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53.当新事物变成旧事物
现年四十七岁的藤木德子九段,是上个时代统治围棋界的强者。
天赋奇才的她,师从木谷清子十段,是这位伟大围手的学生。
岛国围棋的巅峰期,源自于八十年前,吴姓少年与木谷清子十段的新布局。
新布局的不断发展,关东关西两院,依靠木谷十段与吴姓少年的力量,统治“三国五院”整整六十年。
那时的关西棋院不说天下无敌,也说难逢敌手。关东关西两座棋院,随意一个六段棋手,放在大陆与湾湾也是最顶尖的存在。
而她,藤木,作为木谷十段最优秀的弟子,六岁学棋,十二岁定段,十七岁九段。
能在老师的耀眼光辉下,开创出当时最强的“大宇宙流杀法”,无疑也是一位绝顶天才棋手。
当时木谷老师年岁已高,宣布引退。
七大头衔逐一传给门下弟子,关东棋院得其四,关西棋院得其三。
她一人夺走关东棋院四大头衔,又得关西棋院三大头衔,可谓是关西之光,天下无敌的存在。
三国以岛国为尊,五院以关西居首,木谷老师端坐于神户老家的道场,更是围棋之神。
她以为,木谷老师之后,她藤木德子,将是围棋界新神。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注定要主宰世界的绝顶天才,生不逢时,遇到了两位比她更绝的天才。
太极棋院的“石菩萨”李观音,大陆棋院的“屠龙士”古剑谁。
她至今还记得,三十年前,那场被誉为是岛国最后余晖的一战。
世界顶级大赛之一的南斗杯,杀入四强是这两人,以及她与关东棋院老将的竹中九段。
那时她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心比天高,自以为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以为南斗杯会是她人生的第一个世冠,她的称霸之路将就此开始,世界九大赛事会成为她成为“围棋之神”的垫脚石,两院会在她手中统一,她会成为超越木谷十段的存在。
直到那位“石菩萨”用一张凝固不变的表情,与她三战三胜。
而“屠龙士”断她大龙,根本不讲道理……
她才感觉到,她的称霸之路,似乎没有想得那么简单。
她佩服李观音的强大。
真心佩服。
每次与李观音对局,她只觉得对方比木谷老师还要强大,是她无法撼动的高山。
而对于古剑谁。
她只觉得女侠的棋过于蛮横霸道,她不喜欢。
她喜欢的是菩萨那种温柔的棋风,不知不觉掉入陷阱,输掉也不会觉得难受。
而古女侠的棋,大开大合,动辄杀伐,她总是心惊肉跳,被杀得七零八落。
当时年轻一辈,围棋以李观音为首,她把李观音视为目标,以为自己与李观音是命运中的宿敌,是注定会奏出敲响新世界大门的对手。
可后来,她才悲哀的发现,她不是李观音等待的那个女人。
古剑谁才是!!
南斗杯世界大赛止步四强,东阳杯世界大赛止步四强,天神杯止步于四强……
四强,四强,四强……
坐在决赛擂台的上,能与冷冰冰的菩萨对弈的,从来是个热情洋溢、江湖味极重的大陆女侠。
她在哪里?
她在台下,妄想用藤条的枝条,缠住“石菩萨”那千年不变的法身,
结果,她才发现,她的藤蔓在屠龙女侠的佩剑之前,竟是那样不堪一击。
剑锋一开,无论她手段如何缜密,终被古女侠断掉龙头,滚落台下。
她似乎永远也无法进入决赛,也永远无法插入到“石菩萨”与“屠龙士”的对决。
仿佛世界九大赛事的决赛,最终一定会是那两人的较量,一定是佛与侠的较量。
她只是一个可悲的看客,一棵位于道旁的藤蔓。
永远也不能成为主角,更不会被带有偏见的世人多重视一点。
没有人会想到,自此之后岛国围棋一甲子的气运,竟然被“石菩萨”李观音抓在手中,生生扯断。
——观音不动劫数起,古剑杀伐仙人跪。
世界九大赛事,李观音独得十八冠。
天下围棋,李观音称霸十八年。
能从观音手中夺来一线生机,唯古女侠也。
她灰溜溜地滚回了关西,闭门不出。
岛国围棋的辉煌,在她手上走到了尽头。
很长一段时间,她在木谷老师面前忏悔。
希望这位统治围棋界六十年的神明,能给自己一点开示……
而木谷老师对她只有这样一句话。
“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出去了。”
自此。
围棋锁国门。
她再未与那一佛一侠碰面。
她如枯井中的蛤蟆一样,呆呆望着天空,做一尊井底神。
……
……
那么后来,她怎样了?
她确实统治了围棋界,不是三国五院,而是一国两院。
但她的名人头衔却被竹中九段夺走,后来是木谷老师出山夺回了头衔。
再后来,她败给了崛起的秋山九段,一个比她小一轮的女人。
这是关东棋院培养出来针对她的杀器,那时她临近二十九岁,感觉她的体力脑力都在衰退。
再后来,她败给了崛起的莉莉丝八段,一个比她小一轮半的女人。
失去王座的那天,她觉得天空是灰色的,清酒是苦涩的,男人是无趣的,人生是绝望的。
因为那个女人认为,自己是得到木谷老师的授意,故意输掉了比赛。
但她却明白,她是真的败了。
再后来,连大仓归蝶这种小辈也敢对她撒野。
她竟把一个后辈当做宿敌,斗了十年,最后在十番棋中惨败。
唯有稻荷光明子的胜利会让她欣慰。
这是她代替木谷老师培养起来的师妹,她虽然嫉妒这位师妹的才华。
但她不可否认,自己退役之后,只有这位后辈才能为她撑起关西棋院的未来。
现在……
坐在她面前的是关东棋院的曙光。
桥本宇太。
一个干净又温柔的男孩儿。
彬彬有礼的样子,总让人联想到盆栽里的松树或者是立起的竹子。
笑起来像是和果子店的馅料一样甜美。
男孩儿棋风缜密,让她想到了当年那位“菩萨”。
但与表情不变的菩萨不同,男孩儿的表情都写在脸上。
她喜欢这孩子的脸,尤其是眼睛,善意如泉水般从眸子里淌出,让人想去亲吻……
如果这是她的丈夫,她一定会好好疼爱。
她没有经历过吴姓少年称霸的时代。
从来不知道男性棋士也可以那么厉害。
尽管她研究过桥本君的棋谱,但面棋终究不是网棋。
第一次在正式场合面棋的职业棋手,总会因为各种原因而实力大打折扣。
但是少年没有,少年非常稳重地下棋,每一步都非常扎实,把AI流的精髓吃透,如同一位军阵多年的老将,一边悠哉地抽着旱烟袋,一边指点棋子们有序排列。
她又要输了。
她灰心地想着。
连十六岁的男人都输了,
她也只能退役了吧。
曾经无敌的藤木九段,后来被一佛一侠杀到垂头丧气的藤木九段……
现在则是被男人压制。
她大概会作为大家饭后的笑话,笑话一二十年吧……
……
……
就在她放下棋子,打算鞠躬投降的时候……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轻微的呼吸声突然急促。
少年的脸色变如纸张一样白。
腰慢慢弯下,肩微微颤抖,
她本想大喊救护车,因为她知道这是男孩子衰退期发作的症状。
她曾见过丈夫衰退期到来的样子,因为没钱给丈夫买药,所以她总是握住丈夫手掌,一直说暖心的话语到天亮。
可她忽然意识到,她还没有认输,现在仍在比赛。
是的。
邪恶的念头,在她心头滋生!
只是为了胜利吗?
不不不,那可就把她想得太简单了!
她要借着这个机会击垮这个少年,在这家伙的心里留下“讨厌围棋”的种子,
她知道,一旦痛苦的感觉与围棋发生连接,再厉害的棋手也会棋力消退,而且这种心理阴影可以长达数年,甚至有过这种伤痛的棋手,可能碰到棋子与棋盘就会呕吐不止。
她的丈夫就是这样,十年不敢拿刀,因为衰退期的时候,曾被刀具划伤。
她重新拿起一枚棋子,在必败的棋盘上落下一子,脸上挂着长辈一般宽厚的笑容。
“下棋啊~桥本君……只要撑到最后,胜利就是你的哦~~”
她用力敲着棋子,看似是在督促,实则是在催命。
一声声,一阵阵,叮叮咣咣。
连裁判都看不下去,要她住手……
她却露出霸道的笑容,似乎在说,臭丫头不想在围棋界混了吗?!
于是,裁判也只能小声警告,坐在一旁,无视对方的违规行为。
一手,两手,三手……少年还在与她对弈,汗水打湿了棋盘,下雨一样浸透汗衫。
对方越是撑着,她越是得意,留在桥本体内的心理阴影也就越厚。
她早就输了。
剩下的百手都是无效。
但只要她不投降,不到计目环节,她就可以继续下……
少年昏倒了。
她缓缓舒气,因为只差几手,裁判就要开始计目。
虽然少年占有98%的胜率,但胜利的是她。
这可是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她异常享受。
而且,她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趁着救护车还没来的工夫。
她开始对半昏半醒的少年,冷嘲热讽。
“阿勒阿勒,十六岁就进入衰退期,生活肯定很不检点吧,让几个女孩子怀上了?”
“让这么不检点的男人下棋,真是玷污围棋的殿堂,也不知道和你下棋,我会不会得病,听说间接接触也会得病,真是脏死了。”
“虽然国家提出少子化补助方案,你也不必这么想领补助吧?”
“什么关东棋院的希望,棋力棋力不行,做人做人放荡,你可真是给你老师丢脸啊,我要是你啊,我出这么大丑,大概永远不会下棋了吧。”
然后,她往裁判那边要了杯放满冰块的冰水。
装做要喝,故意一个踉跄,把冰块和冰水一起撒在少年的脸上。
少年眨眨眼睛,挣扎着起来,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
虽然输了。
裁判也判他输了。
可少年终究是把这局下完了。
即便所有人知道赢的是他,规则如此,谁也没有办法改变。
……
……
比赛结束后。
她走进关西棋院聚会的餐厅,想要一边吃着美味的米其林级别的怀石料理,一边听着后辈们的赞美。
然而大厨却故意躲她躲得远远的,只让手艺最差的学徒为她准备。
客人们都对她投来鄙夷的目光。
她稍感羞愧,尽管她知道她做得不光彩,但一想到为关西棋院立下大功,她也能高傲地扬起脑袋。
她来到关西棋院一行的餐桌,准备聆听同伴们的谅解。
第一个说话的是一个十四岁的双马尾少女,
“藤木老师,不,藤木德子九段,你真是烂透了。”
说这话的是关西棋院一个后辈,神泉小团六段。
说完这话,神泉小团离开餐厅,看那意思是,以后她在哪,这个女孩儿都会躲得远远的。
她也不想这么烂。
但只要一想到,对方到了自己这个年纪,也会竭力扼杀新事物,她也就不生气了。
她觉得二十年后,神泉六段会理解她的做法,并且可能会变成比她更加歹毒的女人。
然而说她烂的并不只有神泉小团。
松尾八段、濑户内七段、还有曾经在天元战上胜过她的藤泽八段……
这些老朋友,老战友、师姐妹似乎都被她今天的表现惊呆了,觉得她应该离开棋坛,休几年长假。
她不知道大家的脑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她可是为关西棋院,立了大功。
她毁了关东棋院的希望。
“你眼里只有关东关西这点儿格局吗?”
“难道你就不想棋界再次打开国门,进军世界大赛,一统三国五院吗?”
几位老友的声音,铁锤般砸在她的胸口。
她愣了一下,思考自己的做法。
她想。
她当然想。
她是关闭国门的末代帝王,她做梦都想打开国门。
她想解释,她这么做是为了关西棋院,开国门的也必须是关西棋院。
“关东关西都是木谷老师门下,何必做得这么绝?!”
老友们纷纷离去,坐到关东棋院那边。
她理解,但她不能承认。
就在她孤独地享受着胜利果实的时候。
一个金发的假小子坐在她的面前。
她认识这个女孩儿。
下一盘棋的对手。
羽田奇亚初段。
也是大仓那坏丫头的弟子。
她本想说:“感谢我吧,我替你铲除了一个棘手的对手,以后就是你和稻荷光明的时代,毕竟你们还是名义上的姐妹,姐妹统治棋界也算美谈。”
但对方却抢在她一步,把她噎住。
“像你这种烂人,还是引退了吧,会给稻荷光明九段丢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