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原始思维与图腾
如果说图腾的起源有其社会的、历史的原因的话,那么它的起源也还有人类认识规律自身发展顺序的原因。从这个方面可以说图腾是原始人类的思想火花,是人类思维发展的一个里程碑。为了说明这些,我们需要先探讨一下原始思维。
原始人类刚走出动物界时,“他们还是半动物性的、野蛮的,在自然力量面前还无能为力,还意识不到他们自己的力量”317,因此其思维水平并不比高级灵长类动物高明很多。表面看来,人的思维可以任意驰骋,宇宙之苍茫博大、浩瀚无际,时间之绵延幽远、不见始终,都不能成为思维的疆界,但这只是现代人的思维所能达到的地步,而原始思维的时间与空间范围却很有限。尽管现代人的思维也不是绝对自由的,但原始思维和它相差仍不啻千里万里之遥。原始思维的局限性首先是由于劳动水平低下、生活规模狭小、经验与传统的贫乏,因此所提供的原始思维的舞台十分有限。其次,脑的量与质有一个漫长发展过程。200万年前的人脑量约六七百立方厘米,到距今100万年前后才达到800—1000立方厘米。318距今二三十万年的时候人的“平均脑量可达1200—1400立方厘米”319,才接近现代人的水平。这些对于原始思维发展的影响是很大的。原始思维与现代思维的基础不同,它们并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最早对原始思维特征做出明确表述的是法国社会学家列维-布留尔。他在《原始思维》一书中提出了“集体表象”说和“互渗律”。近来,原始思维引起了我国学者的重视,并对其做了一些论述。其实,原始思维的本质特征应当在逻辑结构方面去探寻。列维-布留尔称原始思维是“原逻辑的思维”,我国有的学者称之为“前逻辑”或“潜逻辑”的思维320。这些说法固然都有其可取之处,但若更贴切些,我以为还是称之为“模糊逻辑思维”比较好。模糊逻辑思维和以概念为核心的文明人思维的根本区别在于它的思维过程没有明确的严格的概念;各种基本逻辑规律在模糊逻辑思维中都有所萌芽,但又都不作为规则被遵守。这种思维虽然常常导致谬误,但在文明时代它却没有像垃圾一样被清除殆尽。儿童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儿童(特别是婴幼儿)思维与原始思维多有相似。正如“十月怀胎”的情况是人类的生物学进化史的浓缩一样,儿童思维的发展进程也是人类思维发展历史的浓缩。孩童对于动物的亲昵情感和所赋予动物的精灵观念都有着图腾信仰的历史投影。此外,原始思维——亦即模糊逻辑思维还多少存留在文明人心理中的幽深层次。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有时却在朦胧(或睡梦)中忽然省悟,这其中的奥妙在于模糊逻辑思维发挥了作用。犹如混浊之水可以澄清一样,模糊逻辑也能变为“清晰”逻辑。绝对清澈的水是不存在的,绝对清晰的逻辑也是不存在的。
图腾观念是原始人类的模糊逻辑思维的结晶,它反映着原始人对现象与本质、原因与结果等关系的最初思考。例如图腾禁忌,人们宁肯挨饿也不吃图腾动物,破坏禁忌者若被捉住便会被打死。棉兰老岛的塔桑代人听到一种他们很尊重的鸟叫便不外出,他们认为要是听到这种叫声“还要出去的话,就会死亡”321。这种禁忌是人们对因果关系进行考虑的结果。产生禁忌的原因总是“以某种秘不可测的危险为前提的”,“禁忌的本质在于制止和预防玄妙的、但却是现实地存在的(或过去存在过的)危险”322。图腾禁忌所体现的因果之间也许没有必然关系,但也并非毫无关系,按照模糊逻辑,它们是可以成立的。西非的博罗罗人以红色的金钢鹦哥(一种长尾鹦哥)为图腾,称为“阿拉拉”。博罗罗人说:“我们就是红色的阿拉拉,同样,红色的阿拉拉也就是我们。”323博罗罗人“硬要人相信他们现在就已经是真正的金钢鹦哥了,就像蝴蝶的毛虫声称自己是蝴蝶一样”324。这种将人与动物同一的结论尽管是荒谬的,然而其思维方式却非绝对错误。当博罗罗人说他们“就是红色的阿拉拉”时,就已经是在运用“判断”这种逻辑思维方式了,只是违背了充足理由律而导致了谬误。然而,他们确定“阿拉拉”,而不是另一种动物为图腾总是有其理由并进行选择的结果。只是由于种种条件的限制,所以原始人还不善于(或者说不会)进行去粗取精、由表及里的思考,还不会进行合乎逻辑规律的分析、推理、判断,以得出正确结论。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说模糊逻辑思维是那个时代正常的、合理的思维。
图腾观念在原始思维中萌生与衍变的轨迹与“本能的人”到“自觉的人”的进程是一致的。人和其他动物一样,最初都与自然界浑然一体,人类要彻底走出动物界,必须把自己和包括动物在内的自然界区分开来。列宁说:“在人面前是自然现象之网。本能的人,即野蛮人没有把自己同自然界区分开来。自觉的人则区分开来了。”325人类“把自己同自然界区分开来”经历了漫长过程,图腾意识的发展应当是这个过程的一个较早的重要阶段。图腾观念的核心内容是人与动物的同一。按照图腾观念,人们认为本部落或氏族的祖先以及现在的人或者是由动物——如野牛、熊、狼、蝴姑、蜗牛等变成的,或者是人与动物交配而生的。许多原始部落流行的涂色、纹身之俗,一般都与图腾观念有关。澳大利亚的伯尼开拉人举行仪式时要身画图腾图案,如袋鼠部落的人,背上要绘三个圆圈,两臂间又各作二小圆,代表袋鼠眼睛,下端有一圆,象征袋鼠的嘴。有些部落举行仪式时,“成员均用彩土、羽毛、树叶等材料,装扮成图腾的姿态”,“头部戴上毛、叶、花、羊角制成的蛇头、袋鼠头、野牛头的帽子,体部套上毛类,手指足趾套上贝壳、爪壳,象征动物的爪”326。美洲范库弗群岛上的阿特人认为一个人的灵魂可以自由地进入动物的身体,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是以鸟、兽、鱼类的形象存在的。327表面看来,这种强调人与动物相同一的图腾观念并没有把人与自然界区分开来,但实际上却已经是把人和作为自然界一部分的动物当作两个范畴来考虑了。持图腾观念的原始人已经站在了动物的对立面。尽管图腾观念中有大量的如列维——布留尔所说的人与动物“互渗”,亦即同一的情况,但人总是在动物范围之外,否则也就无从谈到“互渗”。可以说,图腾观念是人冲击“自然现象之网”的第一个突破口,它反映着人与自然界相互区分又未完全区分的矛盾与转化状态。
善于联想、幻觉和拼接的模糊逻辑思维为图腾观念的形成提供了基础。参加图腾仪式的原始人披上虎、熊、狼等动物的皮时,以为自己就是某种动物,也就具有了这种动物的神力。这样的思维注意到了人和某种动物所共同具有的敏捷、勇猛性质,并由此把两者联系在一起,至于人与动物这两个概念则还尚未了解。美洲印第安人的回乔尔部落认为玉蜀黍、鹿和“希库里”(一种神圣植物)都是同一个东西,根据在于它们都是食物。在回乔尔人眼里,羽毛是健康、生命和幸福的象征。他们由此产生的联想是“云、棉花、鹿的白尾、它的角,甚至鹿本身都被看成是羽毛”328。原因在于他们认为这些东西和羽毛一样有某种神秘性质,所以断定云是羽毛,棉花是羽毛,鹿也是羽毛。模糊逻辑思维所使用的概念很少,而且极不明确,概括性的词也很贫乏。例如澳大利亚阿兰达语,“有表示各种蜥蜴的词,不下九个,但却没有笼统地表示‘蜥蜴’的词;有七个表示各种鹦鹉的词,却没有笼统地表示‘鹦鹉’的词”329。反映事物具体形象的感觉、知觉、表象、意象等在模糊逻辑思维中占了主要地位。感觉、表象等的内涵很不明确,外延又广阔无边,所以各种感觉、表象等的意义常有部分重合的情况出现,这就为联想提供了有利条件。图腾观念显然是最初出现在人类头脑中的关于人与某种动物的感觉、表象等的相互联想和拼接的结果。由于逻辑结构的缺陷和模糊性质,所以这种联想和拼接便只能是虚幻的。
关于原始思维的研究,除了说明图腾观念所赖以产生的人类思维特征以外,还可以说明图腾观念起源于人类发展的较早阶段。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着人们的意识;人们所引起的自然界的变化是原始人类的思维得以发展的直接基础。刚刚步出动物界的原始人类最主要的生产活动是狩猎和采集。比较起来,给予人的思维影响最大的还是狩猎。野兽的奔突跳跃、迅猛以至凶残,都给人的感官以强烈刺激并留下深刻印象。清风、繁花、瑞雪、明月等自然景观虽然也在初期人类的感知范围之内,但人们尚无欣赏它们的闲情逸致,人们还只是为果腹而奔波劳苦,为猎取不可多得的美味而孜孜以求。狩猎给予人们心理上的影响至少有这样两个方面:一是对动物勇力的羡慕;二是猎获后的喜悦和心理上的平衡。可以说狩猎乃是产生图腾意识的土壤。由此而论,我们也就不难理解旧石器时代艺术作品充满动物形象的原因了。原始宗教有各种表现形式,如图腾信仰、万物有灵观念、自然崇拜、鬼魂崇拜、巫术、祖先崇拜等,各种形式间虽然互相关联,可以同时存在,但它们各自出现的时间还是有先有后,而不是同时萌生的。综合各个方面的考察,可以说图腾意识乃是原始宗教的嚆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