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八月十二日
的确,阿尔伯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昨天,在我和他之间发生过一桩不寻常的事。我去向他告别,因为我突然产生了想骑马到山里去的念头;而现在我就是从山里给你写信的。我在他房中缓慢踱步,目光偶尔落在了他的手枪上。
“把手枪借给我路上用用吧!”我说。
“好的,”他回答,“要是你不怕费事,肯自己装弹药的话。它们挂在那儿只是proforma罢了。”
我从墙上摘下一支枪,他这时继续说道:
“我自从因为马虎粗心,出过一次差错,就不愿再接触这东西了。”
我很感兴趣,急于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又讲:
“大约三个月以前,我住在乡下一位朋友家里,房中有几支小手枪,都没装药,晚上我也睡得很安稳。在一个下雨的午后,我坐着没事干,不知怎么竟想到我们可能会遭到坏人袭击,可能需要用手枪,可能……这样的事你是知道的。于是我把枪交给一个下人,叫他去擦拭和装药。这小子却拿枪和使女们闹着玩儿,吓唬她们,却不小心扣动了扳机,当时通条还在枪膛里,一下子飞出来,射中了一名使女的右手,把她的大拇指戳得稀烂。结果我不仅挨抱怨,而且还得付医药费,从此我所有的枪都不再装药了。好朋友,小心谨慎又有什么用?危险并不是全都可以预测得到的!虽然……”
你知道,我喜欢这个人,除去他的“虽然”。不错,任何常理都允许有例外。可是他却太稳重了!一旦觉得自己言辞激烈、有失中庸或不够确切,他就会一个劲儿地对你进行修正、限定、补充和删除,弄得到头来什么意思也不剩。眼下阿尔伯特正是越讲话越长,最终我根本没弄懂他讲些什么,而是产生了一些奇怪念头,动作夸张地举起手枪来,用枪口对准自己右眼上方的太阳穴。
“呸!”阿尔伯特叫起来,夺去了我手中的枪,“你这是干吗呀?”
“没装药哩!”我回答。
“就算没装药也不能胡闹!”他生气地说,“我真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会愚蠢到去自杀;单单这样想都令我反感。”
“你们这些人呵!”我提高声音道,“你们一谈些事情就立刻讲:这是愚蠢的!这是明智的!这是好的!这是坏的!——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呢?为此你们弄清了一个行为的原因吗?考虑过它为什么发生,以及为什么注定发生的种种原因吗?你们要这样做过,就不会匆匆忙忙地下结论了。”
“可你得承认,”阿尔伯特说,“有些行为不管怎么说都是罪过,无论它出于什么动机。”
我耸了耸肩,承认他有道理。
“可是,亲爱的,”我又说,“这里也有一些例外。的确,偷盗是一种罪行;可是,一个人为使自己和自己的亲人不被活活地饿死而偷盗,我们应该同情这个人呢,还是应该惩罚他呢?一位丈夫出于义愤,杀死了出轨的妻子和可恶的奸夫,谁还会第一个捡起石头来砸他吗?还有那个在幽会的欢乐中一时情难自禁而失身的姑娘,谁又会责骂她呢?我们的法学家们都是些没有感情的木头人;可就连他们也会被感动,因而不给予惩罚的。”
“这完全是另一码事,”阿尔伯特辩解说,“因为一个因热情而失去理智的人,人们只当他是醉汉,是疯子罢了。”
“嗨,你们这些理智的人啊!”我微笑着叫道,“热情!迷醉!疯狂!你们如此漠不关心,置之不理,你们真是些标准的道学先生!你们嘲笑酒鬼,厌恶疯子,像那个祭师一般从他们身边走过,像那个法利赛人似的感谢上帝,感谢他没有把你们造成一名酒鬼,一个疯子。可我呢,却不止一次地迷醉过,我的热情从来都是离疯狂不远的;但这两点并不使我后悔,因为我凭自己的经验认识到:一切优秀的人,一切能完成伟大的、看似不可能的事业的人,他们向来总是被世人骂成酒鬼和疯子的。”
“甚至在现实生活中也一样,只要谁的言行自由了些,清高了些,超乎普通人的想象,你就会听见人们在他背后叫:‘这家伙喝多了!这家伙是个傻瓜!’——真叫人受不了。真可耻,你们这些清醒的人!真可耻,你们这些智者!”
“瞧你又想歪了,”阿尔伯特说,“你这人有时太偏执,这回又把自杀跟伟大事业联系起来,至少是偏题了;因为自杀无论怎样只能被看作是懦弱。与勇敢地忍受人生的各种痛苦相比,死显然容易得多。”
我已经决定中止话题;要知道我讲的都是心里话,他却用老掉牙的理论来辩驳,真令我心情特别郁闷。可是,这种话我听得多,气生得更多。所以仍能控制自己,兴致勃勃地反问他道:
“你把自杀称为懦弱?可我请你别让表面现象迷惑了啊。一个在暴君残酷统治下痛苦不堪的民族,他们终于奋起挣断枷锁,能说是软弱么?一个人面对自己的家被大火烧毁的危险,拼尽全力扛走他在平时根本搬不动的重物;一个人在受辱后的狂怒中,竟和六个人交起手来并且战胜了对方,这样的人能称为软弱么?还有,好朋友,既然奋发能够使人刚强,为什么亢奋就是它的反面呢?”
阿尔伯特凝视着我,说:
“你别生气,你举的这些例子,在我看来完全偏离主题。”
“可能是吧,”我说,“别人也曾经常批评我,说我的联想和推理方式十分奇怪。好,那就让我们以另一种方式,想象一个准备抛弃人生重担的人——这个担子在通常情况下应该是欢乐的——他的心情会怎样。要知道只有我们有了同样的感受,我们才有资格谈一件事情。”
“人生而受限,”我继续说,“他们能承受乐、苦、痛到一定的限度;一旦超过这个限度,他们就完啦。这个问题不是刚强或者软弱;而是他们能否忍受痛苦超过一定的限度。尽管可能有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之别,但是,正如我们能把一个患寒热病死去的人称为胆小鬼,也很难称自杀者是懦夫。”
“荒唐,简直太荒唐了!”阿尔伯特嚷起来。
“并不像你想的那么荒唐,”我回答说,“你应该承认,当一种疾病严重损害我们的身体,使我们的精力一部分耗光了,一部分失去了作用,没有任何奇迹能使我们康复,重新进入正常人的轨道,这样的疾病便被我们称为‘死症’。”
“旁观的人可能对这个不幸者的处境非常清楚,可能去劝他,但是无济于事。这正如一个站在病榻前的健康人,他根本无法把自己的生命力输送进病人的体内一样。”
阿尔伯特觉得这种说法仍太空泛。我便让他想想不久前从水塘中捞起来那个淹死了的少女,又对他讲了一遍她的故事。
“一个可爱的姑娘,生长在家庭的小空间里,成年累月地做着同样的家务,唯一的乐趣就是礼拜天用渐渐凑齐的一套好衣服穿戴打扮好,和女伴一块儿出城去逛逛,逢年过节也许还跳跳舞,或者和某个邻居聊天,诸如谁跟谁又吵架啦,谁又讲谁的坏话啦,仅此而已,常常谈得专注而热烈,一谈就是几个钟头。可是后来,她火热的天性终于感到了一些更深层的需要,而一经男子们来追求,这些需要便更加热烈。从前的乐事已渐渐使她不感兴趣了;最终,她到底碰着一个人,某种从未经历过的情感不可抗拒地把她吸引到了此人身边,使她将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以致忘记自己周围的一切,除了他,她什么也不愿听,什么也不愿看,什么也感觉不到,她所思所想的就只有他。她不为水性扬花地卖弄风情的浮华欢乐所迷惑,全身心地追求着自己的目标,执意要成为他的,在与他永结同心之中求得自己所渴求的幸福,享受自己所向往的全部欢乐。反复的承诺使她深信所有希望一定会实现,大胆的爱抚和亲吻激发了本已充满她心中的欲望。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全部的欢乐,预感到了全部的欢乐,身子于是飘飘然起来,心情紧张到了极点。终于,她伸出双臂去准备拥抱自己渴望的一切。——可她的爱人却离开了她!她四肢僵硬,神智不清,站立在深渊边上;她周围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希望,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任何预感!要知道,他遗弃了她,那个唯一使她感觉到自己具有存在意义的人离开了她。她看不见眼前的大千世界,看不见那许多可以医治她所受伤害的人;她感到自己在世上孤立无援,无依无靠。被内心的巨大痛苦逼得无路可走了,她唯有闭上双眼往下一跳,在死神的怀抱里卸掉身上所有的痛苦。——你瞧,阿尔伯特,这就是很多人的处境!难道能说,这不也是一种疾病么?在这混乱的、相互矛盾的力的迷局中,大自然也无法找到出路,人就唯有一死。”
“罪过啊,那种态度冷漠,见死不救,并且称她为傻瓜的人!这种人可能讲什么:她应该等一等,让时间来医治她的伤痛,日子久了绝望将会消失,将会有另一个男人来给她以慰藉。——可是,这不正像谁说:‘傻瓜。竟死于寒热病!他应该等等,一旦力量恢复,液体改善,血液循环平稳下来,一切就都好了,他就能活到今天!’”
阿尔伯特仍然觉得这个例子不能使他信服,又提出一些不同意见,其中一点是:我讲的只是个天真单纯的女孩子;可如果一个人眼界开阔,头脑清楚,那他就不理解这个人怎么还能被原谅。
“我的朋友,”我嚷起来,“人毕竟是人呵!他一旦情绪激动起来,受到了人类局限的束缚,他可能有的一点点理智便会失去,况且……以后再谈吧。”我说着,一边就抓起了自己的帽子。唉,我当时的心里真是非常感叹!我和阿尔伯特告了别,但谁也没能说服谁。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是很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