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僻的旅人
如今的我已迈入不惑之年。对于一个饱经风尘的旅行者来说,似乎也渐渐可以总结出一些经验了。我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那些年,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种,感受过不同的风俗,它们如同一个个未成熟的果实般等待着我去探索。但我已见过的多了。倘若你想问我让我印象最深的经历是什么,那要追溯到最早之前,当我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还未曾开始我的冒险的时候。值得一提的是,正是这场奇遇,让我开始了我旅行的人生。
十六岁那年我随我的父母来到了里亚海湾。也许很多人都见到过那个扎黄蝴蝶结有麻花辫的小女孩在海角旁碎石不断跳跃的画面,的确那是当时我最喜欢的娱乐。最初,我认为这是一个极度丑陋的海湾。它上面怪石遍地,没有柔和的细沙,只有不断来往的小型船舶和一批送来送去的鱼的腥味。汉子们会大声呼答,有几个喝大杯麦酒的落魄船手甚至会粗鄙不堪的向我招手致意,还爆发出阵阵喝彩夹杂着口哨的乡间音律。里亚海湾安静的时候会有很多海鸥在低低地绕飞,它们捕食着杂鱼和被船舶冲刷到碎石罅隙中的软体贝类。而且似乎完全不惧怕人类。我幼时曾试图捕捉一只海鸥,但它们很机敏,总是能在快要接触到它们的时候飞走。因为这个缘故,里亚海湾的碎石中,总会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羽毛。海波的作用下,和早已腐烂的鱼味混杂着,散发着刺鼻的类似棕榈烧焦一样的味道。有的时候会有一些洁白的新羽可以被我收获到,它们可以粘在墙上,也可以制成羽毛笔,因为这个时候羽毛笔也成为稀罕的玩物了。如果带给城中的姐姐,她会惊叹她自己甚至没有见过海鸥。
这条海湾所有的事情我几乎都了解到了。直到那天。
那是一个富有暖意的黄昏里亚海湾,整个天空被染成了很漂亮的玫瑰粉色,还有轻轻的淡黄和斑驳的白色。从很远很近很柔和的海湾边上,突然飘出了一阵提琴的奏响。那是我从未听到过的声音,很干净,也很优扬,低低回荡的节奏,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鸡蛋糕又松又轻的感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有着棕色微卷的头发,头发很长,在后背用布带绑了起来。余晖之下,他闭着眼睛,暮光洒落在他的鼻梁上。他的鼻子像希腊人的,比一般人要高很多。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大概三十多岁的外国男人。
在他弹奏的过程中,我突然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手指上都缠着绷带,绷带几乎变成黄色的了,应该是缠了很久。虽然手指被束缚住了,他的双手依旧灵活。拉琴很坚毅,也很果断。
最后一个音结束后,我下意识地鼓掌。那个男人转过身来,突然看见了我,似乎有点惊讶。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深深的湖蓝色,带着一丝神妙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我认为这个男人下一秒就会消失——他实在是太过神秘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像个艺术家,但又感觉只是个船员而已,因为他穿着船员才会有的衣服。
也许认为我只是一个小孩子,他扫了我一眼,便很快走了。他很高,将近有六尺,走路非常平稳。
里亚海湾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人?
自那以后,我时常可以在海外的那个角落看到那个男人不知疲倦地演奏着。时或清晨,时或黄昏,而我是这场演奏唯一的倾听者。我开始慢慢了解提琴的音律。在那个外国男人的弹奏中,有乡间音调,有复古小快板,甚至还有忧郁蓝调,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更多在他弹奏的时候,他的脸上会不由自主地透露出各种各样的情绪。而每每在这个时候,我认为他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是的,那种宁静和祥和的柔美情绪那么自然地贴合在他高高扬起的头颅之上——他是如此享受自己的音乐,或者不如说享受利亚海湾这份温馨的不染一尘的白色光晕,他爱着生活本身。我突然明白了,这并不冲突,尽管过他的身份上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船员。
多么不符合,又多么可惜啊,当时我这样想过。若有一天,他能在书中所描绘的一些大剧院中演奏出现在的音乐,他一定收获的不仅仅是我的目光吧。但是我又认为这很合适。他表现出的只有里亚海湾能够造就出来,因为他属于自然,他属于他自己独有的环境。
我知道他的名字叫阿申公,还是在两个星期以后。
也同样是在一个里亚海湾独有的黄昏,运送海鱼的船工零零散散,这已经到了散工的时间了。那个棕色头发的外国男人搀着裤腿走在碎石上。红色的云艳投射在他亚麻绿色的旧衣服上,把他的脸衬的红彤彤的。他的手里握着一只铁桶,似乎在搜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阿申公!”一个汉子这么喊道。
“阿申公!阿申公!”紧接着,又有一些同船的的粗鄙水手朝他招手致意道,就像他们对我做过的那样的动作。这是他们一类为生活付出体力活的人总喜欢干的娱乐的事。伴随着哨声,他们会认为这很有趣。
但是,那个被称为阿申公的外国男人似乎没有听到。他径直往前走着。直到太阳在里亚海湾上空消失殆尽的同时,他转了个弯,不见了。
他真怪,我想。他的眼里似乎只有他自己,对周遭的所有事情都好像从未发生过似的。
第二天当我再次见到那个外国男人时,是在里亚海湾的夜空。月明星稀,这一次,他没有拉小提琴,也没有闭上自己的双眼。苍茫的明月之下,阵阵狂躁的海风刮过,他的头发显得有些杂乱不堪,有种无法道出的狂野。他身上那种神明般神秘的感觉消失了,留下的是彷徨,乃至情怀不至的悲凉。
“阿申公!”我喊道。
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阿申公回过头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呼唤他的名字。也许我只是想认识他,也许我只是觉得他太过孤寂了。正如所有独来独往的人,也会在内心真正渴望真情的共鸣一样。我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接触一个浮于尘世之外的人。突然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也是需要勇气的。
那双湖蓝色的大眼睛注视着我,让我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良久良久,一个笑容突然绽放开来。这给了我勇气。于是我又轻呼了一声,“阿申公!”
但是阿申公没有说话,他只是又回过头来看里亚海湾夜空之下那份静谧的墨色和深黑交杂的海面。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发现层层的黑色光晕之下,闪烁着一束淡淡的微亮。在远处不断消磨,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到——一个灯塔,一个有着亮光的灯塔。
怎么,我想着,他简直是一个孤僻的旅人,住在没有人光临的破旧灯塔之中,还自顾点亮了一盏灯。
“阿申公,我叫限希。”我又重复道。我想认识这个奇怪的人。
阿申公又看了我一眼。突然之间,那双湖蓝色的眼睛变了。浓重,迷茫,又有种无法明说的情绪,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冗长的安静之间,那份沉重的忧郁和痛苦包裹在了他的双眼之中。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只觉得无比的茫然。那个孤寂的男子,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吗?
又是良久。阿申公朝我点了一下头,再次突兀地走向那片寂静而无声地漆黑之中,走向他简默了言的灯塔,走向我摸索不清的那片时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