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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文摘》的做法忠实地反映了这个时代的主流,也让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总有一天,所有过去的文化都会被完全重写,被完全遗忘在它们的改写背后。小说名著改编成的电影和戏剧,也不过是《读者文摘》的分身罢了。
我无意主张艺术作品乃圣洁不可冒犯。大家都知道,莎士比亚也重写了许多别人的创作,但是他并没有去改编什么东西。他所做的,是把别人的创作拿来当作自己变奏的主旋律,而在其间,他仍是独立自主的作者。狄德罗则是向斯特恩借用了一整段关于雅克膝盖受伤、被送上双轮马车,然后由美女照料的故事。此刻,他既未模仿斯特恩,也未做任何改编,他做的是依着斯特恩的主旋律写了一曲变奏。
相反地,我们在剧场、在电影院看到的那些出自《安娜·卡列尼娜》的移调作品正是改编之作,也就是说,这些都是原著的简本。改编者越想让自己隐身于小说背后,就越容易背叛这部小说。在简化的过程中,改编者不仅使原著丧失了魅力,更剥夺了原著的意义。
回过头来谈谈托尔斯泰:他以小说史上前所未见的手法,对人类的行动提出根本的问题;他发现人在作决定的时候,无可避免地存在许许多多无法以理性解释的因素。安娜为何自杀?像这样的问题,托尔斯泰直接诉诸近乎乔伊斯式的内心独白,呈现出一连串于阴暗之处操弄着女主角的非理性动机。然而,与《读者文摘》如出一辙的是,每回有人改编这部小说,总是试图将安娜的行为动机变得清楚而合乎逻辑,试图将安娜的行为动机合理化;改编的作品就这样干净利落地扼杀了小说的原创性。
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倘若小说经历了改写其内涵却毫发无伤,这无异于间接说明了这部小说的价值平庸无奇。但无论如何,在世界文学的领域中,有两部小说是绝对无法简化的,也是全然地无法改写的,那就是《项狄传》和《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这两部书中的紊乱巧妙至极,我们如何将之简化,同时又保留些许紊乱的精神呢?还有,该保留些什么呢?
当然,我们可以将拉宝梅蕾夫人的故事抽离出来,单独做成一出戏或是一部电影(事实上也有人这么做了)。但我们得到的不过是一则魅力全失且平淡无趣的轶闻。究其实,这则故事本身的美感与狄德罗的叙事方法是牢不可分的:一、一位平民妇女叙述在某个无名之地所发生的事;二、由于故事不停地被其他的轶事和台词鲁莽地打断,因此一般情节剧的人物关系在此是无从成立的;而且,三、故事也不断地被评论、分析、探讨;然而,四、每个评论者从拉宝梅蕾夫人的故事——一出反道德剧——所得出的结论却都大异其趣。
您若问我为何要就这些事长篇大论?那是因为我想和雅克的主人一起大喊:“人家写好的东西,胆敢把它重写的人去死吧!最好把这些人通通都阉掉,顺便把他们的耳朵也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