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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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坏的境遇里,做最好的自己

苦难有何意义?小时候为了追求文字的优美,我说,也许生命是椴木,需要不断被磨砺才会光滑成型,其实当时我连椴木究竟什么样都不知道。我用这个字眼仅仅因为它看起来好看,以及,“椴”字看上去很适合被磨炼、锻造。

苦难分为两种,一种来自内心,一种来自境遇。来自内心的苦难,很可能世间无人能逃,越是敏感的心灵越会磨得鲜血淋漓;来自境遇的苦难,一旦降临,世人也无处可逃,只是每个人要面对的,可能本来就不一样多。

苦难值得赞美吗?我想,至少我不愿意赞美它。它就像公路上的巨大坑洞,巨大到你绕无可绕,只能一头栽进去,再慢慢想办法爬出来,有的人甚至就此爬不出来了。这有什么好赞美的呢?只是因为不可避免,所以不得不接受,还必须去面对它,挺过去。

也许它唯一的价值只在于,逼着你跟你自己更近更紧地贴在一起,短兵相接,无处可逃。

很小的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苦难,在我看来周围的一切都是充满惊奇的。我对这个世界没有同情,因为还不懂得什么是痛,什么是悲伤,为什么生命不可戕害,所以我任意地扯掉蚂蚁的肚子,只为了尝尝它是不是酸味的,随便就抓一串蝗虫喂鸡,站着看人们宰羊剥羊皮而毫无畏惧。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我忽然有了心,懂得了敬畏,开始害怕。

也许从我渐渐知道了父母的故事开始。

父亲的故事开始于1946年,那时候他还不到一岁。他有一个勤劳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太爷爷)。这位老人家白手打天下,种地,卖饭,买地,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下了八十亩良田。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城里读书,一个在乡下管理田地。他本来可以做个老太爷,安心终老的。

在乡下种地的,是我父亲的父亲。那年他三十多岁,刚得到一个儿子,之前已经有一个女儿,现在正好儿女双全。爷爷雄心勃勃,计划着把家里的房子拆掉,重新盖一座砖楼。

就在这个时候,出事了。

关于这场飞来横祸,我听说过两个版本的开头,至今没能确认哪个是真的。而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当时家乡在闹土匪。

其中一个开头并不传奇:因为家里的钱太多,不够地方放,太爷爷便在院中水井壁上凿了个洞,藏了一些钱进去。小孩子们淘气,下井去玩,竟抓了一把银元出来,全村都轰动了——只说这老头有钱,没想到竟这么有钱!

另一个开头更戏剧化一些:某天,太爷爷挎了搭着大手巾的篮子,穿过本村的集市进城看儿子。有熟人凑过来问:看儿子去?带了啥好吃的?并极快地拉下了手巾。于是,太爷爷傻了,那人也傻了,全集的人都傻了——

手巾下,是满满一篮子钱啊!

就这样,过了没几天,我爷爷便“失踪”了。

为了赎回他,据说,家里的钱是一麻袋一麻袋地送出去的。

最后,家完全空了,人却永远没有回来。

我无法想象太爷爷如何面对这一切,也不能体味奶奶和姑姑的心情。

过了几年,因为重病,我奶奶去世了。五岁的父亲跟着太爷爷生活,他十二岁那年,太爷爷也去世了。他便依附于自己的二叔,自此也不再上学,开始跟着别人去城西拉煤。直到二十五岁学木匠手艺、跟二叔分家之后,他所有的财产,都不过是分来的那间小屋子。直到三十二岁,他才跟母亲结了婚。

母亲的故事没有这么复杂。她出生在一个贫困但人口众多的家庭,姥爷姥姥有七个儿女,她排行第五。姥爷性情乖张,脾气暴虐,孩子若闹了,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打。母亲性格倔强执拗,便是挨打也从来都硬挺着,只有一次在挨打之前撒腿跑了,姥爷竟然开心地扔了棍子,以为闺女终于开窍了。他的暴虐一直持续到晚年,去世那天正是大年初二,也是我们这边闺女回门探望父母的日子。姥姥骂他说,他是唯恐孩子们不记得祭拜他,选好了日子才死的。姥姥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女人,勤劳沉默,吃尽了生活的苦头,年老后又患上了骨质增生,渐至卧病在床,不能走路。几年前,也悄然离世。

在多愁善感的少女时代,我不敢认真去想父母的命运,只要想到就会哭。但当事人对这些事都保持缄默,父亲很少说起过去,即使说起,也从不自哀;母亲有一种不管年纪多大都保有的孩子般的天真,她说起姥爷打自己的事儿,更像是讲一个好玩的故事,也并不抱怨或咒骂。

可能,接受苦难对旁观者来说,比承受者更难。虚拟的代入,比真实的承担更沉重。因为没有参与,反而更能看到境遇里的残酷之处:当事者毫无过错,只是没有任何理由地被命运丢入某一个残忍的状态中,单凭个人的力量很难从中逃脱,唯有抱着不可知的乐观心态忍受,等待时间带来的改变。其中有些强者,会在苦难中积蓄力量,待命运一旦出现转机,立刻跳起抓住,扭转人生。

父亲给我讲过邻村一个男人的故事。那人的命运前期像是父亲的一个投映。在遥远的当年,那人是地主的儿子,也属于“地富反坏右”黑五类的后代。他的父母也早早死去,跟姐姐相依为命长大。二十多岁时,为了帮助他早日成家,姐姐不得不跟人换亲——就是姐姐嫁给另外一个家庭里的一个男人,而对方则把自己的姐妹嫁给他。婚后不久,他添了个儿子。早年间他曾吃尽苦头跟人学了点车工手艺,此时便偷偷摸摸私下干点车工活儿来养家。改革开放来了,他瞅准时机,从倒卖零件开始,最终开办了属于自己的机械加工厂。五年之间,身价飙升至百万(当时的身价百万与现在的身价千万差不多),又接连添了三个儿子。——父亲感叹说,只要时机对了,发家其实很快。

是这样的吧,若你像冬日的种子,已经储备好了足够的营养,有可能只需要一个契机,短时间内,一切就会天翻地覆。

但是,故事攀上烈火烹油的高峰时,危机也出现了。他的厂子越做越大,家里的四个儿子开始内讧。市场开始变化,毫无现代化经营与管理观念的家族不仅没有发现,还在忙着争权夺利。三年后,家里的四个厂子全部破产,他们跌回原点,甚至比原点更穷。——骨子里的要强和机敏在时机来临时帮助了他,而成长中经验的缺陷、性格中的弱点又在极盛时代颠覆了他。跌落比攀升更为迅速彻底。失败来临时,他已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不久后,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不是一个对抗苦难的好例子,因为主人公最终被命运击溃。如果要举个好例子,我更愿意心怀崇敬地说出我另外一个亲人的故事,那就是我姑姑。

姑姑比父亲大八岁。她的命运,其实只有几年跟父亲重叠。她两三岁时,就由爷爷做主定了娃娃亲,注定会嫁给几里地外邻村的我姑父。十六七岁时,她离开只有七八岁的弟弟,嫁了过去。

姑父家原来也是大户,在历史的洪流中,也毫不意外地跟我们家一样败落了。从我记事起,姑姑家的境况也并不好,但我喜欢去他们家玩。她家门庭干净,院子里种满了花,月季、夹竹桃、指甲花、死不了……连厨房屋顶都放着几盆花,高高低低,粉紫艳红。我有三个表姐和一个表哥。姐姐们都很要强,表哥是年纪最小的,初中没毕业就不读了。夏日里常骑了自行车,后座上载着一个白色保温箱,走街串巷地卖冰棍。那时我刚上初一,有一次放学后在校门口遇见他,他还送我一支。

表哥十八岁那年,在我们村口出了车祸。那天,他本是要到我们村弹点棉花,来准备新的冬衣和棉被的。村里已有人给他说了媒,快要“小见面”(相亲时第一次见面)了。

表哥的去世,让姑姑家和我家都陷入了长久的痛苦之中。姑姑一家和我父亲,都经历了长久的追凶过程,却在找到肇事者后,原谅了对方。

我一点也不想渲染这件事对姑姑造成的打击程度。只是姑姑的头发,半年间白了一大半,二十多岁的二表姐,额前也长出了一绺白发。但从那时到现在,姑姑从未在人前因提到表哥而哭过。她家还是像以前一样干净,花还是一样开着,除了白发,几乎看不到悲伤在她身上留下的其他痕迹。

后来,二表姐在家里结了婚,生了一儿一女。这几年又开了小超市,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好。姑父前两年过世了。姑姑的头发全都白了,腰也越来越弯,但去年秋天,大表姐还曾带她到北京游玩,据她说,姑姑爬长城的速度,比她还要快。

贴满金箔的快乐王子最后因悲伤而死去,千寻却凭着自己的双手,带父母走出神隐世界。娇贵的兰花多浇了一点水都有可能死掉,野草被又踩又踏,却还能蓬勃地活下去。不管境遇有多坏,我们还是可以选择做最好的自己。如果你不屈从,苦难就不能夺走你的意志和微笑。而只要还能微笑,幸福就不是闭门造车。