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与落寞:盛唐漂泊者,李白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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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到此一游——一个号称盛世的时代

初见·提笔写人间

明月高悬,静穆的银辉漫过时间的长河,携着千年前的暖风迎面袭来。朦胧中,似闻得见松涛河涧旁的野花香气,和深秋阁楼里的书卷沉香。又有洒满一路的浓烈酒香,隔着万里星辰,送来锦绣盛唐宫阙城楼的辉煌灿烂,送来青莲蜀道长安洛阳的豪情悲愁。

明月下,有人在舞剑。风声剑啸中,身影飘逸,姿态闲散。时而举杯,开怀痛饮,时而乱舞,仰天大笑,引沧海为知己,邀明月为诗友,以孤影为常伴,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那月下独酌的身影醉舞高歌,狂放千年依旧豪情不减。原来是谪仙之人飘然入梦,这一梦便醉了半个盛唐,这一梦便浪漫了天下的山水。

他便是青莲居士李白,关于他命运的笔调,总是激昂。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好剑术、观奇书。数载苦读,远游山水之间。曾年少隐居,求仙访道,仗剑去国,漫游河山。兴之所至,曾长安三年一朝入仕天子左右,也曾安史入幕流放夜郎。

他的一生如同他的诗歌一样,时而奇景瑰丽豪情万丈,时而险象环生狂客落魄,时而风和日丽山河璀璨。

他一路且歌且行,不屑做大唐盛世里天子权贵旁一抹可有可无的和谐背影,他要做辉煌壮丽大好山河间一只神游八极逆风飞翔的大鹏,扶摇直上。

醉酒诗仙飘然独立万载,逍遥自在千年,历尽人世间的坎坷,看透生命中的悲情,不愿浪费一滴酒,不愿错过一处非同凡俗的风景。提笔写人间,诗酒趁年华,谱就一曲豪情万丈的旷世传奇。

梦回唐朝,荣华盛世里那轮明月吐着沉默如谜的呼吸,静静地看着那红尘笙歌。有孤雁徘徊,一声清唳,惊扰了何人的梦境。忽而琴声响起,孤音清泠,冷冰冰地撕裂开那头的金碧辉煌四海升平,曲高和寡,一响便惊人心。

复又大笑,趁着这雨落风狂之势搅起了历史的旋涡,搅乱了这粉饰的太平。

开元盛世,天下大治。

忆昔二首(节选)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彼时唐玄宗既精通治国方略,又深知用人乃治国之本,因此整顿朝纲,任用贤能,名臣贤君合心一力稳定政局的同时发展经济,上下一心共同迎来了这流芳千古的开元盛世。

这盛世里一处僻静的村落里,炊烟袅袅,河水咚咚,草地上漫洒阳光,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这便是山清水秀的青莲乡,诗人在这里度过了充满青草馨香的青葱岁月,这温柔之乡日后又夜夜伴着如霜月光滑入诗人的梦境。

春日美景醇如酒,清风吹落一树梨花,洋洋洒洒,洁白如梦。梨树下一家人正品茗闲谈,见这满园的大好春光,父亲李客心念一动,随口念道:“春国送暖百花开,迎春绽金它先来。”

梨树下的温柔女子望着李客,浅笑道:“火烧叶林红霞落。”话音刚落,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续道:“李花怒放一树白。”

李客和女子惊异地望着一旁玩耍的以几岁之龄对答如流的儿子,又四目对望,二人的眼里都写满了惊喜与疑惑。“莫不是太白金星下凡来?”李客喃喃自语。年幼的李白兴致勃勃手拈梨花,瞳仁炯亮如星辰。

李阳冰《草堂集序》记载:“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世称太白之精,得之矣。”范传正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也写道:“先夫人梦长庚而告祥。名之与字,咸所取象。”

传说李白的母亲在生他的那晚,曾梦见太白金星降临人间,倏忽一声哭喊声震屋宇撼动九霄,原是婴儿已平安降生。李白父母对婴儿出生时的奇特天象深以为傲,觉得这襁褓中的婴儿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将来定是富贵吉祥,因此给这婴儿取名太白。

生命的迷人之处在于它前路永远未知。变幻莫测的人生旅途中,有心之人披荆斩棘,纵然饱受挫折也会热情洋溢,始终不会放弃对理想的追求。李白一生游历无数,从艰辛蜀道到峨眉之巅,从繁华长安到寥落长流,从年少时的仗剑悠然到暮年时的颠沛流离,他始终在路上,始终不改对自由的追求。长空万里,任我驰骋!天大地大,任我遨游!

五岁之时,李白便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举家迁徙,或许正是这一段艰辛漫长的旅程为他日后的游侠经历树立了勇敢前行的旗帜。据李阳冰《草堂集序》记载,李白乃五胡十六国之一的西凉国创建人武昭王的九世孙,到隋朝末年因李白某位祖先得罪隋炀帝,生恐遭受诛灭九族的祸事,无奈举家背井离乡流落到西域小城碎叶。

李家隐姓埋名客居西域,却一心盼着重回中土。到李白这一代,终于下定决心迁徙关中。从遥远的西域碎叶,到大唐腹地西蜀锦州,一路风雨狂袭,野兽出没,走过黄沙大漠又跨过崇山峻岭,历经千辛万苦,终得安定。

历史细节已无从考证,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场持久艰苦的旅程绝对让年幼的李白见识到了大自然的狂暴、温柔和瑰丽。或者正是在这时,他幼小的心灵上便种上了游历四方拥抱山河的种子,日后终于开出了大唐盛世里无数的奇花异朵,无数的锦绣文章,辉映千古,叫后人追思敬仰,铭记不忘。

静谧的青莲乡,并不能安放少年李白的奇思天才和鸿鹄之志。适逢开元盛世,天下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少年李白相信,终有一天,他必能如同古时那些披肝沥胆、为国出力、功成身退的壮士侠客一般,成就事业于庙堂之上,挥洒才情于天地之间,建功立业,济世苍生。

他把他建立功名、忠心为国、行侠仗义的愿望寄托于浩瀚书海和高超剑术之中,日日苦读勤练。时光终不辜负他的汗水与丹心,正如大鹏的翅膀日益丰满,他的豪气与才情与日俱增,正待一阵东风,便能直上云霄,翱翔世间。

彼时的他回首间顾盼生辉,精神勃发,对这世间充满了热情。却怎么也不会料到日后的怀才不遇、仕途坎坷造就的万古悲愁。

在安静的幼年时光里,年少的李白做起了一个又一个波澜壮阔的梦。读了《子虚赋》《上林赋》,他便梦见了云梦七泽;读了《楚辞》《庄子》,他便梦见了雾霭中披风沐露的女萝。他好读百家杂书,广泛涉猎,奇幻缥缈的梦境便层出不穷。

这些扎实的阅读和丰富的幻想为诗人日后那些激情澎湃、波澜壮阔的诗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而传奇诗人的这一生也是镶嵌在盛唐雍容画卷里的一簇耀眼的星光,带着剑气、豪气、酒气和万分的才情渗入后世人的灵魂,一针见血直指人心。

青莲乡寂寞如斯,纵然山清水秀人心良善,却也如一道简陋的藩篱割断了少年李白与外面世界的关联。他已不满足于这小小的一方天地,想渡过冰塞黄河,见识水从天上来的滔天气势,他欲登上白雪皑皑的太行山顶,呼吸一口清新空气。

他迫不及待地想去领略大唐盛世山河的苍茫壮美,滚滚红尘的锦绣妖娆,他渴望结交高山流水一般的知己好友,促膝长谈,纵情诗酒。于是,终于有一天,他离开了家乡,开始了自己跌宕起伏、绚丽多姿的旅途,亦开启了一代诗仙大放异彩、丰富美丽的一生。

生命的疆域随着渐渐开阔的眼界,和不甘平凡的心境一点点延伸,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目之所及,再不仅仅是家乡的那一亩三分地,再不仅仅是纷纷扰扰的世俗琐事。映入眼帘的,是紫陌红尘的纠葛离愁,是历史洪流的巍峨壮丽,甚至是整个宇宙的辽阔无际。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曾经的他是一位少年侠士,于静怡之乡酣畅饱读,苦练剑术,心怀大志不甘平凡;青春韶华之年他成了一位游侠,在秀美山河间流连忘返,仗剑轻财落笔如神;一朝凌云名满天下,他亦是一位豪情侠客,鄙视权贵铜臭,痛恨官场黑暗;暮年时即便是潦倒凄凉,他依旧不忘初心,豪情痛饮诗情纵横,烈士暮年依旧心系天下。

临路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唐代的项斯在诗中说:“夜郎归未老,醉死此江边。”千年前,或者那位侠士月下独酌狂舞之后,醉眼蒙眬倒卧江边,风乍然而起,吹皱水面的月影,寒剑凛凛,静静地躺在一旁。

他向着心中的白月光拥扑而去,只因炽热的心到死不曾熄灭,唯有冰凉的月光才能缓解那份炙痛。

剑仙·山水之间

“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李白生平剑不离身,白衣骏马游走江湖,神采飞扬,桀骜超然。“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何等利落潇洒!寒剑一旦出鞘,便叫天下人侧目惊心,为之倾倒。人生,原本就该这样仗剑天涯,青春,原本就该这样肆意挥洒。

五岁幼龄,尚属开蒙读书之时,李白便随父母举家迁徙。从西域碎叶到锦州昌隆,颠沛于大漠黄沙之上,流离于崇山峻岭之中。那场旅途旷日持久艰辛异常。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残阳的光芒揉进了他的眼眸,从此,双瞳愈发清亮;苍茫云海,九天银河,天地的广阔渗进了他的灵魂,从此,热血开始沸腾。

人生之初的这段迁徙之旅,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远游的种子,指引着他日后无数场红尘际遇,无数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十五岁那年,少年李白已练得一身的好剑术,眼如星辰,炯亮生辉。

十八岁时,诗人隐居于戴天大匡山,击剑弹琴博览群书之余往来旁郡,逍遥山水。

七年后,诗人收拾行囊,告别亲友,一人一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故乡蜀中。在这太平盛世,他在青春韶华,开始了意气风发、跌宕壮丽的旅程。

宝剑与热血,诗才与豪情是诗人行走天下的筹码,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开元六年(公元718年),匡山大明寺。

别匡山

晓峰如画参差碧,藤影摇风拂槛垂。

野径来多将犬伴,人间归晚带樵随。

看云客倚啼猿树,洗钵僧临失鹤池。

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

春有凉风秋有月,夏有蝉鸣冬有雪,好一个清幽所在。

静,是他这时期的绝对主题。好比一个高手出山之前的蛰伏,勤修苦练,是每日必做的功课。此时天下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唐玄宗李隆基尚能励精图治,选贤举能广开才路。

世俗间繁花似锦如火如荼,深山里少年诗人心情激荡亦不甘老死林泉。匡山隐居十年间,李白登山习剑强健体魄,观览千卷默诵百家积累才情。这个独对青山,专心勤练“黯然销魂剑”的剑仙侠客,心系天下。

我们做不成李白,因为没有他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才气与豪情;我们做不成李白,因为没有他蛰伏青山十数载铁杵磨成针的毅力和耐心;我们做不成李白,这个千年前谪仙一般的人物是遨游九万里的大鹏,而我们只是孤鸟。

开元初年(公元713年)的李白正青春年少,彼时的他不仅是位轻财好施、仗剑天涯的少年侠客,亦是位纵情山水的文艺男青年。从“十五学神仙,仙游未曾歇”,到流放夜郎坎坷暮年,东到大海,西到甘陇,长江黄河、五岳黄山,北到幽州、雁门关,西南到夜郎,南到苍梧、九嶷山乃至其他无数名山大川,都曾留下过他的足迹。他一生跋山涉水,从未曾停下脚步。

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山是诗人的风骨,深沉,巍峨。敬亭山沉默矗立千百年,亦如诗人遗世独立于红尘。山风呼啸,鸟雀的踪迹瞬间便隐没于高峰葱郁深处,偶尔一两声清脆的鸣啾,不知从何处响起,久久回荡在空谷幽涧之中。

缥缈的白云无谓浮华乱世,无谓时光洪流,甚至无谓聚散分离,只静静地继续着自己闲适自在的轨迹。诗人与敬亭山惺惺相惜,彼此相看两不厌。山就是他,他就是山,澄净自在无忧无虑。那繁华盛世,那纸醉金迷早已幻化成了过眼烟云,在风中消散。

这种情感在他壮年仕途遭挫,长安三年不受重用的经历后便酝酿得更加深刻。正是这巍峨大山的抚慰,使诗人暂时忘记了浪子的悲愁与浊世凡尘的丑恶,徜徉于大山怀抱之中,暂得一份恬静愉悦。

早先庄子就提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中国历代文人墨客皆颂山水之灵秀,李白亦是如此。清风碧松,山花绣颊,江火流萤,在自然的造化神奇面前,个人的荣辱顺逆又算得了什么?让我们停下脚步吧,将那一份宠辱不惊铭记于心,去感动于生命中每一处灿烂美丽的风景。

清溪行

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

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

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

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

水是诗人的魂魄,灵动,磅礴。那烟云盛世里唯一一汪至清至澄的水,便是停泊在诗人血肉里的不羁灵魂。清如明镜,澄似透明。这水、这不羁的灵魂时而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般苍凉壮阔;时而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般气势惊人;时而如“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般清新沁凉;时而如“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般恬静温柔。

千年前的明月曾伴诗人高歌狂舞,曾陪诗人击剑痛饮,千年后的月光依旧清冽如许,浸染红尘,繁华或者萧条,欢腾或者寂寥,从不厚此薄彼。梦想最初赐予每一个人的热血都是同样沸腾的。

李白不愿意做那冷冰冰的寂寞的圣贤,只愿做那乘风破浪不改初心的酒中狂人。于是他乘风归去,做了谪仙。羁绊诸多的我们不愿意逆流而行,只愿意人云亦云,向来走的是山林中最好走的那一条路,只好苦苦挣扎于平凡的生活。

且歌且行中,李白的足迹不知不觉间已遍布天下。他的旅程丰富多彩,绵延一生。宋曾巩在《李太白文集·后序》中对李白一生行迹做了详细的概括。早在大匡山隐居之时,太华山、窦圌山、紫云山已被他悉数游遍,亦曾去过梓州,拜赵蕤为师,习纵横术;去过北川县,辛苦探寻大禹的出生地,为后世留下苍劲有力的“禹穴”二字。

开元十二年(公元724年),二十四岁的李白再游成都、峨眉山,然后舟行东下至渝州。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阴平道是四川通往陕、甘的另一条更艰险的蜀道,悬在峭壁上的狭窄道路叫人心惊胆寒,据传李白访问江油县尉时,曾走过这条路。

阴平道奇峰绵延,悬崖绝壁上长满倒挂的古松,山脚江水奔腾,一波又一波,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直地撞上山石,而那狭窄滑湿的窄道蜿蜒在山间,叫人望而生畏。日后名扬天下的大诗人能够下笔如神炉火纯青,除了他天生的神游与狂想之外,恐怕与他一段又一段艰辛美妙的旅行大有关联。

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李白出蜀,留下了一首《别匡山》之后,他仗剑东行,辞亲远游。从荆州江陵至会稽,湘江、洞庭湖、钟山、凤凰台、镜湖,他一路饮酒赋诗,畅游江南,行遍名山大川,阅尽名胜古迹,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锦绣佳作。

剑仙李白,这样一个飘逸豪放,爱喝酒,爱旅行,行侠仗义,浪迹天涯的资深文艺男青年,无疑是大唐史上最光芒万丈的一朵稀世奇花。起初寂静地开在青莲之乡、匡山之巅,一朝现世天下闻,他高歌着理想,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历史的洪流,叫天下人驰魂宕魄,让后世人刻骨铭心。

李白在长安第一次碰到贺知章时,后者见到其人,惊呼:“子谪仙人也!”谪仙人的一生就像是一部奇绝瑰丽,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神话。

剑仙李白一路高歌“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一路驰骋于雄伟壮丽的雪山,艰难险阻的蜀道,汪洋肆虐的大海,见惯了繁华背后的阴影,权贵身边的龃龉,见惯了仕途官场的黑暗,凡尘俗世的污浊,他一心投身于山水之中,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胜景,终年不移。

无论顺境逆境,却都不忘济世安邦的理想,奔放豪迈不减当年,一片丹心仍系苍生。

剑仙李白一生皆剑胆琴心酷爱自由,赏就要赏最难得的奇景,攀就要攀最险峻的高峰,喝就要喝最凛冽的美酒。纵使五花马、千金裘,又怎比得上他一心向往的黄鹤楼、鹦鹉洲,又怎比得上几杯催肝裂胆、痛快淋漓的烈酒。你看他,醉眼睥睨,豪气干云,纵声连呼:上酒上酒!

游侠·时有相遇,时有别离

那一年暮春时节,少年李白兴致盎然,独自一人行走在戴天山(大匡山)僻静的山道中。和风温煦,花香怡人,细碎的阳光在密林间翻腾跳跃,于诗人经过之处,留下了一路的斑驳光影。而前方山腰上一株株桃树盛开如霞,走近细赏,红蕊凝露,泫然欲滴,几声遥远的犬吠伴着流水击石之声,清晰地响在耳际。

远远望去,一束流泉喷珠泻玉,挂在峰崖间。竹林青翠,雾霭如云,悠然自得,绕行其间。诗人此来,是为了探访一位隐居戴天山的奇异道士,只是从桃花结露的清晨到暖日高悬的正午,从野鹿隐没的林间山道,到晨钟暮鼓的青瓦道观,总不见那道人的身影踪迹。

诗人乘兴而来,遍寻不获而返,归去途中,倚着青松,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淡淡的失落。

极目远眺,来时路蜿蜒如蛇,灵巧地穿梭在林深树茂之间。山风呼啸,来去自由。诗人伫立半晌,此时心绪亦如被插上了翅膀,乘风跨过了眼前的深山,跨越了时光的洪流,不受羁绊地自由遨游在这人世间。天高地阔,世人皆似蜉蝣。在这茫茫天地面前,个人的际遇又算得了什么?

想来得失早由命定,一切皆是浮云。念及此,诗人心间那淡淡的失落早已消失不见。

青松下的少年诗人伸手抚了抚悬于腰间的长剑,豪情顿时涨满胸怀。纵使我命如浮萍,注定寻觅一生,也要将这万丈红尘搅他个天翻地覆,定叫这大唐青史留我千载英名!

少年李白心情激荡,下得山去,一人一剑,昂首入了红尘。日后他果然身世浮沉,荣辱兼共,只是再艰难困顿,他亦醉坐雕鞍,后载美酒,挥洒才情,不负青春。一时的挫败总是如同青烟,蜻蜓点水般掠过,而当酒入愁肠之时,愤懑又化作热血,长留在诗人心中。

这一段访戴天山道士而不遇的经历,难免让诗人心生遗憾。人生便是这样,纵使乘青驹,行道中,山水有相逢,亦抵不过白云苍狗,斗转星移。所谓欢乐趣,离别苦,有情山水,忽而陌路。

可是人生却又因遗憾而丰富,相遇时的惺惺相惜,离别时的依依不舍,交织成了一曲跌宕起伏的悲喜乐章。“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正因生命无常,青春苦短,才更要行乐须及春,诗酒趁年华!

从蜀中生活二十余载的刻苦攻读,静心蛰伏,到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后的“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纵观李白一生,真可谓一部荡气回肠绚丽多姿的大唐游侠史。他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樽酒论文交游广阔,梦笔生花诗情纵横;他身负卓绝剑术,在大唐这争竞豪奢的氤氲盛世里来去自如,纵使万花丛中过,仍然青衫磊落,片尘不沾。这位卓绝千古的大唐游侠一生执着于九天揽月,凡尘间任何地方都困不住他。朝霞时刻相遇,黄昏时刻别离,挥手辞别故人旧景,他潇洒离去,又开始了一段新的旅程。

这一年,十八岁的李白恭敬异常,拜了年长二十的梓州人士赵蕤为师。赵蕤何许人也?其字太宾,自幼学习经史典籍,勤练剑术武功,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文韬武略无一不精。

经过十数载寒窗苦读,终有所成的赵蕤也曾志向远大心系庙堂,年轻时候的他走遍蜀中体察民情,对国家政事和兴亡之道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然而数次科考不中严重打击了他的雄心壮志,兼之愤世嫉俗、箪食瓢饮的清高本质,他携妻归隐梓州长坪山,住在一个荒草丛生的岩洞之中,远离世俗四年有余,终成一部谋略奇书《长短经》(亦称《反经》)。

这部成书于开元四年(公元716年)且耗费了赵蕤半生心血的奇书《长短经》共九卷六十四篇,将“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帝王谋略,历史权变和天下兴亡之道描述得淋漓尽致,振聋发聩,至今亦不朽于后世。

《长短经》问世后,久闻赵蕤归隐之名的李白从匡山一路赶至梓州,风尘仆仆慕名而来。二人相见之下,李白不禁为面前之人的高雅气度所折服,赵蕤亦为这远道而来的少年的不凡谈吐所惊艳。往后朝夕相处秉烛夜谈的日子中,他们互相赏识,感情日益深厚,虽为师徒,实为朋友。

李白一面随赵蕤习剑术,一面帮着老师整理《长短经》。他总是默默背诵着书上纵横捭阖的谋略权术,举荐贤能的治国良策。

闲暇时,又常常向老师提出自己的见解和心中的疑惑。赵蕤是个世外高人,眼光毒辣。他十分理解李白心中济世安邦的一腔热血和鸿鹄之志,又一眼看破这个年轻弟子身上所具有的卓绝才华,他日必将一鸣惊人震烁千古。

赵蕤为少年详细地讲解着经文要紧之处,在一年多的光阴里将一身的文韬武略悉数传授于他。少年孜孜不倦尽数吸收,将经文上的道理逐一消化成胸中经纬,肚里文章。老师洒脱飘逸豪情万丈的性情更是深入李白的灵魂,影响了他的一生。

诗人游走红尘,与赵蕤的相遇想必是前世注定,因此才一见如故。好比一只已驰骋半世意欲停栖的孤鹰,与另一只正积蓄力量振翅欲飞的大鹏,在狭窄的岩石上短暂相遇,英雄惜英雄。他带给他久违的年轻意气,他教给他搏击长空的勇气与策略。短暂的相处后,他迎风展翅,一飞冲天,他隐没荒林,消失不见。

离别虽叫人怅然,旅途却仍要继续。一年后,李白泣别恩师,蜀中永久地留下了“赵蕤术数,李白文章”的佳话。

人世间的相遇离别可不只是会留下一个圆满的句号,有时候也叫人午夜梦回痛彻心扉。二十五岁离别故乡的时候,伴随诗人行走江湖的是一个名叫吴指南的好友。吴指南性情温和不拘小节,是旅途中的一位良友。

李白与吴指南他乡相遇,一见之下便结为至交好友,相约结伴同游,经洞庭湖,取道湘江上溯,直至苍梧,不亦乐乎。游毕苍梧,他们一同北返,重回洞庭湖畔,谁知世事无常,吴指南忽然得重病去世。想必这场死别在诗人一生经历之中始终占据着一块沉重的角落。“炎月伏尸,泣尽而继之以血,行路闻者,悉皆伤心。”当时李白悲痛欲绝,伏尸大哭,几乎哭出了血泪。哭声痛不可闻,过往行人纷纷忍不住流泪。

李白为吴指南守丧期间,许是被尸体的气味吸引,来了一只吊睛猛虎,为了保全吴指南的尸体,李白不愧为大唐第一位侠肝义胆的剑客诗人,他拔出腰间的长剑,气势凛然与猛虎对峙。眈眈虎视,低声怒吼叫人胆战心惊,诗人却越发斗志昂扬一步也不退缩。诗人的气势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猛虎被诗人手中利剑上闪烁着的寒光一步步逼退。

夏季炎炎,尸首不能久留。李白无奈,只得暂时将好友尸体埋在洞庭湖边,一人一剑,独自忍痛前行。

原本相邀同游金陵,最后却独身前行。这旅途注定只得他一人走完。好比两棵并肩成长的大树,原本同享花草馨香,同沐春日暖阳,岂料人生无常,一个铁骨铮铮巍峨于世直至长成参天栋梁,一个半途枯萎夭折红尘,徒留满腔遗愿和一句从未说出口的殷切祝福:“此去经年,山高露重,一路前行,望君珍重!”

此后诗人游走天下,随心而活,似一匹脱缰的宝马;天马行空,浪迹天涯,在历史的星空下谱写出一段段传奇。这一段段相遇别离如一片片江上孤帆的擦肩而过,如一朵朵雨中飘萍的乍然相逢,是奇妙的缘分,即使结局不尽然美好。

这一段段相遇别离是生命中的遗珠,散落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散发着自己独有的温馨的光芒。一粒粒拾起这些遗珠,一点点拼凑这些遗憾,便能串起一段圆满美丽的珠链,成为人生旅程上的星辰。

苦楚·骚动的信仰

无数次遨游诗海,蓦然回首梦回大唐之时,总有一袭青衫耀映着明月的淡淡寒辉跃然眼前。虎眸恰似利剑,气势腾如飞虹,身后一幅金碧辉煌、繁华若梦的大唐盛景图徐徐展开。纵使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诗人亦一路高歌,侠骨铮铮,昂首向前奔腾万里。

这一路,他吟尽了人间的璨花奇景,嘲遍了世俗的曲意逢迎;这一路,他留下了太多的传说,我行我素,放荡不羁。

他月下舞剑的身影无疑是这幅大唐盛景图里最耀眼、最飘逸的一道风景,让我们热血沸腾为之神往。

多少人一边行走,一边悲哀,战战兢兢,直至日薄西山;多少人心底有梦,眼里有光,却用世俗圆滑来遮掩,用蝇营狗苟来埋葬。多少未曾行过的路,多少未曾说出口的话,多少最初美好的人生,长久浸泡在一段安分守己的岁月里,逐渐变得喑哑晦涩,面目全非。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需酣畅万古情。苦短一世,总该留几段美好的回忆,总该有几段疯狂旅程,渴望有一天我们都能成为诗人,乘着月色,驾着小船去白云边买酒,在宁静的湖上开怀畅饮,青春肆意,仗剑天涯,才不负此生。

李白是个隐者,早年在大匡山隐居之时,潜心专注,多年不入城市。他崇尚自然逍遥而又豪放不羁的天性,隐隐契合了当时盛唐社会极为推崇的天人合一的道教内在教义。

李唐向来自称老子李耳的后代,尊老子为圣祖,唐玄宗即位后,极为推崇道教,对资深道士经常加以封赏,崇道之风愈演愈烈,成为当时影响力最大的国教。

李白生于道教鼎盛的盛唐,幼年及青年时代皆在四川绵州度过。巴蜀之地本来就是道教发源地,当地崇道之风更是流行。

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写李白:“眸子烔然,哆如饿虎。或时冠带,风流蕴藉。曾受道箓于齐,有青绮冠帔一副。”他说李白有一套青色的道士服。大匡山隐居读书之时,他满腔神念都醉心于书海,年轻时游历蜀中名山大川,又执着于求仙访道。修道,成了他一生中极其重要的主题,既是他幼年时对人世玄奇奥义的积极探索,也是他壮年时失意官场追寻自我的排遣寄托。

李白又是个当之无愧的浊世仙人。“惊姜之夕,长庚入梦”的身世传说,“春葩丽藻,粲于齿牙”的绝艳奇才,“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的寻仙经历,无不为他的生平增添了几分神奇的色彩。他少时便归隐山林,诵读百家奇书,练得卓绝剑术,驯服奇禽,隐逸求仙,热衷学道,对蓬莱神仙的神思和纯真仙境的向往深入骨髓,醒目地贯穿了他的一生。

时常有同代人称呼他为仙人,他亦常常以仙人自居。“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困倦了凡尘的羁绊,困倦了人心的复杂,他愿乘鹤归去,到那虚幻的神仙世界里去做一朵不染淤泥的青莲,方不负谪仙之名。

这崇仙重道的思想叫诗人矛盾了一生,“云卧三十年,好闲复爱仙”,他经常这样表达着对神仙信仰的一往情深,“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却又偶尔流露出对炼丹长生的怀疑困惑。一方面,他渴望去往蓬莱仙境,摆脱凡俗生活;一方面又留恋世间真情,热爱情义千金。

李白身上不仅有着道家的豪放天真、仙风道骨,又有着儒家的积极入世、建功立业,两种不同的信仰在他的血液里交汇融合,纠缠一生,使李白留在青史上的诗人形象失却了迂腐刻板的印象,反而有骨有肉,绽放出独特的光芒,亦浸透了豪气酒香,每一面都叫人心生探究倾慕之心。

彼时李白尚在幼时,父亲李客便对自己小小年纪却聪颖异常的儿子充满了期望。他一边督促李白熟读经典涉猎百家,一边向他灌输建立功勋,济世安邦的思想。那青莲之乡的小小儿童踌躇满志,便是在此时暗暗立下了大丈夫必当振兴社稷,为君分忧,名扬四方的鸿鹄之志。盼望着一朝入朝,慷慨为国,盼望着实现自己救济苍生,安稳社稷的宏大目标。

可诗人的宏图大志在现实面前屡屡碰壁,他虽豪情满怀心系庙堂,却又不愿意科举入仕平步青云;虽一朝得伴君王左右,又瞧不起官场倾轧黑暗龌龊,一生行走在矛盾的边缘,因青春意气而肆意挥洒,因红尘际遇而雄迈奔放,因天高地阔而豪气平生,因怀才不遇而悲愤激昂,情绪大开大合,人生大起大落,却也酣畅淋漓,痛快至极。

李白胸中有着道家隐逸俗世的理想,却又渴望趁着这大唐盛世,热闹红尘去建立千古功业,成就万世美名;有着儒家积极入世的抱负,却又瞧不起儒生的腐朽中庸,儒道制度的顽固不化。

隐居深山之时,虽爱神仙美景,道家虚妄,他同时一心盼着扬名四海内,犹可帝王师;官场碰壁之后,他又孜孜不倦于求仙访道的路上,写诗弄丹,抒怀壮志,希望在九天仙境中寻得一番净土,寻得一番解脱。

出世与入世这两种极端的思想时时煎熬着诗人的灵魂,分裂两极的情绪一边热如火一边寒如冰,叫诗人的心时常在热油烹火之时被现实一盆冷水浇得透彻,这经年累月的痛苦变成了一种苦楚,纵使嘴角犹自挂着不羁的微笑,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额间却多了几道坚硬如铁的皱纹,时时不自觉地拧起。

仕途不顺的诗人脱下华服离开长安,悬腰长剑,一身布衣,再度出发浪迹天涯。光阴岁月叫这苦楚变得醇厚,天地山川让人的心胸变得豁达。慢慢地,诗人的心静了下来,多年的矛盾融在诗人的血肉里,变得从容不迫,变得气度悠然。

壁立千仞,有容乃大,让心成大海,再用大海的广阔去消融这骚动的信仰。出世与入世,在诗人的身上终于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漫游生涯中,身在江湖却心系庙堂。纵使仕途荆棘丛生,他越挫越勇,从未放弃过自己建功立业的志愿。他用梦境仙界编织成的网去捕捉尘俗凡物,进而创造出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他在访道求仙的道路上一路结交豪侠知己,正如千里马盼寻伯乐,他深切盼得欣赏与重用,曲线救国,以完成理想。

李白是一位隐者,诗仙,行者,幻想家,更是一位英名远扬的侠客。无论他一生经历过多少海日升空、霓衣风马的奇妙旅途,经历过多少坎坷不平、徒留遗憾的凡尘人事,他始终保持着满腔沸腾的热血和一颗热烈的侠心。

“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笼下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出世也好,入世也罢。撇开那些自相矛盾的信仰,他一生追求的,无非是自由,无非是对黑暗的鄙弃,对光明的追求。

唐朝皇宫的富贵入不了他的法眼,盛世长安的繁华亦阻止不了他的脚步,哪怕是横陈青史寂寞千古的结局,也丝毫磨灭不了他的不羁形象。他困苦时候写的诗,郁积了多少不平之气,读起来悲,却不伤苦;悲,反而雄壮。

无论怎样,他都没有放弃生活,放弃雄心壮志的理想,纵然再多愁苦,只要人生得意便没有遗憾。当纵情欢乐的时候,纵使千杯亦莫停下,放飞梦想的路上,万箭穿心也要前行。

肝脑涂地也不曾卸下这一身意气,这万古豪情。烙印在他生命中的,除了漫游山川的兴致,除了济世安邦的理想,除了洒脱狂放的豪情,还有利剑,还有美酒。那把剑曾陪他邀过明月,那壶酒曾慰藉他的心愁。

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冠盖满途车骑的喧闹,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绝句轻扣我心扉。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

千年后的我们,只愿长醉在这盛唐的锦绣光辉里,自由徜徉在诗的海洋。

知己·仕途与美酒

自李白仗剑天涯,出蜀中行走江湖以来,这一路驰马行舟,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好一个酒中仙!他一袭青衫,眸光炯亮,嬉笑怒骂,尽现诗中。

他走南闯北遍赏绮丽风景,散尽千金义结知己好友,在漫长的旅途中悠然自得,纵使人生时常遗憾,晴空难免乌云,也从不灰心丧气,从不厌倦生活。

行途中的一切经历都是可贵的,既叫诗人扩宽了眼前世界,又叫诗人增长了胸中沟壑。即使是坎坷苦难,当时令人痛苦不堪,事后却也不失为一种宝贵的经验,为诗人往后的人生指明了方向。

这是智者的生活智慧,藏在生活中的涓涓细流中,被有心人拾得,化为己用,便越挫越勇,益发一往无前;却又被大多数人无视,于是在无尽的挫折中渐行渐远,越远便越觉吃力艰难。

困于烦琐世俗的我们,不如适当地停下脚步,静心聆听来自心底的声音。不如学学诗人,卸去一身的沉重包袱,卸下一身的名利枷锁,既感动于四季如画山川秀美,又沉浸于宇宙奥妙天地无极,更惜取眼前风景和脚下的路,豪情纵酒以馈生命的美好,恣意歌唱不负青春的热血。

犹记得诗人刚出蜀中一路东下,经巴渝,出三峡,途经楚蜀咽喉荆门之时,两岸崇山峻岭高耸入云,缭绕雾气氤氲了一方天空;投映水中,层层倒影便染绿了一江激流。

河道迂曲,行舟时疾时缓,年轻诗人坐于船头,一把剑,一壶酒,美景助长诗兴,微醺徒增豪情,好不快活!

至河道陡狭之处时,江流奔涌,如千万匹肆意撒欢的骏马,扬着雪白的马蹄向着前方疾驰,那浪涛拍打岩石的轻啸又如马嘶,一声高过一声,在清冽的空气中回环往复,在远行的游侠心中荡气回肠。

李白正仰头痛饮,一阵畅快的风滑过耳际,斑斓的光束迎面照来,心中一动,霎时间眼前一片清亮,千山退却尽显辽阔天地,原是行舟已经驶过荆门山。

那如骏马奔腾的激流争相拥入大江怀抱的一瞬间,便莫名温顺了起来。他站在船头,站在那辽阔壮远的大江之上,如同当日站在那一望无际的荒漠的落日余晖里,此时天空寥廓,江面无垠。

诗人的心好似进入了另一个高远的境界里,他的长袍衣角被风卷起,猎猎作响,左手执着装满美酒的酒壶,右手抚着系在腰间的长剑,嘴角洋溢着喜悦的微笑。

在这广阔天地面前,这位豪情万丈的剑客诗仙在心中立下重誓:大丈夫当建功于代,以济四海,安能矻矻为一儒哉!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这是诗人在此次经历之后留下的不朽名句,纵使这流经故乡的滔滔江水仍叫诗人不禁心起思乡之情,他对辽阔世界的向往和追求却从未削减一分。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对于诗人来说,生死何值一提,来这人世走一遭,却不能快意恩仇行济天下才是古往今来第一件憾事。

勇敢的人向来只会介怀人生的历程苦短,生命的舞台太小,却从不抱怨路途辛苦荆棘横生。心开阔了,能进入到眼里的风景便多了,便不再甘心被困滞于这眼前景;心开阔了,能够选择的道路便多了,便不再留恋于这既定的路线。

外面的世界多美好,不如快马加鞭,趁着这好春光,登高望远更上一层楼,去重觅人生的另一番风景,重登理想的另一重境界!

无论是之前蜀中的经历还是出蜀之后的壮游,无论是刻苦积累的懵懂少时还是激情昂然的青年时光,漫漫旅途之中,豪气纵横天下、才情奇绝千古的谪仙人李白从不缺朋友。他历来豁达洒脱,轻钱财,重情义。

他的侠义心肠隐于他生平从不相离的那柄利刃的剑锋里,从不罢手的那壶美酒的香气里。萍水相逢的人为他的才情而震撼,短短相交的人又为他的风骨而倾倒,惺惺相惜的人更为他骨子里的卓尔不群,高远理想而欢欣鼓舞,拍掌叫好。而这一路,知己好友的欣赏鼓励于李白的人生更是益处颇多,亦叫他更生勇气,更添豪情。

李白踏足成都之时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那是轻狂岁月里的一段青涩又美好的记忆。彼时成都城中及近郊一派春意盎然欣欣向荣的美景。物阜民丰、雕梁画栋的繁华都市叫李白目不暇接;名士会集,酒馆林立的新奇民风又叫他流连忘返。尽管在此行中,年轻的李白也为后人留下了“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的名篇,他却并未一味沉湎城中美景,更未忘记此行目的。

闻得礼部尚书苏颋出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行将路过成都,李白欣喜异常,他盼望结交这位当今朝廷的博学之士已久。不只是听闻这位名士幼时聪颖异常掩卷不忘,如今才思无双名满天下,更是因为这位新任长史曾官至宰相,纵横官场深谙官道。李白见他,既为了结交名士以偿夙愿,也是为盼得赏识,以实现仕途愿景,因此才毛遂自荐,驿亭投刺。

见到这位苏颋苏大人之时,只见李白昂首向前,止步行礼奉上《大猎赋·冠年闻天子猎》《访戴天山道士不遇》等诗赋,自报家门不卑不亢。一双精光炯亮的眼眸顾盼之间,尽显风采。苏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接过他的诗赋,一扫之下却被深深吸引。

“有趣!有趣!”苏颋捧着手中诗赋,反复诵读,口中夸赞不绝,沉吟再三,问这傲然伫立的年轻人是否能够现场作赋一首。听此要求,李白微微一笑,研墨执笔,笔走龙蛇一挥而就。群僚环伺周围,一边诵读,一边啧啧称奇。苏颋一读之下便心花怒放,环顾众人,衷心感叹道:“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

年轻的李白因苏颋的赏识而感到莫大的鼓舞,又因苏颋赞语中“风力未成”之句而升起了昂扬的斗志,从此后他不再满足于蛰伏故乡蜀中,将目光投向了诗酒并存的远方,投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年轻的他辞别苏颋,结束了成都之行,意气风发向着“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泠然紫霞赏,果得锦囊术,云间吟琼箫,石上弄宝瑟”的峨眉山疾驰而去,精神抖擞地开始了又一段旅程。

峨眉山终年山泉荡涤,青烟缭绕,多有世外高人隐居于此。诗人畅游其中,自觉收获良多,身心清净,耳目俱灵。

此时他结识了一位年轻蜀僧,这位蜀僧琴艺出众,更兼有一把绿绮名琴。他曾听过这位年轻蜀僧弹起绿绮琴,真是一曲催得空谷花开,一曲引得白云驻足,曲高和寡,琴声清冷。

一听之下,李白再也忘不了他的琴声。数日后,李白再次拜访蜀僧,二人相谈甚欢,一个以高昂琴音会友,一个以绝妙诗文答谢,彼此志得意满,欣然畅快。

绿绮琴声响起,宛如银瓶乍泄,珠玉落盘,琴音清脆,悠扬流畅,倏忽琴音一转,刹那间气势如虹,回荡在这深山古刹之中,就像是天上的仙乐隔着重重云山,隔着热闹红尘翻涌而来,美妙异常。诗人凝神细听,不由神思向往。

一曲未了,李白一蹴而就,已成一首名诗。神韵天成,情思端凝。

听蜀僧濬弹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峨眉山峰耸立,诗人行迹已不可寻,偶尔风吹花动,好像还听得见那深山蜀僧美妙的琴声。只是光阴似箭,一去不回。

初秋时分,山风已变得冷极。半轮明月悬挂高空,如霜月光轻柔地泄入浩浩江水,行舟颠碎了夜色下年轻诗人投映水中的倒影。船舱里亮着一星暗红的珠光,李白立于船头,就着青山明月,就着山风冷酒,一口口咽下乡愁。

冷酒入肺腑,却激起一连串炽烫的热念。有对未来生活的无尽畅想,有对家乡故人旧景的热切怀念。就像一曲慷慨激昂的行军曲调中,总有一两段婉转清幽之音,从清溪到三峡,离家乡越来越远,诗人的思乡情绪便越来越浓。见得明月,如见故人。此后一生浪荡,行遍天涯,见惯笙歌繁花,尝尽世情冷暖的游子虽一朝出蜀,毅然决然,却一生从未忘记过故土。就像是在陌生城市打拼的我们,尽管与故乡联系的机会已微乎其微,但是无论我们走多远,那流淌在血肉中的思乡之情便如那根细长绵延的风筝线,一端系着我们,一端永远系着故乡的土地。

沐浴在月光下的李白在冷冽的山风中洗尽了一身的俗尘杂念,第一次感受到浓浓的思乡愁绪的他一夜之间胸腔里的情感变得浓稠深厚,亦叫他往后的作品飞扬洒脱、磅礴大气中往往夹杂着些许人间的温情似水。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这首《峨眉山月歌》便是李白途中所写,展现了诗人汹涌情怀中的柔情一面,意境空妙,令人陶醉。

峨眉山之行是诗人离蜀之前的绝唱,此后他一脚踏入红尘,周游四海。不愧大唐仗义游侠,飘逸自如,好比浊世下凡仙人,安陆十年醉酒隐世,长安三载傲骨铮铮。畅途处处美景,人生多有知己,美酒千杯不醉,诗文旷古烁今。盛唐璀璨,能人辈出,只是再多名人高士,也像是环绕在李白周围的星辰,而李白却是那绝无仅有的明月,皎洁明亮,银辉耀映着人间,实乃盛唐第一奇人也。

夜梦·琴藏虚匣,剑挂空壁

开元十六年(公元728年),一个肃杀冷寂的寒秋,诗人李白突然病倒在了小城淮南,远行之人身无羁绊,举目无亲,而这一场大病缠绵数日,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不由得叫诗人心急如焚。

长街外因着连日来的秋风秋雨,往日络绎不绝的行人身影骤减,顿显一派萧索荒凉的景象。简陋的驿馆里,诗人强撑着病体,挪移下床,蹒跚至窗边,刚一伸手推开木窗,一阵风雨便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诗人披在肩头的长衫顿时湿了半截。

强睁双眼向窗外望去,长街空空荡荡。两旁矗立着的花树早已谢尽了万朵娇红,褪尽了一身青翠,只余枯枝败叶,抖颤在苦雨寒风中。

是夜,诗人拥着冰如寒铁的薄被,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中。梦里他还是少年年纪,眉目虽稚嫩,一把剑却舞得风生水起。霎时间他又成了个青衫磊落、器宇轩昂的青年游侠,雄赳赳仗剑天涯,无数次登高望远,独自一人走过这飘零世间。

忽而他正攀登于江西庐山上陡峭狭窄的羊肠小道,感叹着庐山瀑布壮美磅礴如九天银河。

突然他又来到了霞光璀璨、美景如画的金陵凤凰台,吟诵着“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的诗句。

患病之前,他一路游览古都金陵,向东南去苏杭、越州、台州,东至东海,复而北上扬州的经历不断浮现于梦境中。奇花异景,寒风恶雨,间或无数张人脸,交织成一张紧密的大网,将他由头到尾笼罩其中,越裹越紧,越紧诗人挣扎得越厉害,伴着一声短促的急呼,诗人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诗人挣扎着坐起,伸手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听了半晌窗外的风雨之声,才慢慢镇定心神。下床,坐到桌前,揽镜自照,却见铜镜中的人一脸病容瘦削异常,只一对眼眸虽布满血丝,却依旧警觉,依稀保留着几分往日的光彩。

诗人长叹一声,大病一场,竟似老了十岁。

窗外风雨之声稍稍停歇,一阵阵丝竹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响起,溜入独坐客栈的诗人的耳朵里。诗人冷笑。想必是客栈周围那些酒馆又热闹起来了。风雨稍歇,那些眠花卧柳的登徒浪子便按捺不住寂寞,三三两两呼朋唤友,声色犬马寻欢作乐,游戏人间浪费生命。

那么我呢?我又何尝不是在浪费光阴?诗人扪心自问,如坠寒冰,突然面上血色全无。这种念头一生,便搅扰得诗人坐立难安,痛苦异常。想起那年师从赵蕤,读《长短经》,习纵横术,日日勤学苦练,从未有一天懈怠。

当年与老师畅聊从官之道时,也曾夸下海口,有朝一日必当答圣朝之广开才路,扬先人之万古鸿业,当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辞别老师时,老师也曾寄言,盼自己早日建功于庙堂之上,扬名于四海之内。

如今数年已过,自己却依旧碌碌无为,反被困在了这小城驿馆,困在了这狼狈的境地。钱财散尽,朋友全无,前途未卜,归期不定,又是何等地凄凉萧瑟!

想当初游历长江,拜访金陵之时,李白也曾振臂一呼高朋满座,他为人洒脱不羁,又喜结交市井豪士,文思敏捷,仗义轻财,颇受追捧与喜爱。《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说:“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可见李白的慷慨侠义。不料他身上的钱花得所剩无几后,一场大病叫他看清了这人世间的人情冷暖。“我本不弃世,世人皆弃我”,所谓称兄道弟的情义还够不上红尘里一句暖心的问候,一句衷心的祝福。

患病之时,往日得意时结交的所谓的朋友们早已不见踪影,而真正的知己好友又全散在了异地他乡。对故乡的思念弥漫在心头,与日俱增,而往日的壮志雄心一天天蹉跎于病榻之上。他此刻病在这小城驿馆无人认识,就好比那不遇高士的名琴虚掷于匣内蒙尘,却无人弹奏,那肃杀寒烈的利剑空挂在墙上沉默,却无所用途。

李白心中的悲愤愈演愈烈,勉强撑起身体,取得纸笔,虽是病体,却笔笔苍劲,力透纸背。

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徵君蕤

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

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

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

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

楚冠怀钟仪,越吟比庄舄。

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

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

旅情初结缉,秋气方寂历。

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

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

寄书西飞鸿,赠尔慰离析。

远离故乡的游子好比是吴会之地的一朵浮云,漂泊孤独无所依靠,眼见着光阴飞逝功业未成。旧地的良师益友们,惊心奇境我们曾经一起嗟叹,良辰美景曾经秉烛同乐,这萧条凄清的秋色却无人共赏。

多年之后,对尘世间的荣华富贵,坎坷曲折已经司空见惯的诗人想起当日抱病淮南的经历不禁莞尔,年轻人的世界从来不乏勇气,却也不缺挫折。有太多的年轻人畏缩于一时的艰难,迫于外界压力,被困于心墙之中,自怨自艾,自伤自怜,却再也不敢迈出脚步继续去探索充满诱惑与危险的未知世界。

多年以后名满天下的李白弃权贵如敝履,视功名为尘土,既不失年轻时的侠义与豪情,又有了足够兼济天下的胸襟与气魄,既心境澄明,又兴致盎然,他已经有了足够的智慧去生活,去践行生而为人的乐趣。可是此时困居小城驿馆的他涉世未深,写完那首寄给故友的诗之后,听着窗外世界的浮华之音内心浮躁如乱麻,不由心生抱怨,怎奈这秋夜如此之长,叫人煎熬!

愁思重重,原以为自己“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匡山十年的积累,蜀中无数的游历,造就的锦绣肝肠。

旷古才思,一朝出世,必能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哪知理想美好现实残酷,这世界太过繁华充满机心,而赤子之心并不那么容易被人赏识,功名富贵也并非那么容易获得,如今归乡之路远隔崇山峻岭,才知世事艰难困苦,叫人惆怅。

隐士赵蕤收到亦徒亦友的李白的诗后,为他的境遇担忧不已,他太明白这徒弟的执拗脾气,他深知他是一块稀世美玉,却怕他太过刚烈易与凡人磕碰,他是一只想要展翅的大鹏,却怕他太过理想易被俗世折翼。他思之再三,竟不顾家人劝阻,行舟东下,以古稀之龄,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家人担忧路途遥远,行程颠簸,年迈的赵蕤受不起。果不其然,途中,赵蕤生了一场大病。

李白得知老师为他所做的一切之后,大为感动,立马振作精神,去信劝阻,信中只说自己已病情大好,劝师父万万珍重身体,再不必为自己奔波劳苦。赵蕤收到李白的来信后,很是欣慰。从书信的字里行间,他看出了这个徒弟已走出了消极的内心,走出了病势的阴影。他便放心地乘舟返回故土。

因着赵蕤的鼓励和义举,李白重拾往日悠游心境,眸子里也有了光彩,血液里流淌着的自信的力量让他焕发新生。他听从医生的劝诫,耐心调养身体,之后,这场缠绵已久的大病终于慢慢好转。

诗人大病初愈后,雄心并未削减,反而更加执着于脚下的路,更懂得欣赏眼前的风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经过病痛的折磨,他的意志更为坚韧,境界愈发超脱,对世事无常人生苦短的理解也更加地深刻,异于常人又高于常人,性格也变得越来越洒脱不羁,无所畏惧。

经历过生死,经历过孤独,才知道生存的珍贵,生命的美好。才知道碌碌无为的可怕,庸俗人生的可悲。每个人的一生都有高有低,有好有坏,高兴时不能纵情欢乐,悲伤时不能尽情抒发,身处高峰时刻担忧着跌倒失去荣誉,身处低谷又消沉避世不能振作精神,想必是很多人的生存状态。被太多外在因素左右的人生,即使跳舞时也戴着枷锁。

消极面对生命中的一切经历是令人惋惜的,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一次。坦然面对生命中的浮沉才是最好的选择。

古人都说,挫折是财富。李白经此一病,整个人豁然开朗。这场病迫使他停下脚步,却让他生出强大的勇气;这场病迫使他静心反思,却叫他收获了无限的耐心。他不再为这暂时的“琴藏虚匣,剑挂空壁”而苦恼,他深知终有一天这把名琴必会叫世人惊颤,这柄寒剑必有挥舞的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