上会着J.T.哥哥没有,朝门口便走出来你的继母同你曾经告诉我你最是恼而仍不得不喊着姐姐的那位姑娘。我问她们,哥儿呢?回答是,不在这里。我见了她们的冷淡的神气,把我为你抱不平,埋怨你不私地告诉你的爸爸的孩子时的怒愤,又回复起来了。但也气你,虽然爸爸死了,毕竟是男子汉,为什么让别人站在自己爸爸的华屋门口不热心于爸爸的唯一娇儿的朋友的询问呢?然而在当时似乎还没有留心到你的住处的问题了。

1929年北京大学毕业照

那天是除夕后第一节日,自然是初七,我从我叔叔家赴宴回来,远远望见耍戏场的那边,同我一样方向走着一个少年——是J.T.?是!我大概已经站住了。你穿的是看去好像短褂的长衫,却不现得宽松,令我安心:棉袍是穿着的。我待要喊,你已转湾了。快一点步子,马上也可以赶上,然而我竟□慢慢的走,——记不清楚,也许是站着未动。

那时我是怎样羡妒你呵:我是J.T.,J.T.是我,那才好哩。我五六岁,你自然是七八岁,端阳节,我们许多小孩约到城外去逛,这其中只有你穿的是绿纺绸长衫,其余的穿着漂白竹布裤褂,便算顶阔。你的父亲耽心我们欺负你,恭维我们,贿赂我们,我们走近城门,他还站在那儿望。

我望着你走了。什么时候到家,我不记得。晚上我们家人团在一块儿喝酒,我的母亲问我,焱儿,怎的不作声?至今还如昨日事。

离家前一晚,我同我的妻出外散步。走到南门拐角,我站住了!这不是我们最得意的调弄的所在吗?我走进临城的一间屋,还提防有狗咬我。迎面是我记忆里那人的长兄,我说,请问,J.T.现在……?不待我说完,他已有了干脆的回答,我也懒洋洋的掉转头了。这回不愤怒,只奇怪,这是应该知道的!……我的妻很窘的笑我:惯于这样没来由的行动!我说,妻呵,你不知道我的心事,这是我的朋友的妻的家,那时我们都是小孩,常是同他窥伺他的妻,等到两匹狗狺狺的吠来,我们才一溜烟跑哩。

你原来寄住在一位朋友的家里。

你还记得罢,十二年前,我们三个十岁上下的英雄,我和你,另外是我的堂兄,得了武昌革命的消息,决议贡献我们的小头颅,——当时还不以为小,方法是应募童子军,最费踌躇的要算路费。我的主意最多,你是有钱的,吩咐你到爸爸的钱柜里去偷,而且典当项带的银圈,我同我的堂兄也各就能力去筹。动身那一天,我同我的堂兄已经筹好了票钱五千,站在你屋旁的草原等候,——隔夜这么约着。我愤极了,往返你的门口,连你的影子也睄不见,终于是我两人走,说你不足与谋。——其实这时已经气馁,不得不走的,是不奈何那五张大票。走到离城十里远远望见船埠的沙滩,我同我的堂兄面对面坐着歇息了。而我像是被一只鹰挟着飞到半空忽然又抛掉快要落下了!我大声号哭了!结果自然是循原路走回,把适才预备路用的糕点,尽腹一饱。你羞于见我同我的堂兄,然而我们原谅你,你的爸爸不比我们的动不动打骂。

现在,我的堂兄终日站柜台打算盘。我呢,你来信问我有什么权利享受你所不能享受的一切;不错,我住在高贵的学校,伴在俊秀的青年,享受你所不能享受的一切!但是朋友呵,每当黄昏,暂时离开一日的激恼,对着镜子喘息,常是这样想哩:J.T.倒好!

你将板起皙白可爱的面孔——现在也许变了,顿着两脚:你也嘲弄我!不,决不,我实在是这样想呵:只有孤儿是最有福——爸爸被捉去了,再没有人比他更受欺侮,他只有哭。是呵,这哭,这哭便是我痴心羡慕的东西!哭而感到凄凉罢,怯弱罢,世间上那有比凄凉怯弱更是好过的日子呢?一个人没有衣穿,只可怜自己的冷;一个人没有饭吃,只可怜自己的饿;到处感到人的无礼,然而也乐于人的顾盼:这是多么好过的日子呀。

我是可怜的,人是幸福的,——我也曾这么宽慰自己。倘若不再往下想,那才好呵!我可怜吗?我并不缺欠什么,我的肚子装得满满。人幸福吗?想到幸福便替他们战栗,——其实他们也不希罕我,好像真个幸福!我气闷呵,有没有这样的扇子,可以借给我一点凉风呢?

你将平心听我的话,心想,也许如此。倒底是怎样呢,笼统的说着总不行——你将追问。这可对你不起。我正在写这信的前半,很恬静,很舒服,一提到自己,我的心便不属我了!虽然也想把他捉住,越用力却越是跑得远远,而且不是循着直线跑!总之,我羡慕哭,我的眼睛干得发烧;我幻想我是一个孤儿,孤儿只可怜自己。你是孤儿,你却气愤我,气愤我的地位比你好!我好的是什么呢?悲哀呵,为人而悲哀呵。我的肩膀是无力的;那担子,那别人的笑颜,别人的话声,都一秒一秒的来增加重量的担子是不知何时止的。有一日,我将从梦里向你哭,说我已经死了,我压不过倒在地下死了,那么,我也许清凉罢!而你也许后悔:气愤我是不该的罢。

望着一定的战场,贡献我们的头颅,那是我们的英雄行为呵。我记是记着的,然而杀敌斩将也只是游戏一般的快意,跑到那里去了呢?

一九二三,九,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