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草木灵（7）

昨夜两人一起去散了个步之后，云明突然就同意帮清菱挡天谴了。清菱有点受宠若惊，一整天都殷勤地围在云明身边发笑。

面具之下的云明柔和的笑了笑，目光中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通过问卜和实地考察，清菱已经确定十寂的转世。当清菱和云明一起走到那户人家时，浩儿面露赧色，蹲在墙角回避云明。

云明淡淡瞥过，没有过多在意。

妇人热心的邀请二人落座，可他们家能坐的地方只有庭院里的两块大石头。云明嫌石头上的尘土会沾在衣裳上，又不愿在凡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扯过清菱的衣裳垫着。

清菱皮笑肉不笑。

“啊呀，好可爱的孩子呐。真招人喜爱。”清菱戳了戳婴儿的脸，满面欣慰的姨母笑，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她要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爽一次。

她这话可不是奉承，因为如果这是十寂本尊，她这个戳法，恐怕十寂会把她的手指一一折断。

妇人把婴儿交给清菱抱之后，自己就坐在一旁看着婴儿。难得家里有人愿意来拜访，妇人自然是喜笑颜开。

清菱抱着婴儿，云明坐在清菱的身侧，侧目故作冷清的看着婴儿，似乎是想抱又插不上手，画面出奇得和谐。

十寂的转世好像认得清菱，在清菱戳他的脸后对清菱瞪大的眼睛，脸蛋圆圆的，欲怒不敢怒，气呼呼的模样十分逗人。

清菱忍不住又戳了戳婴儿胖嘟嘟的脸。

怀里的婴儿温软如面团，散发着淡淡的奶香味，咬上一口似乎富有嚼劲，随之而来的香甜气息四溢口舌。

清菱有一瞬间竟然想像个妖怪一样吃了他，她为自己这不成熟的想法而感到骄傲。

云明目光平淡的看着婴儿，难以想象到他的魂魄就是神君。神君大抵是气质十足，当然期中不乏有不修边幅的神君，清菱口中的十寂神君似乎是前者。

可是无论怎样摆弄自己的外观，从内而外散发出凌驾众生的气场就是无法遮掩。云明看着这个不过臂长的小婴儿，看见清菱戳他的脸也只会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又气又无奈的样子怎么也与神君二字搭不上边。

云明静坐在一旁，凝视不语。

妇人和清菱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两人都面色和悦，颇有一见如故之感。

浩儿还窘迫的蹲在墙角，时而回头张望正姿端坐的云明，对视上云明的目光之后又匆匆回头。

小院里洒满了阳光，树梢上的叶片亮晶晶的，微风拂过时如晶莹的冰雪闪闪发光。

夏空一片澄碧，万里无云，村外的湖泊倒映着天空的湛蓝色，好像仙子不慎遗落凡尘的宝石。

一个惬意的上午就这样过去了，晌午时分，村长委人来喊清菱和云明用午膳，妇人这才知道他们是村长的贵客，惊异之色毫不掩饰。

清菱笑着与妇人分别，顺手扯住云明的衣角，不让云明逃走。清菱赔笑道:“我知道你吃不惯，但是我还在村长家住，赏个脸。”

云明听了，二话不说就划破自己的食指，按在清菱的唇间，丝丝的竹香气即刻传入清菱的舌尖。

清菱愣了愣，已经受宠若惊到反应迟钝了，一双清灵的眸子中写满错愕，吸了几口气之后才怔怔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云明目光不自然地撇开，依旧把食指轻按在清菱的唇间，沙哑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说道:“我知道……我怕你吃不惯。”

指尖传出的气竹香愈发浓郁，似乎在说明着此刻云明澎湃的心情。清菱仔细打量着云明，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最终只有沉默。

“多谢。”清菱匆匆食两口气之后，僵硬地移开了云明的手，疾步走到前面，同时低声对云明说，“跟上来。”

云明沉郁着脸，快步跟了上去。

他心间还是难以抑制的激动。虽然他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可是越是这么想，心中就牵扯出越多的期待和不安。

她虽然法力被封，现在只能依靠自己，可她说到底是个神女，心尖的傲气会把他卑微的感情碾碎如尘。

风吹来了一朵云，云遮挡住了阳光，地面上一片凉凉的阴影。抬头望向远处的山丘田野，金灿灿的阳光把山丘与天际相连的轮廓镀了一层金边，田野上明暗拂动，逐渐过渡到阴影的边缘。

云明走了两步便停下了，站在阴影之下望着人间随处可见的绝美夏景，思绪万千。阡陌之旁的小草微微摆动，拂过他的衣摆，似在安慰和鼓励着他。

是夜，夜深人静。

月隐乌云，凉风嗖嗖，池塘里时而传来的蛙鸣打破村子的沉寂，树梢上的蝉儿断续的低鸣，尖锐的蝉鸣声似在提醒村民有“盗”行窃。

清菱和云明蹑手蹑脚的走到浩儿的家中，一路上清菱还时不时回头张望，做贼心虚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云明昂首阔步，半点都不带怕的样子，颇有行得正坐得端之感。

“可以动手了？”云明正色问道。

神经兮兮的清菱被云明的问话吓得半死，又急又气的拍着云明的胸膛，低声怒骂道:“你不会小点儿声么？……我出门前又问卜了一次，错不了。”

面具下的云明不自觉地悦色笑了笑，清菱拍打他时，他感觉就像有小猫在心口挠一样，酥痒之感触及全身。

“那我去了。”云明挥了挥袖，隐身进入面前这座破败的小院，走之前还忍不住回看清菱一眼。

清菱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云明回看她时，她全身感觉到一种恶寒。于是她在心里问候了一遍好色之徒云明的师祖十八辈。

须臾，云明就抱着婴儿出来了。婴儿似乎发现了危险，张开口大声啼哭，可是被云明施了法，张着一张小嘴却发不出声音了。

清菱朝云明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云明满心欢喜的收下了。

两人一婴又轻手轻脚地走到郊外，找了一处空旷的田野，把婴儿轻放在地上。云明趁机在四周布下抵御天谴的结界。

“十寂，不要谢我，要谢就谢云缨。”

清菱俯身蹲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又管不住自己的贱手，戳了戳婴儿的胖嘟嘟脸颊。

襁褓中的婴儿口张开得更大了，眼睛眯成两条缝，淡淡的眉毛两边撇开，在空中用力挥舞双臂好像在加强宣泄着他的不满。

此情此景看得清菱都有些于心不忍，清菱背过身去，颤音说道:“可以了。”

又小又软的婴儿总是招人怜爱。即使这个小家伙从一开始见到清菱就不停地露出反感，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又可爱又脆弱的生命时，对草木之灵都心生怜惜的清菱无法说自己下得了手。

月隐云后，田野一片沉寂，溶溶的夜色也把风声吞没，风吹过时只见草木摆动，不闻风声，不感风声。哦，结界之内与外界隔绝，风是外界的，吹不进来。

云明察觉到了清菱的异样，下手前便多了分犹豫。清菱见身后久久没有动静，便狠下心来催促道:“快点，不动手就是害了十寂。”

她心中虽然有不舍，可是她拎得起轻重，不能因为一时的恻隐之心动了，就让十寂饱受人世历劫之苦。

她还答应了云缨呢。

清菱从袖间掏出之前引路用的枯木枝，不料想它竟已发了新芽。想来是自己带在身上许久，沾了不少灵气所生。

清菱轻叹，左右摆弄着抽芽的木枝，心中对万物众灵的敬畏又多了几分。为了活下去，连枯木枝都可以穷尽一切办法。

结界之中的夜色透着几分干涩。

听闻清菱的催促，云明立即施法，婴儿当即被熊熊火焰吞噬，不足半刻钟，婴儿就只剩下一堆残骸。火烬之中藏着一颗白色的蛋，这就是十寂的神元。

清菱抱起这颗尚烫手的蛋，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耳旁立即响起一道吓人的惊雷声。

与此同时，天边无数道电光闪过。

“有劳了。”清菱把十寂的神元护在怀里，打算蹲在地上直到天谴过去。她还是第一次面对天谴，在此之前她虽然狂放不羁却一直遵纪守法。

若是她的法力没有被封，此时正好是个时机，去试一试六界众生都不敢碰的天谴。

神明的存在本就是对秩序的最好维护和最好破坏，她都敢尝素未谋面的神君在路边推销的仙丹，还会怕着区区天谴？

可说话归说话，比喝凉水还容易，现在她法力尽失，只能蹲在地上抱着十寂的元神瑟瑟发抖。

惊雷声不绝于耳，一道道惊雷击落在结界之上，如绽开的一团银色闪耀火花。

云明怔怔望着结界上刺眼的火光，脚边好像拖着沉重的铅球，身上好像紧捆着铁链，令他动弹不得。

他陷入了冰冷的回忆之中，那是他永生永世都不愿意想起来的痛苦。他所经历天谴之痛，背叛之痛，都成了他心底不灭的伤疤。

他以为自己不在畏惧天谴，没想到在现实与记忆的重叠之下，他又如回到了过去一般。

云明的耳旁“嗡”的响起一段话:“人自私又怯弱，用虚假的笑容让你心甘情愿的为他们赴汤蹈火，用前后不一的言行化作利剑刺穿你的胸膛，取出你的心，换取他们的不老不死……你真的可以对这些视而不见、容忍这些么？”

耳旁的声音加剧了他心中的痛苦，他变得暴怒，扯下面具，露出一张狰狞的脸。脸上不负往昔的淡漠沉静，有的只是如夜色无边无际的痛苦。

叮，薄薄的面具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云明绝美的五官似乎扭曲在了一起，他痛苦地捂着脸，五指贴合脸的边缘，似乎要把自己的脸撕扯下来。而千百年前，他就是因此失去了他的声音。

清菱听着身旁的动静，察觉到云明的异样，她回眸看向云明，却对视上云明被怒火吞噬的眼眸。

看见有人注视着暴怒的自己，云明恼火极了，不由分说地朝清菱甩袖，一条火焰沿直线在清菱的脚边飞快延伸，清菱灵巧一避，滋滋的火苗险些烧到清菱的裙摆。

“云明……神君？”清菱试探着唤道。

云明甩袖，又是一道火焰。

结界之外夜色无边，一道道电光如火蛇飞快地蹿过天际，眼见着惊雷朝自己劈来，又落在几十尺的结界半空中，炸开一团耀眼刺目的火花。

云明面色狰狞，疯狂地甩袖，有时是火焰，又是却是电光，在结界外的景的烘托之下，结界内的景象如炼狱一般。

清菱失望的看着失智的云明，抱着十寂的神元不停躲闪。好在失智的云明命中率不高，她才得以侥幸避开。

早知如此，她就一个人面对天谴了。

清菱一边躲闪，一边拍了拍怀里十寂的神元，低吼道:“喂，十寂，出来啊！别装死，我都要出事了！”

她听说神明元神归位需要等一些时间，但是最多不过一刻钟，现在缩在蛋里的十寂是闹哪样？搞特殊？

话音刚落，清菱的裙摆就染上了火苗，火苗迅速燃烧成火焰。清菱赶忙将火焰踩灭，趁空又抬头看向云明。

她已经不指望云明自己清醒过来了。

清菱咬牙看了一眼怀里十寂的元神，目光中流露出前所未见的果敢与狠厉。清菱望着十寂的元神，低声喃语:“这事儿你可怨不得我了……”

十寂的元神似有颤动。

清菱飞快地念诀，四周的草木纷纷散发出点点萤光，朝清菱汇聚而来。清菱吸收着这些萤光，透过她的身体隐隐可以可见她被点亮的元神。

清菱的元神一点点地被抽离出体外，任云明的火焰袭来，元神也将火焰吞噬殆尽。

法力被封之后，她的元神就好像陷入了沉睡，元神的光芒也黯淡不已。如今她算是唤出自己的元神，换上十寂的元神。

清菱的元神被抽出十分之一，元神每往外抽拨一分，她都要忍受宛如抽皮剥肉的痛楚。

十寂的元神，那颗白色的蛋，出现一条淡淡的裂痕。可是清菱看不到那一面。

清菱还在忍着痛苦抽拨元神。

“咔咔——”白色的蛋的裂痕越来越大，越看越明显。

已经抽到十分之二了，清菱感觉再强行抽出一分，她都会忍不住的倒下。

结界外的惊雷愈发密集，结界开始出现裂痕。这怕是要诸神黄昏了。

“厉——”随着一声清脆响耳的鸟啼，一只纯白的凤凰从白色的蛋中冲破而出。

它乘风飞向凌空，把结界冲破成碎片，在多道天雷的空隙之间敏捷飞跃，势如寒矢，最后停在夜空中之中，白色的光芒如一轮皓月。

清菱撑不住了，意识模糊地倒在地上，想伸手触碰破碎的蛋壳，可是模糊的视线和颤巍巍的手却始终让她扑空。

十寂吐出一口白炎，将清菱包裹住，清菱当即感到一种柔和的暖意，被抽拨出的元神也一点点地回归。

清菱的法力好像也一点点地解封了。

十寂腾跃在半空之中，无边的黑夜在他白色的光芒之下就像一个笑话，完全沦为展现他的强大与尊贵的陪衬。

一道天雷击落在十寂的左羽，左羽渗出一点血丝。十寂回头看了一眼纷落如杏花的天雷，迎面朝更高的云层飞去。他要离天雷近一些，遣散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天雷。

降生之处和刚刚归位的时刻，才是神明最强大的时候。

地面上的云明还在甩袖，没有结界的限制，附近的山丘燃起了山火，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如白昼。

裴家村的村民早已被惊醒，看到天边的异象又只能默默祈祷不要出事。其中村长还满屋子的找着清菱和云明，想请他们出手相救。

清菱躺在地上，闭目调息，心无杂念，一点点地等法力解封。所有的烂摊子，她必须强制让十寂去收拾。

两刻种后，清菱的法力已经解封的差不多了。她腾空一跃，拂袖就熄灭了大半的山火，再拂袖天降霖雨，草木复生，秧苗更盛。

这是她作为神明的恩泽。

周遭的乱子都摆平后，清菱再度布下结界，结界中只有她和云明。

清菱飞落回地面上，脚尖轻轻点地，脚下被火灼烧成焦土的枯草再度复生，焕发生机。

她相信草木皆灵，草木在方才她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她，她自然要回报草木。

“云明，我来了。”

清菱看向仍是疯狂状态的云明，看到了他狰狞痛苦的面色，心中的不忍流露在关切的目光之中。

她听说过众灵飞升成神需要历劫，有的劫就是天雷劫，或许这天谴与天雷劫过于相似，牵出了云明心中的痛苦的回忆。

难怪第一次和他说挡天谴的时候，他不但果断拒绝，还匆匆闪身离开了。

清菱垂眸，伸出手，掌心中飘出一团绿光。她飞快念诀，云明脚下就出现了一个阵法，他一点点地陷下阵法。

清菱把掌心中的绿光隔空推向云明的额心，云明的额心当即出现一个绿色的纹记。清菱缓步走向阵法，同云明一齐下陷。

“你的心结，我来解开。”清菱搂着云明的颈部，侧脸对嘴朝云明口中传了一口仙气，这样带有她的气息，她就不会在回忆中认错他了。

随着两人被阵法吞没，四周的结界也渐渐消失。不见之后，东方曙光初现。

迟一步的十寂在阵法消失的半空中盘旋，久久不见清菱，心急如焚。直到他的余光不经意间瞥到清菱遗留下的抽芽的木枝，吐了一口白炎将枯木枝拾起。

木枝上残余的灵气仿佛告诉了他前因后果，十寂便衔着这段抽芽的木枝回到了天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