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笔记小说大观](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841/43247841/b_43247841.jpg)
九牛坝观抵戏记
彭士望达生
树庐叟负幽忧之疾,于九牛坝茅斋之下。戊午闰月除日,有为角抵之戏者,踵门告曰:“其亦有以娱公。”叟笑而颔之。因设场于溪树之下,密云未雨,风木泠然,阴而不燥,于是邻幼生周氏之族之宾之友戚,山者牧樵,耕者犁犊,行担簦者,水浮楫者,咸停释而聚观焉。
初则累重案,一妇人仰卧其上,竖双足,承八岁儿,反复卧起,或鹄立合掌拜跪,又或两肩接足,儿之足亦仰竖,伸缩自如。间又一足承儿,儿拳曲如莲花出水状。其下则二男子,一妇,一女童与一老妇。鸣金鼓,俚歌,杂佛曲和之,良久乃下。又一妇登场如前卧,竖承一案,旋转周四角,更反侧背面承之。儿复立案上,拜起如前仪。儿下,则又承一木槌。槌长尺有半,径半之,两足员转,或竖抛之而复承之。妇既罢,一男子登焉。足仍竖承一梯,可五级,儿上至绝顶,复倒竖穿级而下。叟闵其劳,令暂息,饮之酒。
其人更移场他处,择草浅平坡地,去瓦石,乃接木为桥,距地八尺许。一男子履其上,傅粉墨,挥扇杂歌笑,阔步坦坦,时或跳跃,后更舞大刀,回翔中节。此戏吾乡暨江左时有之,更有高丈余者,但步不能舞。最后设软索,高丈许,长倍之,女童履焉。手持一竹竿,两头载石如持衡,行至索尽处辄倒步。或仰卧,或一足立,或伛行,或负竿行如担,或时坠挂,复跃起。下鼓歌和之,说白俱有名目,为时最久,可十许刻。女下,妇索帕,蒙双目为瞽者,番跃而登,作盲状,东西探步,时跌若坠,复摇晃似战惧,久之乃已。仍持竿,石加重,盖其衡也。方登场时,观者见其险,咸为股栗,毛发竖,目眩晕,惴惴然惟恐其倾坠。
叟视场上人皆暇整,从容而静,八岁儿亦斋栗如先辈,主敬如入定僧。此皆一诚之所至,而专用之于习,惨淡攻苦,屡蹉跌而不迁。审其机以应其势,以得其致力之所在。习之又久,乃至精熟,不失毫芒,乃始出而行世。举天下之至险阻者,皆为简易,夫曲艺则亦有然者矣。以是知至巧出于至平,盖以志凝其气,气动其天,非卤莽灭裂之所能效。此其意庄生知之,私其身不以用于天下。仪、秦亦知之,且习之以人国戏,私富贵以自贼其身与名。庄所称僚之弄丸,庖丁之解牛,痀偻之承蜩,纪省子之养鸡。推之伯昏瞀人,临千仞之蹊,足逡巡垂二分在外,吕梁丈人出没于悬水三十仞,流沬四十里之间,何莫非是?其神全也。叟又以视观者,久亦忘其为险,无异康庄大道中与之俱化。甚矣!习之能移人也。
其人为叟言:祖自河南来零陵,传业者三世,徒百余人。家有薄田,颇苦赋役,携其妇与妇之娣姒、兄之子,提抱之婴孩,糊其口于四方,赢则以供田赋。所至江浙、两粤、滇黔、口外绝徼之地,皆步担,器具不外贷。谙草木之性,捃摭续食,亦以哺其儿。叟视其人,衣敝缊,飘泊羁穷,陶然有自乐之色。群居甚和适,男女五六岁即授技,老而休焉,皆有以自给。以道路为家,以戏为田,传授为世业。其肌体为寒暑风雨冰雪之所顽,智意为跋涉艰远人情之所儆怵摩厉,男妇老稚皆顽钝,儇敏机利,捷于猿猱,而其性旷然如麋鹿,叟因之重有感矣。
先王之教,久矣夫不明不作。其人自处于优笑巫觋之间,为夏仲御之所深疾。然益知天地之大,物各遂其生成。稗稻并实,无偏颇也。彼固自以为戏,所游历几千万里,高明巨丽之家,以迄三家一哄之村市,亦无不以戏视之。叟独以为有所用。身老矣,不能事洴澼 ,亦安所得以试其不龟手之药?托空言以记之。固哉,王介甫谓鸡鸣狗盗之出其门,士之所以不至,不能致鸡鸣狗盗耳。吕惠卿辈之谄谩,曾鸡鸣狗盗之不若。鸡鸣狗盗之出其门,益足以致天下之奇士。而孟尝未足以知之,信陵、燕昭知之,所以收浆博屠者之用。千金市死马之骨,而遂以报齐怨。宋亦有张元、吴昊,虽韩、范不能用,以资西夏,宁无复以叟为戏言也?悲夫!
张山来曰:此技即俗所谓踹索者。予尝谓此等人必能作贼,有守土之责者,宜禁止之。纵不欲绝其衣食之路,或毋许入城,听于乡间搬演可耳。
前段叙事简净,后段议论奇辟,自是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