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第二辑:夏洛克·福尔摩斯探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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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波希米亚原为欧洲中部的一个王国,于 1918 年瓦解。现在指捷克西部的地名,当地人性格以豪放不羁著称。的丑闻

对夏洛克·福尔摩斯来说,她永远都是“那位女士”。在提到她时,我几乎没听他用过别的称呼。在他心目中,她足以让所有其他女性黯然失色,无与伦比。这并非因为他与艾琳·阿德勒间有着什么特别的情感。所有的情感,尤其是爱情,他都避之不及,他要的是冷静、缜密、不为外界所动的头脑。在我看来,他是一台最完美的观察和分析的机器,堪称举世无双,所以他根本就不适合做情人。他不会甜言蜜语,只会冷嘲热讽。借此可以剥去掩盖真相的面纱,揭示人们行动和动机背后的真正原因,因此对于他这样的观察家来说是极其优秀的品质。不过,这样一个训练有素的推理专家,如果让情感渗入了其观察入微、老成持重的品性,必将心智大乱,进而怀疑自己的智慧。就算是精密仪器上落入了一粒粗沙,就算是高倍镜头上产生了裂痕,其破坏性也比不上炽热情感对其天性的烦扰。然而就有过一个女人给他带来了这样的烦扰,她就是已故的艾琳·阿德勒,依然在他的记忆之中存留。

我最近很少见到福尔摩斯,因为我结婚之后,我们便就各奔东西了。我全身心地沉浸在幸福的家庭生活中。建立起了自己的家庭,生活的乐趣令我陶醉。然而,福尔摩斯内心深处那颗波希米亚式的灵魂,与社会上的陈规陋习格格不入,依然寄宿于贝克大街的公寓里,埋头苦读他的旧书,一个礼拜接着一个礼拜,徘徊于可卡因带来的慵懒和事业引发的亢奋间。他和往常一样,醉心于对犯罪的研究,把自己卓越的才华和超凡的观察力都用在找寻破案的线索上,侦破那些警察无能为力的悬案。我时不时地听到有关他侦破案件的一鳞半爪:他应招去敖德萨乌克兰南部港口城市。侦办特雷波夫谋杀案,侦破了发生在亭可马里斯里兰卡东北部港口城市。的阿特金森兄弟惨案,最后是出色地完成了荷兰王室交给的任务。不过,这些情况,我和所有的读者一样,也是从报纸上了解到的。除此之外,我对这位昔日好友的情况也不大清楚。

1888 年 3 月 20 日晚,我出诊回来,路过贝克大街,又看见那熟悉的大门。我脑海不禁想起我的求爱过程,想起了《血字的研究》中的惨案,于是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进去看看福尔摩斯,看看他在如何发挥他那卓越的才能。我抬头一看,他的房间灯火通明,他那消瘦高挑的身影落在百叶窗上,晃动了两下。他正在房间里急切地踱来踱去,头低垂在胸前,双手紧握交在背后。我对他所有的表情和习惯都了如指掌,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意味在其中。他又开始工作了。他从毒品的幻觉中清醒过来了,正忙碌地思考新的问题。按响门铃后,我被领进了从前住过的那间屋子。

他的反应不是很热烈。这种事情不多见。不过,我知道,看到我,他内心还是很高兴的。虽然没说一句话,但他还是亲切地看了我一眼,摆手示意我坐下,把他的雪茄烟盒扔了过来,指了指角落里的酒瓶和煤气炉。然后,站在壁炉前,用他那挑剔的眼神审视着我。

“婚姻生活过得不错嘛,”他说,“华生,从我们分手到现在,我发现你胖了有七磅半。”

“只有七磅!”我回答说。

“真的,我想不只七磅。我猜,华生,要稍微重点。我看,你又重操旧业了吧。你以前不是说,不想干这行了吗?”

“是啊,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我通过观察,推断出来的。我还知道你最近全身都被淋湿过,你请的那个女佣人笨手笨脚,而且粗心大意呢!”

“亲爱的福尔摩斯,”我说,“太神了。你要是活在几个世纪之前,一定会被判火刑烧死的。确实,我礼拜四到乡下走了走,回家的路上淋了一场大雨。可是,我的衣服全换过了,真不知你是怎么推理出来的。至于玛丽·简,她实在是无可救药,我夫人已经辞了她。但是,我也想不出,你如何得出这样的判断。”

他咯咯地笑了笑,搓揉着自己长而有力的双手。

“这很简单,”他说,“我看到你左脚上的鞋帮内侧,就是炉火照到的这边,皮革上有六条差不多平行的刮痕。显然,是有人随手刮落鞋底边上的泥巴时留下的。所以,你看,我得出两个推论:你天气不好时,曾外出过。你的女佣人是整个伦敦最不会刷皮鞋的。至于你重操旧业嘛,要是有位绅士走进我的房间,身上散发出碘酒的气味,右手指上有硝酸银留下的黑色痕迹,帽子的右侧因塞进听诊器而拱起了一块,如果这样还不知道他是位现职医生,那我就真是太笨了。”

听他解释完推理过程,我禁不住哈哈大笑了。“听了你的分析,”我说,“我总觉得这事真是出奇的简单,好像自己也可以轻松做到。可你要是不跟我解释你的推理过程的话,我又每次都感到很困惑。不过,我相信自己的眼力不会比你的差。”

“的确如此!”他点燃一支雪茄,坐进扶手椅里,回答说,“你在看,却不在观察。两者间的区别很清楚。例如,从大厅到房间的楼梯台阶,你常看吧?”

“常看!”

“有多少次?”

“呃,有几百次吧。”

“那么,有多少级台阶呢?”

“多少级?我不知道。”

“这不就得了!你没有观察,虽然常看。这就是我要说的。我知道有十七级,因为我不仅看了,而且还观察了。还有一点,既然你对这种小问题有兴趣,既然你喜欢把我办过的小案件一五一十地记了下来,那也许会对这桩案件感兴趣的。”他把桌上摊放着的一张厚厚的粉红色信纸递了过来,“这是邮差刚送过来的,”他说,“念念吧。”

信上没写日期,也没有签名和地址。

今晚七时三刻,有位先生将拜访阁下,有要事相商。阁下近日能为欧洲某王室效力,可见,阁下非常可靠,故欲将千斤重担托付于阁下。阁下远播声名,我等贯耳如雷。请阁下届时切勿外出。若访客不以真面目示人,也请海涵。

“这事有点神秘,”我说,“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呢?”

“现在还没有任何依据。没有依据就妄加推断,很容易犯下致命的错误,不知不觉就歪曲事实,让它与理论一致,而不是使理论与事实相符。不过就这封信而言,你能看出点什么来吗?”

我仔细端详着上面的笔迹和信纸。

“写信人可能很有钱,”我说,努力模仿我同伴的推理过程,“这种纸买一包不会少于半个克朗英国旧制硬币,一克朗相当于五先令。,它特别坚韧挺括。”

“特别——就得用这个词,”福尔摩斯说,“这种纸不是英国生产的。拿起来对着灯光看看。”

我照他说的做了,看到纸张的纹理中印有一个大写的“E”和一个小写的“g”,一个“P”,一个大写的“G”和一个小写的“t”。

“你从中看出了什么来了吗?”福尔摩斯问。

“毫无疑问,这是生产厂商的名字,或名字的首字母缩写。”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G’和小写的‘t’代表的是‘Gesellschaft’,这在德语中的意义是‘公司’。这是一种习惯性的缩写,就像英语中的‘Co.’。‘P’当然代表了‘Papier(纸)’。至于‘Eg’嘛,我们来看看大陆地名辞典。”他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厚厚的棕色封皮的书。“Eglow,Eglonitz——有了,找到了,Egria。是个德语国家,在波希米亚,离卡尔斯巴德捷克西北部城市。不远。‘因华伦斯坦华伦斯坦(Albrecht Wenzel Eusebius von Wallenstein, 1583-1634 年),神圣罗马帝国统帅,17 世纪 30 年代战争时统帅帝国军队,战绩卓著,在吕岑战役中被瑞典击败(1632 年),因谋反被撤职(1634 年),后被刺杀。死于此地而闻名,当地玻璃厂和造纸厂众多’。哈,哈,老兄,你看出什么了吗?”他的眼里透出得意的光芒,嘴里喷出了一大口青烟。

“这种纸是波希米亚造的。”我说。

“一点没错,写信的是个德国人。你注意到这个句子的结构很特别了吗——‘阁下远播声名,我等贯耳如雷’。法国人和俄国人不会这样表达。只有德国人才会像这样乱用动词。因此,剩下的问题就是,这个用波希米亚造的纸写信的德国人,戴着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那他来这里到底想要干什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来了,我们的疑惑就可以解开了。”

他说话时,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还有刹车声,接着有人急促按响了门铃。福尔摩斯得意地吹了声口哨。

“听声音是两匹马,”他望了一眼窗外,接着说,“果然!一辆精致小巧的有篷四轮马车和两匹漂亮的骏马。每匹都值一百五十几尼指 1663 年英国发行的一种金币,等于二十一先令,1813 年停止流通。后仅指等于二十一先令即一点零五英镑的币值单位,常用于规定费用、价格等。。不管案件如何,华生,至少钱是不会少的。”

“我想我还是回去吧,福尔摩斯!”

“别忙!医生,你就待这儿吧,我的鲍斯韦尔鲍斯韦尔(James Bowell,1740-1795年),苏格兰作家,著有英国作家、评论家、辞典编撰家塞缪尔·约翰逊(Sumuel Johnson,1709-1784 年)的传记《约翰逊传》,闻名遐迩,后成为传记作家的代名词。不在那怎么成啊。本案一定会非常有意思,错过了会是一大遗憾的。”

“但你的委托人——”

“不要管他。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忙,并且可能还需要他的。他来了,坐到那把扶椅上去,华生,好好看着。”

楼梯处传来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在过道上响起,到门口时骤然停止。随后,就听见响亮有力的敲门声。

“请进!”福尔摩斯说。

来者身高至少六点六英尺,胸肌发达,四肢有力,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他的衣着非常奢华,在英国人看来显得俗不可耐。他的袖子上和前襟上缀着一根根羊皮带子,肩披深蓝色的斗篷,上面用深红的丝绸镶了边,领口处别着一枚火焰形状的绿玉胸针。脚蹬一双高帮的牛皮靴,靴口露出深棕色的毛皮。这些东西给我的印象是,一副暴发户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一顶阔檐帽,上半边脸上戴着一个黑色面具,一直遮过颧骨。显然进门前还用手扶了一下,因为他进来时,手还停留在面具上。从他下面露出的半张来看,似乎是个性格刚强的人。厚嘴唇往下垂着,下巴又长又直,可见此人脾气非常固执。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问话声非常刺耳,带有浓重的德国口音,“我打过招呼,会来拜访的。”

他看了看福尔摩斯,又看了看我,似乎不知道该跟谁说话。

“请坐!”福尔摩斯说,“这位是华生医生,我的朋友兼同事。他有时会协助我办案。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可以叫我冯·克拉姆伯爵,我是波希米亚的贵族。我知道,你的朋友一定是位令人尊敬且办事谨慎的人,应该可以信得过,不会将这件最重要的事情泄露出去。若非如此,我宁愿单独和你谈。”

我起身要走,福尔摩斯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按回到了椅子上。“我们俩都得在场,否则就不谈,”他说,“凡是你可以说给我听的事情就可以说给这位先生听。”

伯爵耸了耸他那宽厚的肩膀。“那我一开始就说,”他说,“你们得对此事绝对保密两年,两年之后,便无关紧要了。但在目前,这件事非同小可,甚至可以影响欧洲的历史进程。”

“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福尔摩斯说。

“我也是!”我说。

“我戴了面具,请你们别介意,”不速之客接着说,“派我前来的那位要人,希望我不要以真面目示人。我现在承认,刚才我说的也并不真是我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福尔摩斯说,语气冷漠。

“局势非常微妙。现在我们必须小心从事,以免使此事成为一个巨大的丑闻,给欧洲王室的名誉带来严重的损害。坦率地说,此事牵涉到伟大的奥姆斯汀家族,也即波希米亚王族。”

“这个我也知道。”福尔摩斯喃喃地说着,坐在扶手椅上,双目紧闭。

来客满脸诧异地扫了一眼这位懒洋洋的家伙,他竟然是欧洲公认的最精于推理、最精力旺盛的侦探。福尔摩斯慢慢地睁开眼睛,不耐烦地看了看身材高大的委托人。

“陛下如能屈尊讲述案情,”他说,“我应该可以给你一些建议。”

那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情绪失控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他不顾一切地扯下了面具,把它丢在地上。“你说对了,”他喊道,“我就是国王,我为什么要掩饰呢?”

“噢,是吗?”福尔摩斯喃喃地说,“陛下未开口前,我已知道,来人是威廉·戈特赖希·西吉斯蒙德·冯·奥姆斯坦,也就是卡斯尔·费尔斯坦大公,波希米亚的世袭国王。”

“但你可以理解,”我们奇怪的来客说,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用手摸了摸他那又白又高的额头,“你可以理解,我自己不大会办这种事情。可事情实在是很微妙,我又信不过其他人,只好亲自登门拜访。为了向你求教,我乔装改扮从布拉格来这里。”

“那就请讲吧。”福尔摩斯说完,又闭上了双眼。

“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五年前,我到华沙访问,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结识了大名鼎鼎的女冒险家艾琳·阿德勒。你无疑对这个名字相当熟悉吧。”

“华生,请你在我的资料库中帮我查查看。”福尔摩斯小声说,眼睛都没睁开一下。多年来,福尔摩斯把有关的人和事做成卡片,分门别类地放好。要是没有这方面的信息的话,他也不可能会说要我去查那个人或那件事。我找到了这个案子中的艾琳·阿德勒的档案材料,被夹在一位希伯来的拉比的档案和一位写过深海鱼专论的参谋官的档案材料中间。

“让我看看,”福尔摩斯说,“哼!1858 年生于新泽西州美国东部的一个州。。女低音歌唱家——哼!意大利斯卡拉歌剧院,哼!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女歌手——是啊!退出了歌剧舞台——哈!住在伦敦——是这么回事!陛下,我知道了,你和这位年轻的女士有染,曾给她写过几封信。这些信可能会让你名誉受损,所以现在急着想把它们拿回来。”

“一点没错!但是如何——”

“你们秘密结婚了吗?”

“没有。”

“有没有法律文书或证明?”

“没有。”

“那我就不懂了,陛下。如果那位年轻女士想用这些信来敲诈什么的,她怎么能证明这些信不是伪造的呢?”

“上面是我的笔迹。”

“哼,哼!可以伪造的。”

“我的私人便笺。”

“可以是偷窃的。”

“我自己的印鉴。”

“可以是仿造的。”

“我的照片。”

“可以是买来的。”

“照片上有我俩的合影。”

“噢,天哪!这就坏了。陛下真是太不小心了。”

“我当时是疯了——脑子不正常了。”

“你的声誉会严重受损。”

“那时,我只是一个王储,年轻不懂事。现在我也不过三十岁。”

“必须补救。”

“我们试过了,可没用。”

“陛下可以出钱,一定要把照片买回来。”

“她不卖。”

“那就只有偷了。”

“我们已经试过五次了。有两次,我出钱雇窃贼搜遍了她的房子,一次趁她出行,我们调换了她的行李。甚至还有两次,拦路抢劫。可全都以失败告终。”

“什么都没有?”

“根本就没看到。”

福尔摩斯笑了。“这不是个什么大问题。”他说。

“但对我来说,却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国王不客气地回应了一句。

“确实很严重。那她打算用照片干些什么呢?”

“彻底毁掉我。”

“她会怎样做?”

“我马上要结婚了。”

“我听说了。”

“我将和斯堪的纳维亚国王的二女儿克洛蒂尔德·洛特曼·冯·札克斯麦宁根结婚。你可能知道,他们家族非常刻板守规矩,她本人又过于敏感。只要对我的行为有一点点的怀疑,这桩婚事就完了。”

“那艾琳·阿德勒呢?”

“她威胁说,要把照片拿给他们看。她会那么做的,我知道她会。你不了解她,她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她既有女人最美丽的面孔,又有男人最执着的心。只要我跟别的女人结婚,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肯定她还没把照片送出去吗?”

“我肯定。”

“为什么?”

“因为她说过,哪天公布婚约,哪天就把照片送去。也就是下礼拜一。”

“噢,那我们还剩三天时间,”福尔摩斯说着,打了个呵欠,“还好,目前我手头上还有一两桩重要案件要调查。陛下目前应该住在伦敦吧?”

“当然。你可以去兰厄姆酒店找我,我用的名字是冯·克拉姆伯爵。”

“我会随时与你联系,通告事情的进展。”

“请务必,我急等着消息。”

“那酬金呢?”

“全由你说了算。”

“全由我说了算吗?”

“跟你说吧,只要能拿到那张照片,拿出我王国中的一个省来换,我都愿意。”

“那眼下的费用呢?”

国王从斗篷里掏出一个沉重的麂皮袋子,放在了桌上。

“这里有三百英镑金币和七百英镑纸钞。”他说。

福尔摩斯在纸上潦草地写了张收条,递了过去。

“那位小姐的住址呢?”他问。

“圣约翰伍德的塞彭泰恩大街,布莱尼别墅。”

福尔摩斯用笔记下了。“还有一个问题,”他说,“照片是六英寸的吗?”

“是的。”

“那么,再见,陛下。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给你带去好消息的。”王室的四轮马车驶离后,福尔摩斯接着又对我说,“华生,再见。你明天下午三点能不能来一趟,我有点小事情想跟你聊聊。”

三点整,我到了贝克大街,但福尔摩斯还没回来。房东太太告诉我说,他早上刚过八点就出门了。不过,我还是坐在火炉边等他,不管他要多晚才回来。我对他调查的这件案子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个案子虽然与我记载的前两个案子不同,里面没有凶残和离奇的因素,但由于委托人的身份不同凡响,使得这个案子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事实上,我朋友福尔摩斯不但查案子的天分惊人,而且反应快,思维敏捷,善于掌控大局,所以我喜欢研究他的工作程序,了解他迅速破除悬疑过程中的点点滴滴。我已经习惯于他每案必破,甚至脑袋中从未想过他也可能会失败。

快到四点钟时,房门开了,一个醉醺醺的马夫走了进来,脸上脏兮兮的,衣服皱巴巴的,蓄着络腮胡子,面红耳赤。尽管我对福尔摩斯出神入化的化妆术已是习以为常了,但这次我还是再三打量后才认定,这确实是他。他朝我点了点头,就进了卧室。五分钟后,福尔摩斯身穿花呢衣服出来了,像过去一样的风度翩翩。他手揣在口袋里,将脚伸向火炉前,酣畅淋漓地大笑了一阵。

“是啊,可不是嘛!”他大声说,接着又忍不住大笑起来,直到笑得直不起腰,瘫倒在椅子上。

“怎么回事?”

“太好笑了!你肯定猜不出我上午在忙什么,忙的结果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猜,你在观察艾琳·阿德勒小姐的生活习惯,还有她的住处。”

“一点不错,但随后发生的事情太不寻常了。不过,我可以讲给你听。我今天早上八点多离开这里,扮成一个失业的马夫。马夫相互之间非常关爱,彼此就像兄弟一样。扮作其中的一员,什么事都能打听得到。很快,我就找到了布莱尼别墅。那是一座非常精致的两层别墅,就建在路边,后面有一个花园。大门紧锁,右边是宽敞的起居室,装修豪华,长条形的落地窗户,上面的英国门窗扣件连小孩子都打得开。后面就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了,只是发现一旦爬上马车房的顶上,就可以攀上一个通往过道的窗户。围着别墅,我转了一圈,从每个角度近距离地观察了一番,没有看到什么特别之处。

“接着,我顺着街道慢慢逛。不出我所料,靠着花园的一侧墙边,有一排马厩。我过去帮那些马夫洗马,赚了两个便士、一杯混合酒以及两烟斗装得满满的烟丝。而且,我打听到想要知道的阿德勒小姐的情况。他们甚至把附近几家人的情况也讲给了我听,我没一点兴趣听,可是也只有勉为其难地听下去。”

“阿德勒小姐的情况呢?”我问。

“噢,那一带所有的男人都为之倾倒。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塞彭泰恩的马夫都说,每个男人都这样认为。她过着平静的生活,每天五点出门,到音乐会上去演唱,七点钟回家吃晚饭。她除了演唱之外,平时很少出门。她只跟一个男人交往,不过却交往密切。那个男人皮肤黝黑,相貌英俊,活力四射,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她,经常是一天两次。他就是住在内殿律师学院伦敦昔日四个专门培养律师的机构之一,另外三个是格雷律师学院、林肯律师学院和中殿律师学院。的戈弗雷·诺顿先生。这下知道有个马车夫密友的好处了吧?那些马车夫无数次赶车送他从塞彭泰恩回家,对他的事再清楚不过了。我把他们了解的情况都打听完后,便再次在布莱尼别墅附近来回徘徊,思考我的作战方案。

“显然,那位戈弗雷·诺顿是这件事情中的关键人物。他是位律师,这听起来就有问题。他们两人间是什么关系呢?他经常出入布莱尼别墅的目的是什么呢?她是他的委托人,他的朋友,还是情人呢?如果是他的委托人,她很有可能把照片交由他保管。如果是情人,那就不大可能了。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我是继续对布莱尼别墅展开调查,还是把注意力转到那位先生在内殿律师学院的住所。这一点值得好好考虑,因为它会扩大我的调查范围。我担心这种琐碎的细节会让你厌烦。可是,如果你想了解情况,我就必须让你知道我所遇到的一些小困难。”

“我在认真听着呢!”我回答说。

“我内心正在权衡时,忽然一辆精致的双轮马车来到了布莱尼别墅前,从车里跳下一位绅士。他非常潇洒,黑黑的脸,鹰钩鼻,留着小胡子,显然就是我听说过的那个人。他好像很急,大声叫车夫在外面等着,从为他开门的女仆身边擦过,一副很随意的样子。

“他在室内大约逗留了半个小时。透过起居室的窗户,我能看到他的身影。只见他踱来踱去,手舞足蹈地说个不停。至于她,我什么也没看见。不久,他便走了出来,好像比先前更着急。他在跨上马车时,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金表,急急忙忙地看了看。‘快速前行,’他大声嚷嚷着,‘先到摄政街格罗斯-汉基旅馆,再去埃奇威尔路的圣莫尼卡教堂。二十分钟内能赶到的话,给你半个几尼。’

“马车离开了,我正寻思要不要跟着,忽然从小巷里驶来一辆小巧精美的四轮马车。马车夫的上衣扣只扣上了一半,领带飘到了耳朵下方,马具上所有的金属箍都从带扣里涨出来。车还未停稳,她就从大门奔出,钻进了车厢。在那一刹那,我只瞥见了她一眼,但已看出她是位非常可爱的女士,其美貌足以令所有男人为她去死。

“‘去圣莫尼卡教堂,约翰,’她大声说,‘要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给你半镑金币。’

“华生,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正考虑是赶上前去,还是偷偷跟在后面呢。正在这时,有辆出租马车从街那边过来。马车夫上下打量着我这位衣着寒酸的客人,可还没等他拒载,我就跳上了车。‘圣莫尼卡教堂,’我说,‘要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给你半镑金币。’那时是十一点三十五分,显然有事情即将发生。

“我的马车飞驰着。我觉得从没坐过这么快的马车,但前面两辆马车还是比我们先到。当我赶到时,那辆出租马车跟那辆四轮马车早就停在了门前,马匹正气喘吁吁地喷着热气。我付了钱,快步走进教堂。教堂里只有我跟踪的两人和一位身穿白色法袍的牧师。那位牧师好像正在劝说他们。他们三人正围在圣坛面前站着。我漫不经心地从旁边的甬道走了进去,就像是个无所事事的人,一不留心闯进教堂。令我吃惊的是,忽然,圣坛前的三个人都转过脸来看着我。戈弗雷·诺顿拼命地朝我跑了过来。”

“‘谢天谢地!’他喊着,‘有你就行了。来!来!’

“‘怎么回事?’我问。

“‘来,老兄,来,三分钟就行了,不然就不合法了。’

“我是被半拖半拽着走上圣坛的。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我就含混不清地回应着耳边的低语声,为我一无所知的事作证。大致的意思是,见证了未婚女子艾琳·阿德勒和单身汉戈弗雷·诺顿两人的结合。所有这些一下子就结束了。男方和女方一左一右对我表示感谢,而牧师则在面前对我微笑。这是我一生中所遇到的最荒谬的场面。我刚才一想到那事,就禁不住大笑起来了。现在看来,那时他们的婚礼不够合法,因为没有见证人在场,所以牧师坚决不同意他们结婚,幸好我出现了,所以新郎不至于跑到大街上去拉一位男傧相。新娘赏给我一镑金币。我打算把它拴在表链上作纪念。”

“这真是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我说,“下一步怎么办?”

“是啊,我发现我的计划要做大的变动。那两人似乎有可能马上要离开此地,因此我必须立即采取有力的措施。不过,他们在教堂门口分了手。男的坐车回内殿律师学院,而女的则回了她自己的住处。‘我跟平常一样,五点钟坐车到公园去,’她同他分手时说。我就听到一句。他们坐车驶向了不同的方向。我也离开,做了些安排。”

“什么安排?”

“一些卤牛肉和一杯啤酒,”他回答说,按响了铃,“我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没工夫吃东西,今晚我很可能还有更多事情要做。还有就是,医生,我想要你与我合作。”

“我非常乐意。”

“哪怕犯法也没关系吗?”

“我不怕。”

“哪怕万一被捕也愿意?”

“为了正义,我不怕。”

“噢,这是件正当的事情。”

“那么,我就跟你干了。”

“我就知道,你靠得住。”

“可是你打算干什么呢?”

“特纳太太把盘子端上来,我会详细地跟你说。现在,”说着,他狼吞虎咽地吃起了房东太太拿来的点心,“只能边吃边谈了,因为时间不多了。现在快五点了。我们必须在两个小时之内赶到行动地点。艾琳小姐,不,是夫人,将在七点坐车回家。我们必须去布莱尼别墅等她。”

“然后呢?”

“然后就看我的了。我已经安排好了。只有一点你千万记住了。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千万不能插手。明白吗?”

“我什么事都不插手吗?”

“什么事都不用做。也许会有一些小小的不愉快。你不要介入,等我被送进屋里。四五分钟之后,起居室的窗户会被打开。你靠近打开的窗户,守着。”

“是。”

“你注意看着,我不会离开你的视线。”

“是。”

“一旦看到我举手,就是这样,你就把我给你的东西扔进屋里,同时,大声喊‘着火了’。你完全听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长的、雪茄形的卷筒说,“这是一只管子工常用的烟幕弹,两端都有盖子,能自动燃烧。你就负责这样东西。当你大喊‘着火’的时候,很多人都会赶过来救火。这时你就走到街的那头去。我十分钟后与你会合。你都听明白了吗?”

“我什么事都不干,就站在窗户旁边,盯着你看,一有信号,就把这东西扔进去,然后喊‘着火了’,再到街的拐角等你。”

“完全正确。”

“那你就放心吧。”

“太好了。我想,也许我该为自己扮演的新角色做些准备了。”

说完,他进了卧室。几分钟后,他出来时,已化装成了一个和蔼、纯朴的新教牧师。他头戴宽檐的黑帽,身穿宽松垂下的裤子,脖子上系着白色领带,脸上挂着赞许的笑容,眼神中有一种理解、善意和好奇。恐怕只有约翰·哈尔哈尔(John Hare,1844-1921 年),英国著名演员,善演老人而闻名。先生可以和他相媲美。福尔摩斯不仅换了服装,连他的神情、他的举止,甚至他的整个灵魂,似乎都变成他所要装扮的那个新角色的了。当他成为犯罪学专家时,舞台上就少了一位优秀的演员,学界少了位敏锐的推理专家。

六点一刻,我们离开了贝克大街。我们提前十分钟到达了塞彭泰恩大街。黄昏时分,已是华灯初上。我们在布莱尼别墅外面踱来踱去,等待屋主的回来。那幢别墅确实正如福尔摩斯向我简单描述的那样,但所处的位置却并不像我所想的那么偏僻。恰恰相反,周围都很安静,而这里有了一条小街,所以显得生机勃勃。街头拐角处,有一群衣着寒酸的人抽着烟,说说笑笑的,一个磨剪刀的人在脚踩磨轮磨剪刀,两个保安正在跟保姆调情,还有几位穿着体面的年轻人,嘴里叼着雪茄烟晃来晃去的。

“华生,你看,”我们在房前来回踱步时,福尔摩斯说,“他们俩的婚事倒使得情况变得简单了。现在,那张照片也成了一把双刃剑。艾琳·阿德勒也有可能害怕照片被戈弗雷·诺顿看见,就像我们的委托人害怕它被公主看见一样。眼下的问题是,我们到哪儿去找那照片呢?”

“是啊,在哪儿呢?”

“我想她随身携带的可能性最小。这是张大尺寸的照片,衣服里面藏不下。她知道,国王可能会拦路搜查她,这种事已经有过两回了。所以,我们可以认为,她没把相片放在身上。诸如此类的尝试国王试过两次了。”

“那会放在什么地方呢?”

“放在银行里,或者律师那里。不过,我觉得,不管哪一种都不大可能。女人生来就喜欢有自己的小秘密,她们喜欢用自己的方式保密。那她怎么会把照片交给别人呢?她相信只有在自己手上才是安全的,可是她不清楚这对一个生意人会产生什么间接的影响,或者政治上的影响。另外,你应该记得,她是决定要在几天内用到这张照片的。所以,照片一定放在随时可以拿到的地方,一定在她的房间里。”

“可屋子已经被盗过两次了。”

“嗨!他们不懂得如何去找。”

“那你怎么找呢?”

“我不用去找。”

“你什么意思?”

“我会让她自己拿出来给我看。”

“她不会这么干的。”

“她只能这么干。我听见马车声了,是她乘坐的马车。现在严格按照我的指令行事。”

正说着,就见马车两侧车灯的亮光转了个弯,驶了过来。一辆小巧精致的四轮马车咯嗒咯嗒地来到了布莱尼别墅前。马车刚停下,一个流浪汉就从角落里冲上前去开车门,希望能够赚个铜板,但旁边另一个流浪汉也想要,于是把他推到了一边。两人大吵了起来。两个保安和磨剪刀的人也跟着凑热闹,分别帮衬着一个流浪汉,加入了战团。也不知是谁动了手,里面的女士刚一下车,就被吵得面红耳赤的这些人围在了中央。这些人发了疯似的朝对方拳打脚踢。福尔摩斯冲进人群中去保护那位女士,可刚挤到她身边,就大叫了一声,倒在地上,满脸鲜血直流。众人见他倒下了,四散逃跑了。旁边看热闹的几个穿着体面的人围上前来帮忙,扶起了受伤的人。艾琳·阿德勒——尽管她已嫁做人妻,但我还是愿意这样称呼她——急忙跑上台阶,到最上面的一级后,她停下脚步往回看。门厅里的灯光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

“那位可怜的先生伤得厉害吗?”

“他死了。”几个人大声说着。

“不,不,他还有气呢,”另一个喊着,“但恐怕没等送到医院,他就完蛋了。”

“他真勇敢,”一个女人说,“要是没有他,那位女士的钱包和手表恐怕早就被抢走了。他们是一伙的,太没教养了。啊,他现在能呼吸了。”

“不能让他躺在大街上,女士,我们能把他抬到屋里去吗?”

“当然可以。请把他抬到起居室,那儿有张沙发,可以躺躺。请跟我来吧!”

大家小心翼翼地把他抬进了布莱尼别墅的客厅。我站在窗户边,目睹了事情的整个经过。屋里的灯亮了,可百叶窗却没有拉下,我看见福尔摩斯躺到了长沙发上。我不知道,此时此地,他是否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感到愧疚。但是,我却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羞愧。竟然对这么美丽的人儿耍起了心眼,竟然欺骗守在伤者身边尽心尽力照看的女士。不过,现在要是把福尔摩斯交代我做的事情丢下不干了,那对他简直就是最无耻的背叛。我狠了狠心,从大衣里掏出烟幕弹。我想,我们毕竟不是要伤害她。我们只不过想要阻止她去伤害别人。

福尔摩斯坐靠在长沙发上,看他那样子像是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一个女仆走过来,猛地把窗户推开。就在那一刹那,我看见他举起了手。看到信号,我把烟幕弹扔进屋里,喊着:“着火啦!”话音刚落,所有看热闹的人,穿得体面的和穿得寒酸的人,包括绅士、马夫和女仆,都大声尖叫起来:“着火啦!”屋里浓烟滚滚,从开着的窗户冒了出去。烟雾中,我看见一个个狂奔逃命的人影。过了片刻,我听到屋里传来福尔摩斯说要大家放心,那只是一场虚惊。我从惊叫的人群中快步穿过,来到街道的拐角。不到十分钟,我很高兴地看到了我的朋友。他挎着我的胳膊,逃离了骚乱的现场。他快步疾走,一声不吭,几分钟后来到了一条通往埃奇威尔路的僻静街道。

“医生,你干得真漂亮,”他说,“最漂亮不过了,一切都顺利。”

“照片拿到了吗?”

“我知道放在哪儿了。”

“你怎么知道的?”

“正如我和你说过的那样,是她把照片拿给我看的。”

“我还不大明白。”

“我来跟你说吧,”他笑着说,“事情很简单。当然,你应该看出来了,街上的所有人都是我们一伙的。我今晚雇他们来的。”

“我猜也差不多是这样。”

“两边吵起来的时候,我手里拿着一小块湿的红颜料,冲了上去,跌倒在地,用手捂在脸上,就成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这是老把戏了。”

“这个我也猜出来了。”

“之后他们抬我进去,她也一定会让我进去。她还能怎么办?我料到,会把我安排在她的起居室里。照片不是藏在起居室,就是藏在了她的卧室。我决定要看看,究竟是在哪个房间里。他们把我搁在长沙发上,我示意通通风,他们只好推开了窗户,于是你的机会就来了。”

“这对你有何用呢?”

“这非常重要。一个女人意识到房子着火时,就会立刻本能地抢救她最珍爱的东西。这是无法改变的本能冲动,我已不止一次地利用过这一点。在达灵顿顶替丑闻案中,我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在阿恩沃思城堡案中也是如此。结了婚的女人赶紧抱起她的孩子,没结过婚的则是赶紧拿起首饰盒。所以,我非常清楚,对于今天的这位女士来说,屋子里没有东西会比我们要找的那件东西更珍贵了。她一定会冲去抱在怀里。火警所产生的效果太好了。烟雾和叫声足以动摇她钢铁般的意志。她的反应正是我所想要的。推开右边门铃按钮上方的一道暗门,后面有个壁龛,相片就藏在里面。她飞快地推门伸手进去,我瞥见她正要把那张照片抽出来。我大喊,这是一场虚惊。她又把相片放回去了,看了一眼烟幕弹,就冲出了房间,此后我就再也没见她进来。我站了起来,找个借口溜了出来。我曾犹豫了一下,是否当时就把照片拿出来,可是马车夫进来了。他盯得很紧,看来只有再等其他机会了。太莽撞了,会坏事的。”

“现在怎么办?”我问。

“我们的调查实际上已经结束了。明天我和那位国王一起上门去拜访她。如果你愿意一起去的话,你也去。仆人会把我们引进起居室,等候那位女士。不过,等她出来会客时,我们就带着那张照片离开了。国王陛下如果能够亲手拿回那张照片,一定会很满意的。”

“你们什么时候去拜访她呢?”

“早上八点。那时她还没起床,这样我们就好办事了。而且,我们必须速战速决,因为结婚可能会使她的生活习惯完全改变。我马上给那位国王发电报。”

说着,我们走到了贝克大街,在门口停了下来。他正要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从过路的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

“晚安,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这时,人行道上还有很多人。这句问候语好像是一个瘦长的青年男子说的,只见他穿着大衣,从边上匆匆走过。

“我以前听过这声音,”福尔摩斯说,望着灯光昏暗的街道,“但我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过。”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了贝克大街。早上,波希米亚国王急匆匆地进屋时,我们正在吃着烤面包,喝着咖啡。

“照片真到手了吗?”他抓住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双臂,满脸期待地大声说。

“还没呢。”

“你有把握吗?”

“我有。”

“那么,走吧。我一刻也等不了啦。”

“我们要叫辆马车去。”

“不用,我的四轮马车就在外面等着呢。”

“这样就省事了。”我们三人下了楼,再次动身前往布莱尼别墅。

“艾琳·阿德勒已经结婚了。”福尔摩斯说。

“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天。”

“和谁?”

“跟一个叫诺顿的英国律师。”

“可她不爱他。”

“我倒是希望她爱他。”

“你为何希望这样呢?”

“这样一来,陛下你就完全不用担心她会给你带来麻烦。如果那位女士爱她丈夫,她就不会爱陛下了。如果她不爱陛下,那她就没理由去干涉你的婚姻了。”

“这倒是。可是……啊,要是我们没有门户之别就好了!她会是位很好的王后!”说完,他便沉默不语,直到马车在塞彭泰恩大街停下时,都是郁郁寡欢的样子。

布莱尼别墅的大门敞开着,一位上年纪的妇人站在台阶上。她冷眼看着我们从四轮马车上下来。

“我想,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她说。

“我是福尔摩斯。”我的同伴一脸诧异地望着她,回答说。

“真的!女主人告诉我,你很有可能会来。今天早晨她跟她的先生一起走了,乘五点十五分的火车从查令十字街到欧洲大陆去了。”

“什么!”夏洛克·福尔摩斯倒退了两步,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懊恼和惊讶。“你是说,她离开英国了吗?”

“再也不回来了。”

“那照片呢?”国王声音嘶哑地问,“一切都完了!”

“我们要看一下。”福尔摩斯推开女仆,冲进休息室,那位国王和我尾随其后。家具散乱地摆得到处都是,台板拆了下来,抽屉开着,那位女士似乎在临走前匆匆忙忙地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福尔摩斯冲到门铃摁钮处,拉开一块活动挡板,伸进掏出一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上的艾琳·阿德勒穿着晚礼服,信封上写着:“夏洛克·福尔摩斯阁下,留待本人亲收。”我的朋友把信拆开后,三个人围着看这封信。写信的时间是午夜。信上这样写:

尊敬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你真的做得很棒。我完全被你给骗了。直到火警出现,我才怀疑到你。不过,那时我意识到秘密已经暴露,我就开始想到,几个月前,就有人提醒我,要提防你。他们说,要是国王雇佣侦探的话,那一定非你莫属,他们还告诉了我你的住址。不过,尽管这样,你还是从我这里知道了你想知道的。甚至在我起了疑心后,我还是难以相信,这样一位和蔼可亲的老牧师怎么会是坏人。但是,你知道,我自己也是位训练有素的女演员,对男性的装扮也不陌生。有时为了方便,我自己也经常女扮男装。我派约翰,也就是那个车夫,监视你。自己则跑上楼,换上男装。不过我称之为便服,就在你离开时,我下了楼。

接着,我尾随着你,到了你家门口。这样一来,我就能肯定,著名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真的盯上我了。于是,我非常冒失地向你道了声晚安,然后去内殿律师学院找我的丈夫。

我俩都认为,被你这么一位可怕的对手盯上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远走高飞,因此,你明天早晨来的时候,会发现已是人去楼空了。至于照片,你的委托人尽管放心。我爱上了一个比他更好的男人,他也深爱着我。虽然那位国王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也不会阻碍他的婚姻,他尽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我保存那张照片,只是为了保护我自己,正如珍藏一件能永保我安全的护身符。我现在留一张相片给他,他也许愿意珍藏。谨此向你致敬,尊敬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艾琳·阿德勒·诺顿敬上

“了不起的女人啊,了不起的女人!”我们看信时,波希米亚国王大声说,“我跟你们说过,她非常机智、果敢。她本可以成为一位人民爱戴的王后,可惜啊,我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根据我所看到的,她确实与陛下不是一个层次的。”福尔摩斯冷冷地说,“对不起,我没能把陛下交给的差事办得更妥当些。”

“恰恰相反,亲爱的先生,”国王说,“我想,再也没有一个结局比这更完美的了。我知道,她是个说话算话的女人。现在,那张照片就跟烧掉一样,我也就放心了。”

“非常高兴能听陛下这么说。”

“我对你真是感激不尽。请告诉我,怎样奖励你才好呢?这枚戒指……”他从手指上摘下一只蛇形的绿宝石戒指,放在手掌上递给他。

“在我看来,陛下有一件比这戒指更贵重的东西。”福尔摩斯说。

“你尽管说。”

“就是这张照片!”

国王惊讶地望着他。

“艾琳的照片!”他大声说,“当然可以,如果你想要的话。”

“谢谢陛下。那么此事就算了结了吧。我恭祝你早安。”他鞠了一躬,转身便离开了,没看一眼国王向他伸出的手掌,与我一起回到了他的住处。

这就是波希米亚王国受到一桩巨大丑闻的威胁,以及福尔摩斯的完美计划被一个女人的智慧所挫败的经过。他过去总是嘲笑女人的智商,但近来很少听到他这样做了。每次他提到艾琳·阿德勒或她那张照片时,他总是用那位女士来表达内心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